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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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晚上,城東劇院的門前人流如織。好像是一部挺有名的舞台劇要開演,所以門口擠了一堆人。
徐詩黎努力避開擁擠的人潮,最後瑟縮在路邊的行道樹下。因為劇院臨河,門口河風極其猛烈。雖然天氣還並不是特別涼快,但是被這樣強勁的風一吹也有了幾分冷意。她抱了抱胳膊,有點後悔怎麽不披個外套。
其實她也知道對方很有可能隻是隨便耍耍她的騙子,但是七年了才等來這麽一個線索,她還是不想放過。
眼見著離約定好的時間越來越近了,舞台劇也臨近開場,人越來越多。
徐詩黎也有點蒙了,這麽多人的地方,要在這樣的人海裏找到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簡直是不可能的。她給對方留了電話,但是手機一直很安靜,一條消息也沒有。
想到這裏,徐詩黎越發確定,自己就是被耍了。隻要六點半一過,對方還沒跟她聯係,她就麻利走人。
就在她憤憤地踢開眼前的一顆石子的時候,眼前忽然有人伸手遞了張票過來。
徐詩黎驚了一下,一抬頭,就看見饒風涼披著件薄外套,手放在口袋裏,笑得從容。
徐詩黎愣了一下:“你怎麽會在這裏?”
饒風涼拿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劃了兩下,點出一個頁麵——徐詩黎發布尋人啟事的論壇手機版,屏幕上顯示的對話框裏安靜地躺著一行字——“如果想知道你奶奶的事情,晚上六點半,東城劇院南門見。”
頃刻間徐詩黎就意識到,她可能是再一次被自家爸媽給賣了:“這個帖子的事情是我爸媽告訴你的?”
饒風涼一點也不遮掩:“嗯。”
徐詩黎沉默了一下,臉色一暗,半晌,冷聲道:“和奶奶有關的事情是我的底線,我不喜歡有人隨便拿來開玩笑。要看你自己看,我不奉陪。順便再提一句,以後他們再安排這種無聊的事情請別帶上我。”
饒風涼察覺到她是真的生氣了,隻能歎了口氣,換上正經點的臉色:“雖然你關注這個帖子的事情是你父母通過我奶奶轉告我的,但是這個名字我確實有印象。隻不過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我也不能跟你保證我看到你的就是你奶奶。”
“你在哪兒看見的?”徐詩黎聞言,收起了盛怒,眼睛裏重燃了希望的火光。她知道,饒風涼這麽說肯定不隻是看見名字那麽簡單,應該是看見過和奶奶相關的其他信息。
饒風涼卻沒有說下去,隻是賣了個關子:“現在我還不確定,等我確定了再告訴你。”
“那你什麽時候能確定?”徐詩黎哪兒受得了別人這麽吊她胃口。
“我還得去找一個人,不過他下周才回國。你都等了七年了,還沒有等一個星期的耐心麽?”
“……”徐詩黎被他說得沒脾氣……
是啊,都七年了。一開始徐爸徐媽也跟她一樣,瘋了似的找,但是越是找到最後越是發現全無蹤跡希望渺茫。後來徐爸隻能相信她也許是離開S市去追求某些對她來說更重要的事情了。畢竟奶奶算是徐家真正意義上的最後一代傳人,可能徐家還有很多他們不知道的使命和隱秘也說不定。
雖然徐詩黎反複在心裏告訴自己,奶奶隻是失蹤,不是離開人世。但是……今天聽見身為法醫的饒風涼說似乎見過奶奶的消息,這讓她感覺很不安。
饒風涼看她似乎在做思想鬥爭,看了一眼腕表,嘴角微彎:“要開場了,進去吧。”
徐詩黎咬了咬牙,想了一下還是補充道:“一個星期以後,你確定能給我準確的答複?”
饒風涼頓了一下,點了點頭:“我會去問清楚。”
於是徐詩黎把心一橫,接過票:“好。”
仿佛在下定決心做一場交易。
饒風涼彎眉一笑,也沒多說什麽,在前麵帶路。
能容納一千多人的劇院被塞得滿滿當當。徐詩黎看了一眼票根,從劇名到演員她都不認識,但是聽周圍的人議論,好像是最近網上議論挺多的一個新出懸疑劇,今天是第一場,所以人特別多。
果然,饒風涼挑的劇也這麽能彰顯職業特性。
說實話,徐詩黎一向是愛戶外運動大過室內娛樂活動的,很少看電影,幾乎不去KTV或者酒吧,像看舞台劇或者聽音樂會之類的事情,如果她自己能選,她是堅決不會去的。
但是沒想到這個舞台劇的劇情確實挺精彩,開頭就是一家三口離奇死亡,畫麵布置得有幾分恐怖但是不算血腥,主要是音樂一直配得很巧妙,緊跟著劇情,似乎在催著人去看謎底。
看到中間的時候,本來一直安靜地坐在旁邊的饒風涼忽然開了口:“女性死者的姐姐是凶手。”
徐詩黎有點詫異地回頭:“為什麽,她看起來挺正義的……”
“她很熱心地幫助警方找線索,但是每一次都把警方往錯誤的方向引導。第一次她帶著警方找到死者放在抽屜裏的欠條,警方第一次被誤導,認為是高利貸上門索債。第二次,她又拿出男性死者和婚外戀對象的照片,把警方的視線引向情殺。第三次她告訴警方自己收到警告信,看起來很驚慌,這也隻是她放的煙霧彈。”
“……”徐詩黎被饒風涼說得有點蒙了,“那理由呢?她為什麽要殺了自己妹妹一家?他們無冤無仇的。”
“你有沒有發現,這個姐姐是未婚。”
“……”
“妹妹結婚多年,孩子已經七歲,但姐姐還是未婚,她雖然聲稱自己有男友,但是一直都沒有出現過。”
“……”徐詩黎越聽越迷糊,“可能姐姐就是個獨身主義者呢?”
