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情義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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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步白道:“少卿大人所言極是,此地確因武氏篡唐一事不禁而禁。”

    盈兒不樂道:“那你還敢帶我姑爺來?”

    莫步白笑道:“莫某既然敢帶兄弟來,自有莫某的道理,少卿大人,若是隻以門庭而論,此地可好?”

    長孫熙月看向沉央道:“若你不忌諱,此地確是大好。”

    沉央笑道:“不破不立,破而後立,沉央不忌諱。”

    “說得好!”莫步白讚道:“兄弟是大福之人,自能鎮得此地。”

    長孫熙月皺眉道:“開山立派並非小事,更非兒戲,且不說日後需得延請諸派觀禮,隻說這地哪能白占?說倒底,這天下終究還是大唐天下,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俱是大唐所有。即便沒有禁令,你要在這裏開山立派建門庭,首先得看此地是否已有主人。其次,若是無主,便需去京畿衙屬購得地契,最後方是錄入紫極宮。”

    “地契?這般大得地方,那得多少銀錢?”

    一聽還要購地契,小丫頭頓時摟了摟背上百納囊,好生不安。救裴夫人性命,替楊國忠除蠱,得了黃金百兩,分了莫步白十兩,後來她又要了回來,更向莫步白討了許多利息,昨日又得了不少珠寶玉飾,她胡亂一估,零零總總算下來,二百兩黃金少不了。

    來的路上,她早已盤算好啦,在偏僻之處買塊地,再建上一所不大得道觀,想來也用不了二百兩黃金。剩下得錢,便讓臭抹布的小抹布們拿去做點小生意,也好填補日後所需。說起來,隻要不是神仙,總還得吃飯不是?隻是如今,若要買下這麽大一片地,也不知二百兩夠不夠?

    夏川櫻子看了看偌大殿群,笑道:“雖說這裏人跡罕至,但是如許大得地方,少說也得黃金千兩。”

    “黃金千兩?”盈兒瞪大了眼睛,悄悄扯了扯沉央衣裳,低聲道:“姑爺,咱們沒那麽多錢。”

    沉央大是尷尬,心想,即便沒有那麽多錢,你也不要在這裏說啊,少卿大人聽了,會如何想?

    不過,他聽了長孫熙月一席話,也是感慨莫名,怪道乎師傅當初極是眼羨茅山派山清水秀,家大業大。這開山立派當真不是小事,一草一木,一磚一石俱是得來不易,不得數代經營,哪成氣候?

    俗話說得好,要得大道,法侶財地,缺一不可,有了da fa還需財,這財既是俗世金錢也是天材地寶。修道之人一心潛修,外事不問,然而終不是神仙,哪能食風吞雨?是以,即便以宗聖宮之能,也需朝庭供奉,而這靜雲台更是因一念而生,一念而亡。

    山內與人間,出世即是入世,本無界限。

    隱隱然,他有些明了天地盟為何定要換個天下,便道:“試看天下,絕無一朝一夕,一蹴而就之事。若不告而取,竊而占之,是為盜,卻非道。”朝著莫步白一禮:“莫大哥,咱們這便下山吧。”

    “盜與道,大盜天下,小盜一針一線,這是甚麽道?”莫步白忽道:“南華真人有雲,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聖人盜得是何物,兄弟可否為莫某解惑?”說這話時,他看著遠方浮雲,神色悵然。

    沉央想了一下,說道:“沉央隻是一學法弟子,道未成,法未就,哪能替莫大哥解惑?隻是依沉央看來,南華真人所說盜與道興許便是一體,正如陰陽兩麵。聖人代天立道,萬事萬物皆需遵道而行,不可有違。此舉,與萬事萬物而言,即為盜,與聖人而言,即為道。師傅曾說,道有內象外象之分,凡人看不透。

    不過,沉央也聽老爺說,如違我心中之善者,皆為惡。沉央愚鈍,暗揣老爺之善,興許便是那萬家燈火,刀兵不起,各行人間,曆經生老病死,悲歡喜樂,也算,也算全道。當然,這隻是沉央淺見。”

    “老爺?你家老爺是誰?”長孫熙月聽得極是動容。

    沉央笑道:“便是謫仙人,李太白。”

    “是他!”夏川櫻子眼睛一亮,格格笑道:“我當是誰,竟然如此狂妄,又有如此胸懷,原來是那天子呼來不上船的李謫仙。妹妹,你那需念詩兒的劍法,可是他教的?”

