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嘯聲如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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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

    沉央猛然回頭,還未把身後人影看清,胸口便是一重,緊跟著,撲撲兩道勁風打在氣海與啞門穴上,他渾身頓時一僵,喉嚨一啞,竟是喝問不得。

    沉央心下大駭,仍是未看清來人,隨即脖後一緊,身子已然懸空而起,兩旁樹影倒退如潮,想是那人正提著他飛奔。他麵朝下也看不得,隻知那人身法奇快無比,竟是腳不點地,淩空虛渡。

    那人提著沉央飛過山澗,躍過峭壁,直往那座孤峰而去。待至峰下,那人抬頭望了望,大袖一揮,向上騰起,一騰十餘丈。氣將盡時,一掌打在橫壁上,借力再起,不過三五個呼吸便已竄至峰頂。

    這座孤峰猶如天柱,峰頂並不廣闊,四周長滿了不老鬆,中間有方寒潭。那人將沉央扔在潭邊,四下裏看了看。

    借著稀蒙月光,沉央定眼看去,隻見這人是個駝背,若不是佝僂著身子,倒也算得身材雄偉,臉上戴著麵具,那麵具頭生雙角,塗得血紅血紅頗是猙獰,隻是那雙眼睛沉央卻覺似乎見過。

    見沉央定眼看他,那人冷冷一哼,走到沉央身旁,自行坐下,然後把沉央扶正,盤腿於地。

    沉央渾身無力,坐不穩,身子不住搖晃。

    那人揮手一拂,沉央氣海穴頓時一鬆,氣遊如龍,但是卻止於膻中穴外,精氣神難以匯聚,發不得力,隻能坐正身子。

    “緊守心神,如若不然,老子一掌打死你!”

    那人惡狠狠說道,聲音嗡聲嗡氣,仿似鐵刀刮鍋一般難聽。沉央心想,這人定是陰連山,本領竟是如此了得,也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竟要我緊守心神,是怕我撐不住死了麽?

    那人森然冷笑,從懷裏掏出一物事來。

    沉央看去,但見這物事看上去平淡無奇,圓不溜湫,色呈玉白,仿佛是枚雞子,下細一看,光滑的表麵上布著些許雲紋,倒有些像天上圓月。

    他心想,師傅說過,越是美麗的物事越是險惡,這玉雞子也不知是何等毒物?罷了,是沉央小看他了,落在他手裏,要殺要刮自是由他,可我絕不能墜了師傅威風,稍後便是有千蟻噬身,我也絕不叫上一叫。唉,我被他製了啞門穴,又哪裏叫得出來?嗯,便是不能叫,我也不可顯露半分痛楚,教看他輕。

    “嘿嘿,看甚麽看,給老子緊守心神!你要是敢動,動手剁手,動腳剁腳,動了眼睛,老子給你挖出來喂狗。再把你帶去長安,掛在明德門上,讓天下人都瞧上一瞧,一陽道人的徒弟是怎生一個膿包。”那人獰笑道。

    沉央勃然大怒,直氣得雙眼通紅,脖後青筋亂跳,但卻一動不敢動,砍手剁腳不要緊,唯恐陰連山把他帶去長安,掛在明德門上,讓天下人笑話師傅。當即,他抱元守一,緊守心神,隻待陰連山施加酷刑。

    “小子上道,老子若是樂意了,賞你一掌。”

    那人眼神驀地一銳,深深吸了兩口氣,把玉雞子輕輕一拋。

    沉央心想,來了,暗暗咬緊牙邦。隻見那玉雞子方一離手,懸而不落,淡淡瑩光悄然放出,把四下裏照得一派朗朗。那人揮了揮手,玉雞子緩緩飄向沉央,待至沉央額前三寸外,突地毫光大放,刺得沉央睜不開眼,更覺眉心陡然一痛。

    這痛,直痛得沉央渾身上下七萬八千個毛孔齊齊顫抖,饒是他日夜受那妖物侵襲,本已煉就一身忍痛本事,此時也禁不住淚如雨下。當是時,那人又是一聲大喝,刺痛更甚,便似有一根針,直直往額心裏紮。

    沉央痛得麵無人色,苦苦忍耐。也不知過得多久,那針好似鑽了進來,毫光內放,四下蕩滌。

    萬事萬物俱已不在,沉央外象不顯,內象卻如一葉孤舟飄浮於驚濤駭浪之上,頃刻便有舟覆人亡之險。須臾之時,那毫針又順穴而下,在血液裏穿梭,在骨頭縫隙裏鑽尋,似乎在尋找著甚麽一般。沉央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那毫針鑽得一陣,突然竄至胸口膻中穴,猛然一紮。

    “啊,啊啊!”