“我的判斷是她可能是同性戀者,她第一次出場的時候,身上穿的裙子裙擺上是百合花的圖案,百合象征著女同性戀。還有一個小細節,警方在跟她索要死者照片的時候,她直接從錢包裏掏出了她和死者的合影。一般人會把誰和自己的合影放在自己的錢包裏?”
“伴侶?”徐詩黎忽然間想到什麽,小聲驚呼。
“這一家三口的死剛好是在他們移民美國前夕,而姐姐沒有移民打算。所以……這是情殺,隻是殺人的不是男性死者的情人,而是和女性死者有隱秘關係的姐姐。因為如果死者出國了,她和死者連這樣偷偷摸摸的關係都無法維持……”
“……”徐詩黎咽了口口水,被饒風涼這麽一說,姐姐殺人的可能性確實最大,但是這腦洞也開得太大了,估計看到結尾現場的觀眾都接受不了,“我的天,真沒看出來姐姐是這種人。”
看見徐詩黎一臉愕然的神情,饒風涼隻是笑笑,回過頭去專心看劇了。
經過一番劇透,徐詩黎更加聚精會神地往下看,她想知道劇情是不是真的會像饒風涼說的那樣發展。
但是……並沒有。
案件很快偵破了,原來凶手是個入室行竊的小偷,但是他偷到一半被男性死者發現了,於是他一時衝動殺了男性死者,然後又一不做二不休喪心病狂地殺了家裏所有人。姐姐會留著妹妹的照片是因為姐妹倆相依為命一起長大,感情非常好而已……至於她一直未婚又編造有男朋友的事情,隻是因為不想讓妹妹為她的事操心罷了。
而且,這個打著懸疑幌子的舞台劇,後麵主線說的都是姐姐和警官的感人愛情故事啊!
看到散場,徐詩黎才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饒法醫……您老怎麽一個都沒說對。”
饒風涼倒是一臉坦然:“我本來就是說著玩的,沒想到你居然信了。”
“……”徐詩黎扯了扯嘴角,“你是心理多陰暗才能編出這麽扭曲的劇情……”
饒風涼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你信不信,按我的劇情編,這個劇會更火。”
“……”徐詩黎翻了個白眼丟過去給他,“對對對,你就是個被法醫事業耽誤了的編劇。”
饒風涼剛想說點什麽,徐詩黎那慘絕人寰的手機鈴聲就打斷了他。
徐詩黎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居然是葉昭之。
饒風涼也瞄了一眼她的來電顯示。標的是“大魔王”……
徐詩黎不假思索地接了起來:“葉總,這麽晚了找我有事?”
“你在哪兒?”
“城東劇院,怎麽了?”
“你去劇院幹什麽?”葉昭之的聲音低沉了幾分。徐詩黎壓根就不像是會看話劇的人。
“……看舞台劇,還能幹什麽。”不知道為什麽,麵對葉昭之的質問,她居然沒來由地心虛……類似“紅杏出牆”被人“捉奸”的感覺。
但是她馬上甩掉了腦袋裏這些奇怪的念頭。
別說她和饒風涼一點奸情沒有,她和葉昭之本來也沒什麽關係!
可是想到這裏,腦袋裏就忍不住蹦出那天,葉昭之在醫院裏喂她桂花糕的場景,忽然就紅了臉。
“還欠你一頓飯。”
“這麽晚了,不如改天再吃?”雖然出門前她隻墊了個肚子,現在有點餓了。但是都已經晚上九點多了,身邊還跟著個饒風涼,撇下他去吃飯感覺又不太禮貌。
“吃過了?”
“也不是……”徐詩黎還在躊躇,手機突然被人抽走了。
饒風涼拿著她的手機,笑得玩味,對著手機那頭道:“葉總想請客?不介意多個人吧。我還沒吃晚飯呢,剛好有點餓了。”
02
徐詩黎驚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立馬撲上去搶手機,但是被他躲開。
“……”葉昭之停頓了一秒,猜到了對方是誰之後,聲音冷了幾分,“她和你在一起?”
“還給我!”徐詩黎還在賣力搶手機,但是奈何身高劣勢,她再怎麽跳也夠不到。
饒風涼嘴角彎起一抹壞笑:“我隻是想蹭頓飯而已,葉總不會這麽小氣吧。”
葉昭之那邊靜默了一秒,似乎在吸氣忍耐,片刻之後才陰沉著聲音道:“把手機給她。”
饒風涼笑笑,把手機交回了徐詩黎手裏。
徐詩黎連忙一把搶過,想按掛斷鍵,但是就聽見葉昭之仿佛長了千裏眼一般在那頭喊:“你敢掛試試……”
徐詩黎隻好認命地把手機放回耳邊。
但是葉昭之隻是道:“你們在哪個出口。”
“啊?東……東門。”
“原地等著。”留下這句葉昭之就掛了電話。
徐詩黎聽著電話裏的忙音,回過頭去狠狠剜了饒風涼一眼:“你想幹什麽?”
