第五十五章 大食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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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沉央入得太清殿,盈兒當即便要跟上,誰知殿門卻哐啷一聲關了,險些夾著她鼻子,氣得小丫頭細眉倒豎,卻又無可奈何。她把耳朵貼在殿門上,想要偷聽一二,然而哪裏又能聽得見來?哥舒矅看了,微微一笑。
“如何?”蕭半月坐在pu tuan上問道。
沉央便將昨夜之事說了。
蕭半月道:“果然如此,這便是人心冷暖,世態炎涼。”
聽得這話,沉央心下難免一傷,轉念想及身世,便道:“沉央自小由師傅撫養長大,昨夜方知父母恩。蕭副掌教若知內情,還望告與沉央。”
蕭半月道:“斯人已逝,知又何意?”
沉央道:“天下萬物,生而有來處,沉央也當知曉來處。即便父母已故,卻不敢忘恩。唯願蕭副掌教告與沉央,每逢清明時節,沉央也當念及親恩而祭祀。”
蕭半月搖頭道:“知之無意,徒自生事。”
沉央心想,又是一句徒自生事,莫非我知曉了父母是何人,便會成為亂世妖魔?越想越怒,大聲道:“天下何人無父母,便是一草一木也有來處,為何沉央便不可知曉?”
蕭半月淡然道:“我聽盈兒說,你想要開山立派,立道於終南山。道門中人清修無為,無為方可無所不為。你若為些許小事掛懷,又怎能得大道,償大願?”
沉央道:“師傅說過,清修無為,無為方可無所不為。然而,此無為卻非無所作為,更非忘生忘死忘情忘恩,若是那般,與山間枯石何異?
師傅又說,人浮於世,頭頂青天戴日月,當懷丈夫意,行俠氣事,便如那溪間青石,癡風徐拂而不驚,怨水四繞而不涼。沉央以為,不驚不涼卻非不知驚與涼,而乃神意堅固,自是癡怨不侵。”
“這是出世入世之道,難為你還記得,更難為你竟解得透徹。”
興許是想起了老道士,蕭半月神色頗是悵然,轉眼又看向沉央,目光溫和,內藏讚許。
他伸出左手,把掌攤開,掌如玉白,自其掌中突生一朵蓮花,起先尚是初荷一苗,綠意喜人,漸而葉片合攏,含苞待放。他抬起右手,微微一扇,綠葉細細而動,驀然綻開,頓時放得光華,映著沉央臉龐。他再招一招手,一隻粉蝶飛來,繞著蓮花上下翻飛。
“這是何物?”蕭半月道。
“幻術。”沉央雖不知他為何演起幻術來,但仍答道。
蕭半月:“何為幻術?”
沉央道:“無中生有即為幻術。”
蕭半月冷冷一笑:“何又為無,何又為有?我這幻術,你若不親見,可能看透?”
“看不透。”沉央搖頭道。蕭半月何等人物,莫論修為還是術法皆高出沉央遠遠不止一籌半籌,是以沉央雖能猜出,然卻看不透徹。
蕭半月道:“你既看不透,又怎知它是幻術,怎能辨得真假?都說世人無知,見幻術而不識,隻當仙家妙術。殊不知,誰又無知?若看不透,它便不是幻術,而是法。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若看不透,便是法?”沉央聽得冷汗涔涔而下,心想,若幻術是法,那何又是真,何又是假?
蕭半月隻當不見,又一揮手,蓮花與蝴蝶俱滅,淡淡說道:“天地如此大,虛虛幻幻,眼見未必是實,頭頂也未必是天。蕭某曾聽人言,上古有仙人,一念而山起,一念而海生,這般無中生有如你所說,也當是幻術了?試想,若有da fa大能之人,幻得天地日月,幻得紜紜眾生,那你又是何物?”
“何物,我是何物?”沉央如墜魔障,渾身抖顫。
蕭半月又道:“你既不識天地,親恩又從何而來?”
“親恩,親恩……”沉央喃喃自語,一時間,他竟覺天地萬物俱為假,自無山海,也無日月,不過一幻術罷了。天地日月俱不存,又何談情與怨,愛與恨,父母親恩?