    卻與此時,沉央膻中穴震蕩如鼓,猛聽一個聲音慘叫不已。那聲音叫道:“誰,誰想害老子?”叫聲極其不甘。這聲音隻有沉央聽得,他心頭一悸,知道是那妖物。

    “妖物,今夜便是你死期!”

    沉央聽那人冷冷說道,緊接著,痛意大作,那妖物在膻中**狂叫狂跳,毫針光芒大放,追著妖物,一針又一針,把那妖物刺得越來越虛。沉央痛不欲生,死去又活來,渾身早已被汗水浸透,指甲深深陷入肉裏,血液沿指而流,他卻絲毫不覺。

    “守緊心神!!”

    突然,那人爆吼一聲,毫針跳至妖物頭頂,抖下萬道光芒。

    “啊!!!”

    沉央與那妖物齊聲慘叫,他真想就此痛死過去,然而痛到極致竟是想死也不容易。天與地,在那一刻俱滅,他所能做得唯有躲在角落裏,飽嚐非人之痛。

    “我,我不甘……”

    良久,良久,似水泡破滅,似烏雲驟開,沉央渾身一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但他卻覺心頭又漲又悶,似乎再也喘不過氣來,他大睜著眼睛,卻看不見物,瞳孔也在輕輕顫抖。這時,一隻大掌抵過來,抵在他膻中穴上,助他引氣分流。那手掌粗壯有力,掌心溫熱。

    待沉央再知人間天上時,睜開眼來,便見一雙眼睛,那雙眼睛直勾勾看他,見他醒來,好似一鬆。那人撤了手掌,渾身也在顫抖,顯然是這一番作為也極耗心神。

    過了一會,那人吐出一口氣,冷聲道:“有何異處?”

    沉央搖了搖頭。

    那人眉頭一皺,托起玉雞子,借著月光細細端祥,看得一陣,喃喃自語:“妖物雖已除,你為何不顯?為何不顯?”越說越大聲,仿佛是在質問那玉雞子。

    玉雞子是死物,當然不會答他。沉央有氣無力,喘氣不已。

    “你既不顯,要你何用?”

    那人倏而大怒,便欲將那玉雞子朝石頭砸去,手已揚起,卻又慢慢放下,揣入懷中,朝著遠方道:“多謝。”

    峰上僅有二人,他在謝誰?沉央忍著餘痛,順著他目光看去,隻見遠處一株不老鬆上站著一條黑影,身量不高,體態纖細,背對著身子,看不見麵目。

    “何必謝我,即便我不來,你也能盜走滄海珠。”樹上那人輕聲道。

    一聽這聲音,沉央渾身一抖。

    “你能來,我便需得謝你。”駝背人道。

    “我來,也不是為你。”樹上人轉過身來,看著沉央,目光如清水,賽過天上寒月。

    駝背人哈哈一笑,又咳嗽了兩聲,喘氣道:“隻是今夜終是功虧一潰。”

    樹上人道:“我不知甚麽是功,我隻知,妖物已除。”

    駝背人再咳兩下,咳出一口血來:“險些陪上一條命,隻除妖物,我心不甘。”

    樹上人道:“你若再不把滄海珠還回去,羅公遠察覺了,定會發瘋,而那人必會因你而喪命。”

    “哈哈,哈哈哈……”

    駝背人笑將起來,笑聲不盡滄桑:“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洋深,是該還回去。”掙紮著起身,回過身來,怒視沉央:“小子,老子今夜不取你性命,改日再來,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曲指一彈,沉央啞門穴頓解。

    “謝,謝……”

    沉央趴在地上,伏地不起,非不他不想起,而是渾身無力。

    樹上人道:“他又不是傻子,你演給他看,騙得了自己,騙不別人。”

    “嘿嘿,老子與他有仇,總有一天要把他掛明德門上,讓天下人笑話。唉喲……”

    馱背人邊說邊朝懸崖走去,突然腳下被石頭一絆,栽在地上。沉央大驚,正想勉力起身去扶。那人卻已爬起來,氣衝衝奔向懸崖,待至崖邊,雙袖一展,向下掠去,猶如一隻馱背大鳥。

    樹上人歎了口氣,飛身而下,助馱背人落在崖下,反身而回,再臨峰顛。

    她一步步朝沉央走去。

    沉央背靠著大石頭,不住喘氣,目光與她對視。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他未婚妻,清河縣主程玉瓏。

    “你,你又救了我一命。”沉央喘氣道,他現在隻能喘氣,動彈不得。

    “救你得人是他,不是我。”

    程玉瓏走到沉央身前,歪著腦袋看他,仿佛在看他是妖怪還是人。沉央與她目光相對,自慚不已,敗下陣來,看向別處,說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救便是救,我又欠你一條命。總有一日,會盡數還你。”

    “你拿甚麽來還?”