饒風涼微微俯身,目光平視進徐詩黎的眼睛裏:“你喜歡葉昭之?”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徐詩黎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回避了他的目光:“別瞎說……”
饒風涼歎了口氣,直起身體:“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徐詩黎提了口氣,勉強讓自己看起來底氣足一些,“我是準備孤獨終老的人,沒工夫喜歡誰。”
“好巧。”饒風涼目光晃動了一瞬,“我本來也打算孤獨終老的。”
“‘本來’?現在改變主意了?”徐詩黎瞥了他一眼,雖然生了一副好皮囊,但是說話做事就沒有丁點討女孩子喜歡的,的確跟她一樣適合孤獨終老。
“……”饒風涼張了張嘴,但是最終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笑道,“有點動搖,不過還是算了。”
徐詩黎聽到這一句,急於擺脫曖昧滿滿的話題,連忙附和:“對對,你和我還是孤獨終老比較合適。”
她的話音剛落,一輛深灰色的奧迪SUV就開進了她的視野,精準地停在了他們麵前。這車估計是他巡視工地的時候開的,因為車身上還有泥印,不像那輛阿斯頓馬丁那麽一塵不染的。
主駕駛的車窗被搖下,車窗背後露出了葉昭之冷冰冰的一張臉。
饒風涼倒是真的一點都不客氣,直接走過去拉開車後座的門,然後朝徐詩黎丟了個眼神:“發什麽呆,上車。”
聞言,坐在駕駛席上的葉昭之臉色更陰沉了幾分,饒風涼這麽從容大方的樣子仿佛他就是這車的主人。
徐詩黎看著葉昭之暗成鍋底的臉色,猶豫了一下,沒敢動。
葉昭之瞄了她一眼,然後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邊的副駕駛席:“坐這兒。”
徐詩黎僵在原地,翻了個白眼,簡直前有狼後有虎:“葉總,那地方要是近的話我就走過去吧。”
“五公裏,你確定你要走過去?”葉昭之再次丟給她一個充滿威脅意味的眼神,“上車。”
空氣裏突然就彌漫起了火藥味。
徐詩黎一咬牙,拉開了副駕駛座的門,上了車。
饒風涼聳肩笑笑,停頓了片刻還是上了車,關上了車門。
葉昭之挑的是一家高檔西餐廳,環境很好,但是客人很少,清淨。
徐詩黎看了一眼菜單上的菜價,就明白為什麽會這麽清淨了,估計都是被菜價擋在門外的。
徐詩黎盯著菜單看了半天無從下手,最後是饒風涼一點都不客氣地點了菜。
而且他點得挺狠,一口氣說了一串菜名,徐詩黎挨個對了一下菜價,然後就惶恐地看向葉昭之。
但是葉昭之隻是麵色如常地回看了她一眼。
頓時徐詩黎心裏隻剩下一句話——有錢,真好!
但是徐詩黎並沒有鬆口氣,她擔憂的是葉昭之秋後算賬,吃完飯之後就把這頓飯算到她頭上……那她可能要給葉昭之的私立醫院免費服務一年。
但是葉昭之沒理她,目光掃了饒風涼一眼:“聽說饒法醫不近女色,怎麽今天有興致約徐小姐看劇?”
饒風涼笑了笑,回敬了葉昭之一個略帶幾分鋒銳的眼神:“我還聽聞葉總近年來葉總遊戲花叢不肯穩定就是為了夏家大小姐,怎麽?徐小姐是你的下一個遊戲目標?”
“法醫不是應該隻相信證據?饒法醫怎麽還有研究流言蜚語癖好?”
“那是因為流言蜚語也是證據的一部分,叫人證。”
葉昭之眉峰微微一挑,瞥了他一眼:“研究人證?不如說你太閑。”
饒風涼皺眉,在葉昭之的目光下忽然沒法反駁。
徐詩黎感覺到了兩個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氛圍,忍不住打斷:“你們兩個是結過梁子嗎?如果是,不要扯上我,你們自便。”
“本來沒結梁子,不過今天估計是結了。”饒風涼笑了笑,目光意味深長。
葉昭之沒有回答,但是眼裏鋒銳的目光已經足以說明其一切。
徐詩黎感覺氣氛透出一絲詭異,她莫名有點惴惴不安,想溜。
但是很快,侍者就端著前菜上來了。三小碟顆粒飽滿色澤誘人的魚子醬,侍者介紹這是裏海海域中的Beluga的魚卵所做的魚子醬,是魚子醬中的極品,目前S市隻有他們家能夠拿到品質最好、最新鮮的貨源。
於是本來一直在心裏謀劃該怎麽找借口離開的徐詩黎,又默默地坐好,雙眼盯著魚子醬,眼底吃貨的光芒在閃耀。
葉昭之看著她臉上神色的變化,忍不住展眉,唇角有了一絲笑意。
很快,前菜和湯品都吃完了,一桌三個人安靜得很詭異,徐詩黎一直埋頭苦吃,頭都不抬一下,生怕卷入莫名就敵對起來的兩個人中間變成炮灰。
所幸,雙方看起來也沒有要交戰的意思,戰火暫時平息。
但是這樣的平靜並沒有維持太久。因為不一會兒,侍者就端了主食上來。
三份牛排,熱氣騰騰。
徐詩黎本來沒覺得哪裏不對,牛排香氣撲鼻,色澤誘人,一看就知道會很好吃。
但是,當她用餐刀劃開牛排的時候,才發現手感和平時吃的牛排有點不同。仔細一看刀劃過的切麵,才發現裏層的肉居然是桃紅色的,還帶著血絲。
這牛排頂多三分熟。