沉央目中變幻來去,神色時而淒迷,時而猙獰。便在這時,蕭半月突然一聲大喝,抬起拂塵朝他一唰,他頓覺渾身一輕,破妄而出,身下pu tuan卻已被汗水浸透。
蕭半月道:“如今,你可知了?若不得煉心通明,便連癡與怨也辨不得,又如何辨得天地,那父母親恩自是虛妄。不知也罷。”
沉央一怔,兩掌死抵膝蓋,強撐不倒,卻道:“天與地若真為假,沉央當也為假,父母自也為假。既是如此,幻中來,幻中去,幻生幻滅,假當行假事,還望蕭副掌教告知。”晃了兩下,要倒,索性順勢一拜。
這回,輪到蕭半月一怔,怒道:“當真頑劣,你連天地日月也不顧了麽?”
沉央汗水直落,拜地不起:“天便是天,地便是地,沉央沒有那能耐看得透它,自不去想它。然而父母乃是父母,沉央為母所生,為師所養,行走於天地間,絕不敢忘。若是有朝一日,辨得何為虛,何為幻,那也是曲中求直,得償所願。”
“你,好生狂妄!”
蕭半月眉頭一挑,怒不自勝,然而嘴角翹了一下,似乎想笑。
沉央抬眼悄看,蕭半月趕緊斂了笑意,搖頭道:“你心堅愈石,冠絕於人,他日必成大器。然而木秀於林,風必催之,隻盼你日後出世入世之時,自惜其身,當會如那溪間青石,得煉心通明境,水火不侵,癡怨不傷。你也莫要憂心為那妖物奪舍,你是大福之人,那妖物休想傷你。隻是,你父母之事,蕭半月不知。”
聽了半天,仍是一句不知,沉央自不甘心,當下又問。奈何蕭半月直直搖頭說不知,被問得煩了,眉稍橫拔,大袖一揮,殿門大開,沉央飛起,直往殿外落去。
盈兒正趴在門鏠上偷聽呢,恁不地殿門大開,她頓時站不住腳,朝內直撲。沉央迎頭飛來,她唉呀一聲,與沉央撞了個正著。
二人滾在地上,小丫頭倒把小道士壓了個結結實實。摔得並不重,自也不痛,盈兒正要爬起來,突然聞得姑爺身上濃重男子氣息,也不知怎地,渾身驀地一軟,剛剛撐起,又重重壓下,直羞得她臉蛋通紅,卻不明所以。
她眨著眼睛心想,姑爺身上的氣味好怪,熏得人頭暈目眩還心頭亂跳,莫非是姑爺練了甚麽厲害法術?糟啦,姑爺的法術我都知道,唯一不知得便是昨夜。嗯,我定要尋得機會,好生問上一問。
小丫頭今年十三了,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正是情竇初開之際,懵懵懂懂,似懂非懂。
沉央自是不知小丫頭怎地了,見她爬不起來,心頭一驚,當即起身,把她扶起來,問道:“可是撞疼了你?”
“不,不是。”盈兒愣愣搖頭。
“去吧,你我緣盡於此。”蕭半月在殿中深處說道。
沉央回頭一望,隻見蕭半月已閉上了眼睛,周遭煙水四繞。無奈之下,他隻得走出太清殿,朝著哥舒矅行了一禮。哥舒矅還了一禮,領著沉央三人離去。
出得朝雲台,沉央三人走在大街上,盈兒想問姑爺昨夜見了甚麽人來,卻不得機會,也知姑爺定然不會說。突然一轉眼,見那賣臉譜的年輕和尚又在擺攤兒,她當即奔去,朝功德箱裏扔了一枚銅錢,想了一想,再扔一枚,說道:“和尚,你會算命,那你替我算一算,我姑爺昨夜見了誰來?”指了指正在走來的沉央。
和尚微微一笑:“小僧又不是神仙,哪裏算得那般清楚,隻知那位檀越昨日必有喜事。”
“呸,你是嫌錢不夠麽?”
盈兒細眉一彎,又朝功德箱扔了一錢,她手裏一共拽著五錢,如今五已去三,若是這和尚再不說,她便要怒了,盈兒怒了很可怕,指不定便會把那三錢通通又扣出來,當然也有可能會再扔兩錢。
“不知,不知,小僧不知。”年輕和尚直搖頭。
盈兒大怒。沉央走上前來,笑道:“da fa師法力深厚。”
和尚合什道:“小檀越福德無量。”
沉央笑道:“da fa師能看沉央氣運,沉央卻看不得da fa師。”
和尚搖頭道:“小僧看不得檀越氣運,隻知檀越福德無邊。”
“德非德,福非福,沉央何來福德?”