    “是呢。”盈兒噗嗤一笑。

    沉央說話時,莫步白神色變幻來去,按著劍柄的手也在微微顫抖,這時便喃喃自語:“天下哪有刀兵不起之時?”見沉央看來,又哈哈一笑:“兄弟說得極是,既然在這人間,便需遵得人間道而行。你且看看,這是何物?”從懷裏掏出一物,順風一揚。

    盈兒湊上前一看,那是一張紙,也不知有多少年頭了,紙張發黃,上麵的字跡也極是模糊,左下角戳著大金印,正上首書著二字,她隻識得一個字,‘地’,另一個字太複雜了,瞪大了眼睛也不識,便道:“又不是真金白銀,一張破紙,有甚麽稀奇。”

    莫步白笑道:“我這張紙啊,可抵黃金千兩。”

    “吹牛。”盈兒嘟了嘟嘴。

    “這是地契。”

    她不識得,眾人可識,沉央看得一驚,正是地契,那金印乃是天子玉印,上麵隱隱約約有李淳風三個字。長孫熙月道:“這地契你從何而來?”

    莫步白道:“少卿大人應知,莫步白是乞丐頭兒,終日走街竄巷,所遇之事總比旁人要多。前些日子,天降大雪,孩兒們在冰天雪地中見人倒地不起,便贈以湯水,不想那人卻是李淳風之後。為報救命之恩,那人奉上地契。孩兒們不識得,拿來與我看。我一看大喜,心想,沉央兄弟要開山立派,正缺好地方,這不是天意又是甚麽?”

    “天意?”長孫熙月挑了挑眉,想要說甚麽,終是忍住。

    當下,莫步白便將地契塞給沉央。沉央自是不取,莫步白臉上一寒,冷聲道:“沉央兄弟瞧我不起,要這地契何用?”伸手便要撕。

    盈兒趕緊一把搶過,說道:“傻了麽,這可是黃金千兩呢,怎能說撕就撕?”

    無奈,沉央隻得應下。

    莫步白又教沉央放寬心,這禁地不禁地,那都是世人瞎猜,如今皇帝也換了好幾位,哪裏還能記得這事?縱然記得,他也有辦法替沉央化解。沉央問是何辦法,莫步白笑而不答。

    得了地契,盈兒心下大樂,當即便當寶一樣放在百納囊裏,莫步白哈哈大笑。

    夕陽西下,天色漸暗,眾人眼見下山不得,況且還有陰連山一事,便尋了一處尚算完好院落暫住。

    山間夜冷,盈兒命白靜虛尋了些幹柴來,把火升起,又命他去捉了幾隻野兔山雞,盡皆架在火上烤。烤得一陣,香氣四溢,倒把那白猿勾來,蹲在牆上,看著烤肉直流口水。

    “姑爺,趁熱吃。”

    盈兒撕了一根雞腿遞給沉央,然後再是長孫熙月與夏川櫻子,最後自食。

    莫步白道:“怎不與我撕?”

    盈兒罵道:“呸,你自己不長手麽,要我替你撕?”

    小丫頭過了河便拆橋,莫步白知她脾性也不惱,自撕了一塊兔子肉,一邊吃一邊道:“待陰連山之事一了,我便把孩兒們都叫來,前前後後好生拾掇一翻,再尋個良辰吉日,兄弟便可告知天下,正義道即立。”

    沉央把雞腿放下,笑道:“多謝莫大哥。明日莫大哥便下山去吧。”看向長孫熙月與夏川櫻子,又道:“瓊樓仙宴將至,鴻臚寺公務繁忙,二位姐姐明日也下山去吧。”

    “那你呢,不與我們一道去長安麽?”夏川櫻子道。

    長孫熙月卻不說話,她吃相極是文雅,低著頭,先是用銀牙貝齒咬住一絲,然後再輕輕一扯,慢慢嚼食。若不細看,定不知她在吃東西。

    沉央笑道:“實不相瞞,沉央極喜此地,正要趁這幾日好好逛上一逛。”

    “姑爺,萬萬不可啊!”盈兒大驚。

    這時,長孫熙月忽然淡淡說道:“那陰連山成名多年,一身本領不弱,雖未聽過他行惡事,但是你殺了他得徒兒,他又豈會與你善罷幹休?你切莫逞強。”