剛才點單的時候沒注意,好像饒風涼跟旁邊的服務生耳語了幾句。這樣回想起來,估摸著他是交代服務生牛排要三分熟,但是故意不讓她和葉昭之聽見。
她倒是沒關係,畢竟她的偶像是貝爾,全生的牛排她也能吃得下去。
想到這裏,徐詩黎下意識地看向葉昭之的方向。隻見他也已經切開了牛排,看著裏層帶生的牛肉,臉色灰白,眼睛裏投射出殺人的目光。
……他暈血又怕屍體……這種血淋淋的肉塊對他來說應該很致命。
徐詩黎猶豫了一下,還是好意提醒他:“葉總,你實在吃不了的話就換一份吧……”
但是葉昭之隻是橫了她一眼,攥緊了手中的刀叉。
饒風涼這廂已經開吃了,一邊吃一邊突然醒悟似的道:“不好意思,我覺得這種牛排三分熟剛好,想起來阿屍也是重口味就想推薦給她,倒是忘記葉總你吃不了了。”
葉昭之的臉色暗成鍋底。
徐詩黎差點在桌子下麵拿腳踹饒風涼了,這不是存心火上澆油麽。
葉昭之看了徐詩黎一眼,又看了一眼饒風涼,表情沉重地勉強用刀叉分割了一小塊牛肉,送入口中。
徐詩黎看他吃都仿佛是一種酷刑。
“葉總,要不還是別吃了……”徐詩黎又勸了一遍。
但是葉昭之充耳不聞,繼續機械地重複切割牛排和吃牛排的動作,不一會兒,一盤牛排已經被他吃掉大半,但是他的臉色也確實是越來越難看。
葉昭之向來不是對什麽都要求嚴苛,不符合他要求的東西他不是碰都不碰一下的嗎?怎麽今天非要跟一份牛排過不去……
坐在對麵的饒風涼看著葉昭之漸漸吃完了一份牛排,臉上的神色也有了些微的變化。葉昭之愛麵子的程度真的是超出他的預料……
仿佛他吃下去的不僅僅是一份牛排,而是尊嚴。
其實葉昭之的一些習性和弱點在S市的富人圈裏也不是什麽秘密,饒風涼雖然和這個圈子裏的人走動得少,但是葉昭之畢竟是站在頂端圈子裏的名人,對葉昭之的事情他也有所耳聞。
葉昭之最著名的無非幾個特點,嚴苛,挑剔,潔癖。還有一些關於他弱點的傳言,比如說暈血。據說他從來不看恐怖片,晚上還要開著燈才能入睡……
如此種種,和徐詩黎簡直南轅北轍。
饒風涼的確是有意點三分熟的牛排刁難他,本來以為以葉昭之那樣的個性應該會發飆。結果葉昭之沒有,反而一聲不吭地把牛排一點點分解,然後看似平靜地吃完了。忍耐力倒是真有點超出饒風涼的想象。
葉昭之把整份牛排吃完之後,才回過頭看了已經呆住的徐詩黎一眼。發現她麵前的牛排還隻切開了一道口子,於是皺眉問道:“不合胃口?”
徐詩黎這才回神,連忙回答:“沒有沒有。”然後立刻動作迅速地切起牛排來。其實三分熟的牛排肉質很嫩,而且牛排內飽含鮮美的汁水,如果本身不排斥吃生食的人會覺得很好吃。
她吃得很快,生怕被人誤會她不喜歡吃然後把牛排撤走一樣……
葉昭之看著徐詩黎狼吞虎咽的吃相,忍不住挪開視線,喝了一碗濃湯,壓驚。
03
一頓飯在莫名的火藥味和尷尬的沉默中有驚無險地吃完了。徐詩黎酒足飯飽,挺著小肚子心滿意足。葉昭之是這頓飯裏吃得最辛苦的一個,因為饒風涼點了不少生食,吃到一半葉昭之就去了趟廁所,一直到飯吃完,他的臉上還是沒有血色。
三個人站在西餐廳門口,葉昭之把車鑰匙交給門童去取車,然後目光就落在了饒風涼身上。
後者並沒有要走的意思,泰然自若地站在徐詩黎旁邊。徐詩黎默默給饒風涼一記白眼,就算他看葉昭之不順眼,也不帶這樣整人的。
葉昭之挑眉,冷聲道:“饒法醫,我們不順路。”
“我知道葉總不會這麽小氣的。”饒風涼簡直有著鋼鐵一般頑強的厚臉皮。
“我會。”門童把車開過來了,葉昭之接過門童遞過來的鑰匙,冷冷道。
“……”饒風涼噎住。
徐詩黎有點尷尬,不知道該往哪兒挪。
葉昭之開了車門,回頭瞟她一眼:“還不上車?”
十足的命令口吻,徐詩黎就像被下了咒語似的,挪到車邊上,跟饒風涼簡單道了個別,就上了車。
她剛係好安全帶,葉昭之就踩下了油門,他的憤怒,隻有在車速上能夠發泄了。
饒風涼看著葉昭之的車以極快的速度駛離自己的視野,目光微晃,嘴角漾開一抹苦笑……
車子一直開出去很遠,葉昭之才貌似不著邊際地問了她一句:“回家?”
“嗯……”徐詩黎不敢惹他,乖乖報了地址,生怕他一受刺激把車當飛機開。
又是一陣沉默。
徐詩黎感覺氣氛有點僵,於是問葉昭之:“那個……葉總,如果覺得不舒服的話,去買點胃藥吧,我知道有個牌子的很有效……”
葉昭之回頭斜了她一眼,似乎是想到剛才在餐廳裏吃下去的東西,表情看起來還是有幾分惱恨,但是他忍下去了:“不用。”
“哦。”徐詩黎覺得他挺需要的,但是感覺她再繼續勸,以葉昭之愛麵子的程度,估計會想跟她同歸於盡。
恰好這個時候前方紅燈,葉昭之停了車,似乎在思索著什麽,良久,才有幾分別扭地問道:“你和饒法醫是什麽關係?”
徐詩黎愣了一下,沒想到葉昭之會問這個,回過神來才答道:“沒什麽關係,但是我爸媽和他奶奶可能希望我和他有關係……所以……”
葉昭之挑眉,聲音抬高了幾度:“所以你就去相親?”
“不,那完全是被算計。”徐詩黎都懶得細數被徐遠境夫婦坑害過多少次了。
“你……”葉昭之似乎思索了一下表達方式,“你自己是怎麽想的?”
似乎也意識到這似乎不是他該說的台詞,葉昭之有點煩躁地扯了一下束縛在脖頸前的領帶,臉色有了微妙的變化。
“啊?”
問都問了,葉昭之索性接著往下問:“你也覺得饒法醫跟你合適?”