沉央苦笑,若真是福德無量,怎會自幼失得雙親,又害師傅沒了性命?
和尚微笑道:“若無福德,怎會有這位女檀越伴在身邊?知命而慧,慧而不知,檀越好生福氣。”看向盈兒,笑得更是柔和。
“小和尚會說話,盈兒da fa師賞你!”盈兒大字不識一籮筐,自是聽得懂而不懂,但這福氣兩字她聽懂了,頓時樂不可支,又往功德箱裏扔了兩錢,笑眯眯得。
“和尚賣臉譜,當真奇事,畫皮還是畫心?”
這時,忽聽一個聲音說道,沉央尚未回頭,便聞暗香陣陣,驀然一轉眼,便見一女子盈盈走來,不遠處停著一頂軟轎。
那女子臉上蒙著麵紗,目中自泛漣漪,頗是勾人。穿得也非大唐裝束,而是奇裝異服,白紗輕如蘿翼,露著小蠻腰,腰纏琅環玉佩,裸著腳碗一抹雪白,中係銀鈴。
一路走來,一路叮鈴。
“呸,哪來得妖女?姑爺,你莫看她。”和尚還沒說半句話,盈兒卻如臨大敵,搶在姑爺身前,撅起了小嘴。想來,在小丫頭心裏,但凡隻要姿色豐豔得女子便是妖女。
沉央好氣又好笑,心想,我哪裏又那般不堪來?這女子雖是蒙著麵紗,但其裝束卻有些像路上所遇大食商人,聽說那些異域之人又分白衣大食、黑衣大食與綠衣大食,這女子渾身白紗,定是來自白衣大食。
擦身而過,那女子看見猶如小鬥雞般的盈兒,輕笑一聲。
“笑甚麽笑?”盈兒怒道。
女子笑道:“我笑小妹妹真真可愛。格格格……”鼻音濃重,含而不清,但卻自有一股異域風情,笑聲又如鈴,惹得周遭的人都看過來,俱皆呆怔,魂牽夢繞。
盈兒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皺眉道:“我自可愛,與你何幹?你莫笑了。”
“這便不笑了。”
女子果然止笑,抬起頭來,朝琳琅滿目的臉譜看去,好生一陣挑挑撿撿,選中一麵奇怪臉譜,笑道:“便是它了。”
盈兒好奇心重,湊上去一看,但見這臉譜上的人物顯非大tang ren,高鼻深目,發卷如草,隻是那雙眼睛詭異得緊,稍加一看,心頭便是一顫,驚道:“這人好可怕。”
“它不是人,而是真神an la。”
女子按著胸口,朝臉譜施著奇異禮節:“願真神指引與於我。”又對和尚道:“和尚,你一生都在大唐,為何繪得an la之像?”
和尚道:“他是an la麽?小僧不知。”
女子道:“你若不知,如何繪得?”
和尚搖頭道:“繪得便繪得。”
女子一愣,笑道:“那我且向你打聽一人,你定然知道。”
和尚低頭去畫臉譜。女子低語了幾句,嘰哩咕嚕,說得竟是胡語。和尚仍是畫臉譜,並不說話。女子道:“你若告知於我,必有重謝。”
和尚道:“你打聽他,他偷了你得東西麽?”
“是。”女子道。
和尚道:“你怎知小僧識得他?”
女子道:“他身上有我設下的印記,便是走到天涯海角,我自也能尋得到他。我尾隨印記而來長安,哪知此時卻再也感應不到。和尚身上有那印記氣息,自然識得他。”
和尚道:“我雖識得,卻不知人在何處。這裏是長安城,便是他來,也未必尋得了人。”指了指那臉譜。
女子頓得一頓,過了一會,把那臉譜細心包裹起來,轉身便走,邊走邊道:“改日,我再去尋你。”
“女檀越留步。”
和尚站起身來,朝著女子背影合什一禮。女子回身喜道:“你願告訴我了麽?”和尚搖了搖頭,指了指功德箱。女子愣了。盈兒撇嘴道:“你還沒給錢呢。”
女子道:“真神an la,怎敢以俗物褻瀆?”