    沉央眉色一正:“不是沉央逞強,而是沉央不知天高地厚,師傅去得早,沉央一心要立這山門,便不懼世上風雨。他若來尋仇,沉央自是嚴陣以待,然而卻與諸位無幹。試想,若是每遇一事,沉央便需借助旁力,那沉央又談何代師立道?便是立了,也徒惹天下人笑話。”

    長孫熙月道:“往日,長孫熙月也覺你太過年輕,想事不周,怕將惹人笑話。但是今日聽你談論南華真人之道,長孫熙月唯有敬佩,再無其他。法乃道之外象,你身懷有道,莫論千變萬化,終不背離。似你這般人物,天下又有幾人?隻是你道已成,法卻未就,不可輕率行事。”

    夏川櫻子也道:“是呢,小道爺,還是與我們一起回長安吧。待小道爺da fa有成,便不懼天下任何人。”

    “二位姐姐過譽了。”

    沉央微微一笑,突然一揚手,一道符紙電射而出,眨眼之間便至牆上白猿頭頂。

    那白猿正在猛流口水呢,哪裏料到沉央會拿符打它,當即便被罩了個結結實實。

    “定!”沉央一聲輕喝,符紙蕩起道道玄黃光芒,往下一唰,白猿頓時動彈不得,撲通一聲,栽下牆來。

    盈兒大喜,奔到牆下去捉白猿,誰知那白猿隻被定得一瞬,轉眼即醒,嗖地一下又竄上了牆,後腿猛地一蹬,潛入夜色中。

    小丫頭悻悻而回,問道:“姑爺,這是甚麽符,你幾時會得?若是再來一記元陽乾罡雷符,它定然逃走不得。”

    沉央笑道:“這便是清明定神咒,前兩日沉央方才悟透。”

    “怎會是清明定神咒呢?”盈兒不信,姑爺那清明定神咒她是見識過得,哪會如此厲害?

    沉央笑道:“道無高低,法也無高低,這清明定神咒定得是神魂,雖不至定天定地,但足可定得一人一鬼。”

    又對長孫熙月道:“非是沉央自傲不知死活,而是沉央自知,天下哪有大開山門卻懼人來尋仇得道理?莫大哥,二位姐姐,沉央自忖,那陰連山本領非同小可,沉央多半難敵,不過他要想殺沉央也非易事,若是敵他不過,沉央自會去長安。”

    聽得這話,長孫熙月知他心意已定,便不再多說,隻是與莫步白對了下眼神。

    莫步白哈哈一笑:“兄弟這一手可俊得緊,那陰連山自持身份,大意之下,定會吃上一虧。”

    沉央淡淡一笑。他雖不懼死,卻需替盈兒考慮,若無兩分本事,他也不敢妄下海口。

    原來,這些日子盈兒與白靜虛本領見漲,他也未拉下,習那傷寒雜病論越久,精氣神愈發凝實,就連符咒威力也是大增。且不說元陽乾罡雷符,便說這清明定神咒也與往日不同,出手奇快,偏又定人神魂,再配合上七星鎮煞符與元陽乾罡雷符,定鎮破三符齊下的確是令人防不勝防。

    當下無事,眾人自去歇息不提。

    沉央尋了處較為幹淨得屋子,背牆坐下,把劍擱在腿上,手心腳心朝天,抱元守一。修行不知時辰,也不知過得多久,忽聽屋外響起異聲,如今他耳力非常,聽得真切,當即睜開眼來,暗想,莫不是那陰連山來了?

    提劍而出,就見頭頂鉤月冷涼,灑下萬道清光,左右兩邊房屋燈光俱滅,想來眾人俱已入睡。這時,一道人影突然在遠處院牆上閃了兩下。

    沉央提劍追去。

    那人影去得極快,翻牆走壁如履平地,沉央緊追不舍。追得一陣,沉央忽然看得,在那人影之前又有一條人影,似在引這人而去。他心頭大奇,當即便放慢了腳步,隨著兩條人影時快時慢。

    不多時,三人一前一後出了殿群。

    沉央不敢追得太近,遠遠尾隨。倏而,最前方那人影猛地頓足,往回看來,沉央吃得一驚,趕緊避在一株大樹後麵,斂了氣息。

    忽聽一人道:“你倒底是誰?”