徐詩黎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擺了擺手:“怎麽可能,把我和他放一起待一天可能我們會用手術刀互桶對方幾刀,可能還可以讓對方疼還不流血。”
徐詩黎倒是沒說謊,她會這麽說的原因主要是有兩個原因。
一個是因為饒風涼嘴毒,她脾氣雖好但是也受不了一個人整天在她旁邊挑她的刺。
還有一個就是因為饒風涼和她確實太像了,工作和愛好都類似,甚至連愛吃的都一樣。以她和饒風涼的尿性,相處起來難免在工作上相互嫌棄對方不專業,吃東西的時候必須要搶個你死我活,就算蹦個極跳個傘估計也會變成比誰更大膽的試膽大會……
葉昭之聞言,笑了,表情終於多雲轉晴。
徐詩黎剛好側過頭看見了他的笑,下意識道:“葉總,你笑起來挺好看的。”
“……”葉昭之被她說得一愣,似乎並不習慣被她誇,所以馬上收住了臉上的笑,又變成一成不變的死人臉。
徐詩黎歎了口氣:“其實你就該多笑笑,免得大家看見你的臉就像看見閻王。”
葉昭之剛踩下油門,聽見徐詩黎這麽一句,立馬又踩了一下刹車,就看見徐詩黎的身體由於慣性猛地往前一撲:“葉總,開車能不能認真點!”
葉昭之瞪她:“你說誰是閻王?”
徐詩黎看著葉昭之,怯怯地咽了口口水:“就現在……特別像。”
“徐詩黎,剛才那頓飯記你賬上。”冰冷強硬不帶任何反駁餘地的指令。
“葉總,做人不能這樣啊,說不過我就訛詐。”
“我是閻王,做人不能怎樣和我有什麽關係?”
“小氣鬼……”徐詩黎撇嘴。
“嗯。”葉昭之開著車,一來一往間,莫名覺得心情舒暢。
眼角的餘光瞥向身邊的徐詩黎,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沒想到車還沒開到徐詩黎家,老沈就一個電話打了過來:“阿屍,你休息夠了沒有?”
“……說好的一個星期,這才過去四天。”徐詩黎提醒他。
“今天有個外出的活兒,老關小李他們手頭上有事都走不開,地點就在你家附近,而且屍體是完好的,好處理。我問過家屬了,要用的東西他們家裏大部分都有,你隻要人過去就行了。就當幫我個忙,我請你吃飯。”
“上個月到這個月你已經欠我六頓飯了。”
“湊齊七頓給你召喚神龍好不好啊?再說了你的敬業精神哪兒去了,說好入殮界頭號拚命三郎呢?”
“兩頓,兩頓我就答應。”其實徐詩黎這幾天在家裏養傷養得人都要發黴了,本來也有結束假期回館裏的打算。隻不過剛好老沈有求於她,不如幹脆利落多坑他幾頓飯。
“你上輩子肯定是個餓死鬼。”老沈在那頭歎氣,“行,你給我解決了怎麽著都行。”
於是,掛了電話之後,徐詩黎就回頭對身邊的葉昭之道:“葉總,館裏臨時給我布置了任務,麻煩前麵路口右轉,把我放到興源小區門口讓我下車就行了,謝謝。”
葉昭之皺了皺眉頭:“傷都好全了?”
徐詩黎舒展了一下筋骨表現自己的健康:“好著呢,都是皮外傷,不礙事。”
葉昭之歎了口氣:“我跟你一起去。”
“……這就不用了吧……”徐詩黎一愣。
葉昭之瞥了她一眼:“現在是幾點?你有沒有一點身為女人的自覺?”
“……”徐詩黎看了一下手機,嗯,才十點多,不算多晚。她還經常淩晨出任務的,剛入行的時候,大半夜和李叔一起去高速上撿屍體什麽的,也是家常便飯。
但是葉昭之似乎沒有再給她為自己辯解一下的機會,車子飛快轉過一個路口,然後停在了目標小區門口。
徐詩黎要下車的時候葉昭之又補充了句:“我找地方停車,你在這裏等著。”
“……真的不用……”在葉昭之逼人的目光下,徐詩黎認慫,開了車門下了車。
怎麽過去沒看出葉昭之是這麽會照顧女生的紳士?總感覺他應該是錙銖必較的小氣鬼才對……但是他接連英雄救美了幾次,還帶她去醫院,給她買吃的……感覺,都不是他的作風。
雖然徐詩黎一直讓自己別往歪了想,但是她的腦子裏全都是歪念。
在葉昭之去停車的這十幾分鍾裏,她已經把腦海裏關於他的畫麵都挖出來翻閱了一遍……想著想著忽然她忽然有點心慌……
因為,很多小細節,她好像都記得。
甚至葉昭之臉上的表情,她都清晰明了地記著。
她從來沒有把一個人記得那麽清楚過……身邊遇到的人和她受理過的死者,對她來說就好像是生活裏很自然的一個部分,回憶起來都是流水一樣淌過的畫麵。但是,關於葉昭之的畫麵似乎總是格外生動,當時的呼吸和心跳的感覺她都記得很清楚,甚至回想起某些畫麵就會不自覺地臉上發燙。
這種感覺,真的挺陌生的。
她的腦海裏又躥出剛才饒風涼才問過她的話:“你喜歡葉昭之?”
頓時腦袋就變成了一片空白……這是喜歡的感覺?