“這裏是長安城,管他甚麽真神假神都得給錢。不給錢,那便是偷,是搶。”和尚還沒說完,盈兒便搶聲道,小丫頭對打扮得妖裏妖氣得女人都無好感。
女子無奈,隻得對那臉譜又嘰哩咕嚕一陣,走到攤前,往箱中扔了功德錢,轉身走入軟轎,閉了轎簾。
四人抬轎而走,沉央看得,是往鴻臚寺而去。
盈兒奇道:“這妖女恁怪,捧著一個臉譜當神仙。俗物又怎了?便是真有神仙下凡,該吃得吃,該喝還得喝,莫不是有了神仙便不吃不喝,或是離了那an la,他們便活不了?”
和尚摸著光頭一笑,看向沉央。
沉央道:“不可妄言。異域之地,隻知有神而不知他物。如此倒也信仰純粹,隻是道不同罷了。”
和尚笑道:“小檀越說得正是,大唐包羅萬象,海納百川,正如大道之廣闊,道高而獨尊,萬物皆空,神仙自也不例外。身在此地,實為一福。”
“當是如此,da fa師了得。”沉央朝和尚一禮,心口一致,便如道門中人以三洞尊神為尊,卻非視三洞尊神為唯一,而是修其道,感其恩,隻願有朝一日超脫此身,與三洞尊神並肩逍遙於九天寰宇之上。
“不敢當,小僧隻是胡說。”和尚靦腆一笑。
“不管是道還是仙都治不了肚子餓,姑爺,盈兒餓了,想吃餛飩。”小丫頭摸著肚子道,天將晌午,該吃飯了。白靜虛也道:“師尊,那餛飩很是好吃麽,徒兒也想吃。”
“呸,你,你是個……罷了,你也吃,吃。”盈兒本想說你是個鬼,吃甚麽吃,浪費銀錢麽?轉念想起如今白靜虛已是正義道大弟子,不是甚麽鬼物,這可是姑爺說得。
好嘛,姑爺得話最大,隻要姑爺肯去吃餛飩,多一碗便多一碗吧。小丫頭如是想。
聽到餛飩二字,沉央心頭一亮,暗想,我若想知父母乃是何人,當真得再去吃上一碗餛飩,蕭半月不肯與我說,那瞎老婆婆未必便不與我說。
當下,三人辭別和尚,直奔朱雀橋。
來到朱雀橋畔,那瞎老太婆果然又在河邊擺攤,聽得聲音,回頭道:“來啦,兩碗還是三碗?”
盈兒對白靜虛道:“你真要吃?”
白靜虛是個鬼物,鬼物食風吞氣,卻從未聽說過也能吃餛飩,然而到得此地,他聞著餛飩香氣,竟然大流口水,直點其頭:“真香,徒兒要吃。”
“恁地貪吃,若是吃不下,有你好看。”盈兒惡狠狠說道,又對瞎老太婆道:“婆婆,三碗餛飩,多放蔥花,多放湯。”
瞎老太婆道:“稍待。”自去灶台邊忙活。
盈兒左右四看,食客們都在吃餛飩,就連姑爺也是神不守舍,不知在想甚,至於白靜虛,盈兒從來不把他放在眼裏。
眼見機會大好,當即悄步走到瞎老太婆身旁,輕聲道:“婆婆,你若肯告訴盈兒昨夜之事,這錠銀子就歸你啦。”攤開手掌,內中臥著一錠銀子,足有十兩重,可見小丫頭之心誠。
瞎老太婆舀起一碗餛飩,往碗裏撒蔥花,隻不答話。
盈兒一怔,轉而恍然大悟,暗想,莫管她是涇河蛟龍還是婆婆,都是個瞎子,隻知數銅錢,不知銀兩,我拿銀子與她,她隻當是塊石頭也不定,當下便道:“婆婆,真是銀子呢,十兩。”
“老婆子得餛飩沒有那般貴,若真是十兩銀子三碗,誰還敢來吃?至於你說得事,老婆子不知。”
瞎老太婆端碗而走。盈兒大是氣妥,歎了一口氣。
她氣妥,沉央卻是聽得好笑,然而他也笑不了多久。瞎老太婆端碗而來,往桌上重重一擱,冷聲道;“吃完餛飩,付完賬,便自行離去吧。若要問事,老婆子一概不知。”(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