    程玉瓏斜移兩步,走到沉央麵前,令他目光難以躲避。

    沉央無奈,隻得低頭,看著她的腳尖,心想,她是公主的女兒,又是甚麽縣主,一生榮華富貴,還是玉清傳人,本領隻怕不在李行空之下,我又拿甚麽來報答她?若說一命報一命,她那般本事,何需我救?

    想來想去,竟是慚愧得無以複加。

    程玉瓏見他冷汗直下,隻當他是痛得狠了,輕輕道:“你,你還痛麽?”

    沉央搖了搖頭,忽又趕緊點頭。程玉瓏微微一驚,蹲下身來,掏出一粒藥丸,遞將過去:“把它服了。”

    沉央心下更是慚愧,哪裏敢接,忽聞清香盈鼻,心頭不禁一蕩,當即抬目看去,隻見程玉瓏正淡淡看來,那目光純靜如水,纖塵不染,他心頭又是一愧,低頭暗罵,沉央啊沉央,你便這般沒骨氣麽?

    程玉瓏見他不接,輕聲道:“這是龍虎續命丹,與你傷勢大有好處。”

    “沉央,沉央還不起你。”沉央低著頭,看著她腳尖說道,聲音顫抖。

    程玉瓏一愣,淡然道:“我若不要你還呢?”

    沉央心頭一振,抬起頭來,直目看她,昂然道:“師傅說過,人浮於世,匆匆百餘年,恩不可忘,義不容絕。”

    程玉瓏目光一黯,淡淡道:“我並不是要辱你,隻是甚麽都是你師傅說,你自己便沒有想法麽?”

    沉央一怔,說不出話來,他自幼便隨著老道士,老道士一言一行對他影響極深,老道士亡後,他一心一意便是承師之誌,代師立道,所念之事,不是報仇便是報恩,卻從未想過一己之願。

    “把嘴張開,啊。”

    程玉瓏低聲道,聲音很是溫柔,像哄小孩一般。沉央下意識張嘴,她微一彈指,藥丸即入沉央口中,沉央還沒嚐出味道,藥丸便已順喉而下,清清涼涼,一路蕩滌,蕩得他渾身上下一輕,傷痛盡減。

    “唉……”沉央歎了一口氣,暗想,不想欠她,終歸還是要欠她。

    聽他歎氣,程玉瓏知他所想,抿了抿嘴,移步坐到他身旁,也不說話,抱著雙腿看天上星辰。

    柔和月光曬在她臉上,泛著淡淡玉輝,眉目似煙,如夢似幻。

    沉央悄眼看去,心下又是一蕩,趕緊斂了心神,手心腳心朝天,抱元守一,閉上雙眼,就此打起坐來,瞧模樣比方才更為緊張。

    幽幽風吹,斜月如鉤。

    過得良久,沉央調息已畢,睜開眼來,側目一看,程玉瓏已不在身旁,香氣卻猶自蘊繞不散。他定了定神,抬眼見東天已泛白,便舉步朝懸崖走去。孤峰雖不高,也有百來丈,從上往下一看,浮雲深深,也不見底。

    如何下去?

    沉央犯難,自忖下去不得,想去扯截枯藤,尋了半天也沒尋著。站在崖邊,冷風徐吹,他心下一橫,縱身跳下。

    耳旁冷風直貫,落得極快,突見下方有塊尖石,當即猛提一口氣,一掌打去,掌風貫石,借力一頓,下墜之勢稍減。如此往複,十幾個來回,他已落在地上。

    抬頭望去,孤峰如天柱,一眼看不到頂。心頭卻是大喜,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聲如洪,遠遠蕩開。這一笑,他隻覺經年鬱氣盡解,渾身上下有使不完得力,偏又身輕如燕。當即提氣疾奔,身形快愈閃電。遠遠一看,隻見一道黑影縱來縱去,猶似鬼影勝三分。

    沉央暢快不已,不多時即回到住處。在牆頭上稍作停留,徐徐落下,氣定神閑。

    “姑爺,你去哪了呢?”