恰好在這個時候,葉昭之已經從地下停車場走了出來。夜裏的涼風吹著,撩動了他身上白襯衫的衣角。領帶被他扯掉了但衣領依然齊整,隻是領口處微微敞開,給人的感覺沒有那麽聲勢逼人的,看起來慵懶閑散又平和。
她的視線再往上挪個幾分,就是那棱角分明的一張臉。在路燈燈光的雕飾下葉昭之的臉部輪廓顯得更加立體也更加冷峻。真的感覺是老天爺用筆,一筆一劃認認真真描繪出來的傑作。
美好的軀殼她見過,比如魏嘉書。
她覺得自己早就已經對外貌甚至身形免疫了。因為工作的性質,她比別人更加深諳美好的外表比頑強的靈魂脆弱得多的道理。美貌容易被歲月所侵蝕,被病痛所消磨,甚至被意外所摧毀。所以她不是個視覺動物,年輕時候再好看的人,到了老了也不過一臉褶皺而已。
但是葉昭之就好像給她下了咒似的,他朝她走過來,她的視線就挪不開了。
這個男人身上仿佛有磁鐵,他站在哪兒,目光就匯集向哪兒。
“發什麽呆?”葉昭之冰涼涼的一句話打斷了徐詩黎的遐想。
“啊,沒什麽,沒什麽……”徐詩黎立刻回魂,打了個哈哈轉移注意力,“上去吧,家屬等急了。”
04
這次的死者是個中年女人叫岑玲,職業是個化妝師,也兼職攝影。
主臥的牆麵上擺滿了她的攝影作品,有很多作品還是獲過獎的,徐詩黎在攝影雜誌上有見過。岑玲非常擅長描繪人的肉體和曲線,她鏡頭下的每個軀體乍一看都有點扭曲,畫著誇張的妝容,乍一看會讓人有點難以接受。但是細看又會發現,這些肢體很舒展,每一個模特的眼神都恰到好處,或空靈,或嫵媚,或輕蔑……
牆上掛的仿佛不僅是攝影作品,更是眾生相,每一張照片裏的人似乎都在審視著來人。這些照片給整個房間添了一絲詭異和壓抑的感覺。
死者的丈夫陳進疲憊地站在門外,整個人看起來很憔悴。他看見徐詩黎的目光都放在照片上,於是歎了口氣道:“真的不知道攝影是救了她還是毀了她……從我們認識開始,她就一直患有很嚴重的抑鬱症,曾經嚐試過自殺,但是我們沒讓她得逞,後來就一直靠吃藥控製病情……直到她開始接觸攝影,經常在泡在工作室裏拍模特,倒是沒鬧過自殺了……但是你們也看到了,她拍的這些東西,都是很灰色壓抑的,我到現在都不敢讓我們女兒進我們房間,怕嚇到她。”
“……”徐詩黎環視了一下整個房間的照片,有點唏噓。
其實很多時候,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的內心。很多時候我們聽到的都是“人定勝天”的口號,但其實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都是被自己打敗的。心理上的疾病有時候比肉體疾病要更可怕,因為它不僅摧毀肉體,也摧毀靈魂。
“之前我一直覺得,攝影能改善她的抑鬱症,她喜歡那就去做好了……但是我沒想到,原來這些都是假象,這次她趁我出差,在家裏開煤氣自殺。等女兒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屍體都冷透了……”說到這裏,丈夫開始哽咽,眼眶紅了一層,忍不住從口袋裏摸出一盒煙,取了一根出來,哽咽著對徐詩黎道,“阿玲就交給你們了,我去抽會兒煙……”
“好,我會盡力。”徐詩黎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葉昭之。
隻見他的目光也在整麵牆的照片上流轉,身體稍顯僵硬,顯然第一次對付這樣的場麵他有點緊張。
陳進點點頭,頓了一會兒,又道:“阿玲走之前給自己化了妝的,這畢竟也是她的職業,她的妝就保留吧……”
徐詩黎點了點頭:“沒問題,還有什麽要求?”
陳進想了想,搖了搖頭:“沒有了。”
然後就仿佛逃避噩夢一般,拿著煙去陽台了。
其實徐詩黎對抑鬱症這種病也有一些了解,每年她都能碰上一兩個因為抑鬱症而離開這個世界的死者。
其實這種病,不止患者本身要承受極大的痛苦,而且對於患者身邊的親人和朋友都是一種折磨。因為他們要麵對的是一堵永遠鑿不穿的薔,永遠走不進患者的內心世界,想救他卻發現自己連手都無法伸出去。
這對夫妻已經成婚七年了,這個丈夫能陪著這樣的妻子度過七年,實屬不易,雖然最後還是沒能挽留她。
徐詩黎思索了一下,對身邊的葉昭之道:“葉總,入殮可能需要點時間,要不你先回去?這裏離我家近,幾步路就到,一會兒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
主要是怕他看到屍體心髒受不了。
“……”葉昭之沒吭聲。
她以為是默認,然後套上家屬準備塑膠手套,拿上酒精和棉球就準備掀開蓋著死者的白色被單。
結果葉昭之一步都沒挪。
“葉總,你還不走?”徐詩黎詫異地看著他,手裏的動作頓住了。
“嗯。”
“床單下麵可是屍體……”一個暈血的,看到屍體都會臉色慘白的人,居然要觀摩入殮過程?他是有受虐傾向嗎?
“視察工作。”葉昭之本來隻想輕描淡寫一語帶過,但是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投資了殯儀館總不能連這個行業運作過程都不知道。”
“……”徐詩黎覺得並不是很有說服力,但是他是金主,他說什麽都對。反正有心理陰影的人是他……“你真的沒問題?”
葉昭之見她一臉的不相信,忍不住眉峰一挑:“你是不是就是覺得我的膽量不如你?”
“……”徐詩黎想點頭,但是僅剩的一點點理智讓她的動作進行到一半就變成了搖頭,訕訕一笑,“那怎麽可能,葉總你可是膽大包天。”
“你是文盲嗎?”她誇他的詞哪個是好詞。
“渾身是膽?”