    “我便是我,少卿大人怎會不識呢?”另一人道。

    先前那人道:“是,你是乞丐頭兒莫步白。”

    “正是。莫某行不改姓,坐不更名。莫,莫愁前路無知己之莫。步,平步青雲之步。白,白吃之白。”另一人哈哈笑道。

    先前那人頓了一下,冷聲道:“你可知我為何引你出來?”

    另一人道:“頭頂月色正好,少卿大人引我出來,必是為同觀這良辰美景。”

    “若再嬉皮笑臉,口無遮欄,莫怪長孫熙月無情!”先前那人喝道。

    “不敢,不敢。”另一人斂了笑意。

    原來,這二人正是長孫熙月與莫步白,沉央追到半路時,便將他二人認了出來,是以才會放慢腳步。過了一會,長孫熙月道:“你有無知己,我是不知。我隻問你,你是如何得知羅真人與金剛三藏da fa師鬥法之後,二人法器俱已受損?”

    “我有說過麽?”莫步白詫異道。

    “唰!”

    卻與此時,沉央猛聽劍氣聲,悄眼一看,但見莫步白立身之處一株大樹攔腰斷作兩截,轟然而倒,險些把莫步白埋於其中。

    莫步白跳將起來,叫道:“少卿大人手下留情。”

    長孫熙月道:“你若再不老實,長孫熙月認得你,雲龍十三劍可認不得你。”

    莫步白麵色一正,說道:“是,莫某說過那二人法器俱已受損,因而各自閉關潛修。”

    長孫熙月冷笑道:“金剛三藏da fa師有佛門至寶金剛杵,da fa師也因此得名。羅公遠羅真人有滄海珠,是宗聖宮至寶。開元二shi ba nian,二人在皇城內紫極宮鬥法。世人隻知,羅真人稍勝半籌,卻鮮少有人知曉羅真人雖勝猶敗,那滄海珠被金剛杵砸裂了一條口子。金剛杵自也沒落得好,渾身九股,被滄海珠蕩斷一股。”

    莫步白奇道:“少卿大人知曉得這般仔細,莫非當年大人恰好在場?”

    長孫熙月點了點頭:“我雖在場,但卻看不得。那年我隻有八歲,跟在師傅身邊。羅真人與金剛三藏da fa師鬥法,迅賽流星,威勝雷霆,隻得一呼一吸便已分出了勝負。之後,二人齊齊遁走,隻遠遠聽得金剛三藏da fa師說,羅真人了得,金剛三藏輸你一籌。在場之人這才知曉誰勝誰敗。”

    “那你如何得知滄海珠與金剛杵俱已受損?”莫步白道。

    長孫熙月道:“我雖看不得,師傅卻看得。不過,那日在場之人雖多,能看出來得人卻是曲指可數,我師傅自然是其中之一。你呢,從何得知?你切莫說你是胡亂猜得。”

    莫步白正色道:“少卿大人便是少卿大人,說得沒錯,莫步白正是胡亂一猜,誰知竟歪打正著。試想啊,二人俱是道法高深之輩,鬥起來當是水火不容,傷了成道法器那也是再正常不過得事。”

    “你,當真不怕死麽!”長孫熙月大怒。

    莫步白哈哈一笑:“少卿大人息怒,大人之所以凝我,不外乎是怕我對沉央兄弟不利。今夜,莫某索性便與少卿大人說個明白,莫論世道變化還是滄海桑田,終莫步白一生,也絕不敢有半點傷害沉央兄弟之心。如違此言,人厭之,神誅之,便是死了,也當孤零零飄蕩於世上,永世不得超生!”越說越是激昂。

    沉央聽得渾身發抖,感動不已,不知不覺竟是熱淚盈眶,正想奔出去。

    突聽長孫熙月道:“你便不說,我也知你從何得知,那日能看出法器受損之人不多。隻是,我也不來為難於你,隻望你好生記得今日所說,如有違背,不消人厭神怒,長孫熙月自會取你項上人頭。”說完,看了一眼沉央所藏大樹,飛身而走。

    她一走,莫步白笑了兩聲,也即離去。

    沉央從樹後轉出來,看著二人遠去身影,心頭七上八下,難以一言而述。十五年來,待他好得人寥寥無幾,師傅已死,本以為隻剩下盈兒了,如今卻又多了長孫熙月與莫步白,二人心心念俱是為他著想。

    他暗想,沉央啊沉央,若說你是有福之人,那這便是福啊。莫大哥啊莫大哥,沉央又哪裏當得起你這般對待?

    正自感念,突聽背後響起勁風聲。11(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