    忽聽背後響起盈兒聲音,猛一回頭,就見小丫頭站在廊上,睡眼惺忪,正揉眼睛。

    沉央笑道:“去外麵走了走。”

    盈兒嘟嘴道:“去哪逛了來?咦,怎地有香氣?”走過來,眨著眼睛嗅了嗅,又道:“不是長孫姐姐,也不是櫻子姐姐,姑爺,你見了誰來?”她一邊嗅,一邊分辨,到得最後睡意盡消,瞪著大眼。

    沉央沒料到她還有這等本事,心頭一急,便道:“隨意走走,突然掉入花叢裏,便沾了些香氣。”

    “花叢?這才二月,哪來得花兒?”盈兒不信,她心想,姑爺臉這般紅,定有古怪。

    見她要追問,沉央大急之下,心頭忽地一動,稍一運氣,肚子便咕咕一響。

    “姑爺餓了?盈兒這便去弄吃的。”

    一聽沉央肚子響,盈兒頓時便去尋白靜虛,讓他去捉野兔山雞。沉央好不容易脫身,當即入屋,提起胳膊一嗅,果然嗅得冷香陣陣,想起程玉瓏,心頭泛起異樣蓮波。

    待得天色大亮,盈兒來喚沉央。

    沉央出得屋來,院中已然升起了火堆,肉香四溢,長孫熙月等人俱在。

    默食無言,長孫熙月與莫步白不提,沉央自也不會說昨夜曾偷聽她二人說話。

    食畢,沉央勸長孫熙月與櫻子下山,長孫熙月定定看了他一眼,與櫻子下山而去。沉央又去勸莫步白,誰知莫步白卻賴著不肯走。

    逼急了,莫步白突然舉起酒葫蘆,肆意一陣灌,直灌得雙眼泛白,猛然一頭栽倒在地上,揮著手叫道:“再來,再來。老子也是酒中仙。”

    “呸,又是個死酒鬼。”盈兒罵道,眼裏卻藏著喜意。

    沉央無奈,隻得由他。

    此後兩日,並無異事,倒是那白猿每夜必來偷東西,偷走了莫步白一條褲子,盜走了盈兒幾枚銅錢。盈兒大怒不已,終日與白靜虛一道,滿山遍野尋它。

    奈何那白猿極是機靈,深懼沉央清明定神咒,隻要一見沉央便溜之大吉。眾人徒有一身本領,卻奈何它不得。

    這一日,盈兒與白靜虛又在追那白猿,搗騰得滿山都是喝斥聲,尖叫聲。沉央坐在一株不老鬆下,耳聽雜聲不斷,心卻不聞,猶似冰清,腿上長劍伴隨著他一呼一吸而震顫。

    不遠處,一株歪脖子老樹上,莫步白舉著酒葫蘆,不緊不慢飲著,他不得不飲,他若不飲,沉央便會摧他下山,他不懼沉央卻懼盈兒,天知道,若是他下山,盈兒會怎生待他?

    一想到盈兒da fa師手段,莫步白渾身一抖,大是畏懼,狠狠飲了一口酒。

    暖陽斜照,山風怡人,沉央渾身勁氣鼓蕩,忽而心有所感,禁不住引氣一嘯。這一嘯,聲傳八方,猶如怒龍過崗,又似猛虎入林,聞者莫不心膽俱寒。

    莫步白噴出一口酒,看著沉央目瞪口呆。那正在逃竄得白猿身形一滯,險些被白靜虛抓個正著,但是白靜虛也因嘯一震,錯失良機。

    “姑爺,姑爺,你怎地啦?”

    盈兒震了一下,隨即回過神來,朝著沉央拔腿便奔。沉央一嘯已畢,麵紅如潮,站起身來,俯身看去,但見青山連橫,白雲如城,心下好不痛快,朗聲又笑。

    “了得,了得。兄弟當真了得。”

    莫步白翹著大拇指走來。

    沉央回頭一拜:“多謝莫大哥為沉央hu fa。”

    “hu fa,護甚麽法?”盈兒眨著眼睛問道,見姑爺無恙,心頭一鬆。

    莫步白笑道:“莫某雖不是道門中人,卻知大道萬千,殊途而同歸。天門便似一座橋,隻消把這橋一邁,兄弟至此便是道上人。”

    “師尊,師尊有人來啦。”

    盈兒聽得不明所以,忽然又聽白靜虛遠遠叫道。11(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