“……幹活。”葉昭之瞥了她一眼,氣結地下達指令。
徐詩黎點頭,準備伸手掀開床單,但是動作停頓了一秒,還是遲疑地看向葉昭之。
葉昭之擰眉,平靜地順著她的目光看回去:“掀吧。”
徐詩黎歎了口氣……人家自己要找罪受也不能攔著不是。
大概葉昭之是好奇心作祟吧。
很多人其實對入殮這個行當都是害怕又好奇的心理,就像看恐怖片,多少人嚇到晚上睡不著覺,但是依然要死撐著看完它。
徐詩黎掀開了蓋在岑琳身上的床單,岑玲特別瘦,臉部的輪廓過分分明,加上死去的表情有幾分痛苦,所以看起來略顯猙獰。
她給自己畫的妝容也很濃豔,粉底擦得極厚,唇瓣卻是明豔的正紅色,對應著滿牆奇形怪狀的人物照,真有幾分妖異。而且似乎死者選擇的粉底色號比她本身的膚色白了幾度,乍一看就像戴了個猙獰的麵具。
徐詩黎又回頭看了葉昭之一眼。
葉昭之的麵色依然維持平靜,隻是表情有點僵,肢體動作也不自然,絲毫沒有了往日的氣勢。
徐詩黎覺得有點好笑,腦海裏回想當初他在尼泊爾蹦極的時候,死活都不肯跳下去的情景。
葉昭之這個人,還真是善於自虐。
徐詩黎繼續掀開被單,露出了遺體的全貌。
她的身形非常纖瘦,可以說是病態,幾乎就是皮包骨頭,仿佛一個癌症晚期的病人。
一些深受抑鬱症折磨的人,連吃飯喝水這種事情有時候對他們來說都是一種折磨,所以雖然他們身體機能沒有出問題,但是依然會像其他絕症病人一樣暴瘦。
葉昭之的目光落在屍體上,表情從平靜漸漸變成驚訝。
這個女人太瘦了。
這麽直觀地看到屍體,他仿佛能從這具遺體上看見這個女人生前所忍受的痛苦,和這些年她和疾病抗爭的絕望。
很震撼。
比讀一本黑色係的書籍看一部黑色電影還要更徹底而直觀的震撼,同時也是更徹底而直觀的恐怖。
這樣的恐怖,他曾經理過一次,記憶已經模糊,隻是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感依然烙印在他的腦海裏。
這一幕,把那些不好的,零碎的記憶,又一次從他的內心裏挖掘出來,他的神經因此而緊繃。
徐詩黎對這樣的場麵習以為常,所以給自己簡單地消毒之後就準備動手為死者入殮。
她先去掉了岑玲身上的衣服,因為死者非常瘦,所以脫衣服這一步很容易。然後就是用家屬準備的酒精為死者擦拭身體。因為陳進的特意交代,她避開了臉和脖子這些上了妝的地方。
她手上沒停,眼角的餘光卻朝葉昭之瞥了過去,發現他已經把目光挪開了,手放在口袋裏,站姿局促。她忍不住在心裏偷笑,但是怕葉昭之惱羞成怒,也沒點破。
她把岑玲的手指和腳趾的縫隙都清理了一遍,拿來梳妝台上存量最少的一瓶指甲油,給岑玲塗了個指甲。
最後準備給岑玲穿上壽衣了。
一般穿壽衣都是需要老李或者死者家屬來配合完成的,岑玲雖然體重輕,但是因為屍體屍僵嚴重,衣服脫下來容易穿上去難,徐詩黎一個人搞不定的。
她躊躇了一下,想叫死者的丈夫進來幫忙。
結果這個時候,葉昭之的手伸了過來,幫她扶住了岑玲的背,動作有點不自然,頭也轉向另一側沒有看死者,但是口氣倒是一如既往的強硬:“動作快點。”
徐詩黎看著他別扭的表情有點忍不住想笑,但是依然不留情麵地戳他痛點:“葉總,想幫忙就別害怕嘛。”
“你說誰怕?”葉昭之氣勢洶洶地回頭瞪她。
“那你頭偏那麽過去幹什麽?”徐詩黎繼續拆台。
“……”葉昭之的臉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紅,“這是女人。”
徐詩黎拍拍他的肩膀,一副老前輩的口氣:“放輕鬆點,屍體是沒有性別的,人都已經走了,這種事情就不必避諱了。”
但是葉昭之的頭,依然固執地沒有轉回來。
徐詩黎隻好指揮著葉昭之把死者扶起翻身,他的動作簡直比死人的身體還要僵硬。
給岑玲換好壽衣之後,徐詩黎又指揮著葉昭之把岑玲按原樣放好躺平。雖然過程艱辛,他們的配合也不算默契,但是最後總算是走完了主要的流程。
最後一步是上妝。
岑玲臉上的妝還是完好的,會化好妝再去死,大概她死前內心應該是充滿矛盾和煎熬的吧。
徐詩黎沒想對她的妝容做太多處理,但是剛才那麽一折騰,難免蹭花了部分妝容,還是需要補一下。但是,當她拿著死者的粉底湊近死者麵部準備給死者補妝的時候,動作卻突然停住了。
“奇怪……”
葉昭之聞聲朝她看了過來:“怎麽了?”
徐詩黎皺著眉頭,湊近死者麵部仔細看了一眼:“你看……眉毛這裏,你有沒有覺得哪裏有問題。”
經過剛才跟徐詩黎的配合,葉昭之似乎也已經適應了,沒有了一開始的恐懼和僵硬,聽到徐詩黎這麽說,很自然地就看向死者的眉毛。
“死者是個化妝師,為什麽她給自己化妝的手法這麽生澀?你看眉毛這裏……一般情況下,隻要經常化妝的人都會順著眉毛的生長方向畫眉毛。但你看,好多筆畫是亂的,而且大部分都是逆著眉毛的生長方向畫出來的。”
05
“……”葉昭之沉默。
他對於化妝一竅不通。
徐詩黎托著下巴又仔仔細細打量了一下死者臉上的妝:“好像臉上每個地方的妝手法都不太自然……”
她的視線下移了幾分,滑到死者的頸部,眉心略微擰了擰:“而且她脖子上的粉底好像塗的比臉上還厚……這是她的個人風格?”
葉昭之聞言,也認真看了一眼。似乎死者脖頸處的顏色白得更加突兀一些。
徐詩黎出於好奇,伸手碰了一下死者的頸部,蹭下來一些粉底,放到手邊嗅了嗅。
一種莫名熟悉的香味,質地和氣味似乎並不屬於某個知名品牌,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覺得香氣有點熟悉。
她又打開手裏那盒從梳妝台上拿來的粉底,眉心的結擰得更死了:“色號不對啊……她平時用的顏色,沒那麽白。而且這個牌子我熟悉,這盒粉底和她脖子上的不是一個香型……”
她想打開抽屜找找還有沒有別的化妝品,結果被抽屜裏放著的一張照片嚇了一跳。跟整個背景牆上的照片都不一樣,因為照片的模特是個小女孩,女孩臉上畫著濃到詭異的妝,就像是恐怖片裏的鬼娃娃。女孩被關在一個狹小的籠子裏,透過鐵柵欄往外麵看,那個眼神某明讓她心慌。
就在她看著照片出神的時候,死者丈夫從陽台抽完煙回來了,站在門口對徐詩黎道:“你們處理好了?如果結束了,我想和阿玲單獨待會兒。”
徐詩黎想了想,還是把手收了回來,朝他點了點頭:“嗯,差不多了,冰棺我們明天會送到,今天晚上房間裏的空調不要關,溫度開低點,如果你受不了的話還是建議你到隔壁房間休息。具體出殯的時間你們定好之後再和我們殯儀館聯絡。”
丈夫疲憊地點點頭,看著床上躺著的死者,表情略帶一絲沉重地點了點頭:“好。”
徐詩黎把剛才用過的東西簡單收拾了一下,然後又用酒精給手消了毒。順便讓葉昭之也過來一起消個毒。
他站在洗手池邊上,伸出手,像個幼兒園小朋友,等老師開水龍頭。
徐詩黎沒轍,把酒精倒在海綿上,然後放進葉昭之手心。
葉昭之拿著海綿開始擦手,因為有潔癖,他擦得特別用力。家屬準備的海綿質地也不是特別柔軟,照他那個搓法,真的能把自己的皮搓下來。
徐詩黎翻了個白眼,一把拿掉他手裏的海綿,然後就像清理屍體的時候一樣,手心擦一遍,手背擦一遍,每個指縫再擦一遍,動作輕柔但很仔細。
他的手真好看。
指骨長卻十分勻稱,掌心厚實卻不會讓人感覺過分厚重,按上去有柔軟的觸感,掌心一層薄繭看起來應該是練器械練出來的。擦著擦著,徐詩黎就走了神。
葉昭之看這她一臉認真地給她擦手,本來還神情自若,但是越看就越覺得她的動作和剛才給死者做清理的時候差不多,而且神情越來越癡迷……每次被她用這種眼神看著,他都覺得自己像擺在解剖台上等待解剖的屍體。
於是,他一皺眉,把手抽了回來。
徐詩黎這才尷尬地回神,不好意思地衝葉昭之笑笑,然後僵硬地把海綿扔進垃圾桶,洗手:“已經消毒過了,你用水衝一下就行。”
她洗完,葉昭之才悶不吭聲地也去把手洗幹淨。
徐詩黎為了掩飾自己剛才不恰當地走神,連忙拿抹布把手擦幹,就打算往門外走。
結果就看見一個小姑娘扒著衛生間的門框,隻露出半個身體往裏麵看,臉色不太好,目光怯怯,似乎對徐詩黎他們有點畏懼。
徐詩黎有點好奇地彎腰湊近她:“你叫什麽名字?”
但是小女孩卻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徐詩黎想了想,苦笑了一下,放棄了逗小孩的想法。雖然小姑娘年紀還小,但是她未必不懂死人是怎麽回事,遇到徐詩黎這樣和死人打交道的人,難免會害怕。
葉昭之倒是淡淡看了小孩一眼,略微皺了皺眉頭,但是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跟著徐詩黎一起走出了衛生間。
臨走的時候,主臥的方向裏傳來一陣屬於男人的壓抑的哭聲。
徐詩黎想了想,還是沒有多做停留。雖然對於死者臉上那個不太對勁的妝容,她還是有點疑問。
不過其實越是像死者這樣有個性的化妝師,越有可能畫出一些不同尋常的妝來。
從死者家裏出來之後,徐詩黎和葉昭之一起去停車場取車。
有一段路剛好照明的燈壞了,徐詩黎能明顯感覺到葉昭之的腳步遲疑了片刻。他掏出手機,似乎準備拿手機照明,卻不湊巧,手機在這個時候沒電了。徐詩黎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一邊貌似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葉總,你還怕黑?”
“……”葉昭之沒有回答,但是腳步還是很自覺地往她身邊的光亮處靠了靠。
徐詩黎幹咳兩聲:“恐高暈血怕黑……你有什麽是不怕的嗎?”
葉昭之剜了她一眼,手不自覺地摁在她肩頭:“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葉總你也不用太自卑,畢竟人無完人嘛。”看似大氣的安慰。
“……”葉昭之斜她一眼,她的話並沒有讓他覺得心裏舒服一點。
“不過葉總你的弱點確實比普通人多很多。”徐詩黎接著說了自己想表達的重點。
“……”葉昭之的目光已經要殺人了,不過似乎因為在黑暗中神經高度緊繃,他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黑影突然從光線的邊緣躥了過去,然後就是一聲淒厲的貓叫聲。
葉昭之整個身體有片刻的停頓,瞬間又往徐詩黎身邊靠近了一步。
徐詩黎知道他害怕也沒挪開,隻是嘴角帶著一抹竊笑。
葉昭之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嘲笑,突然手臂一張,環住了她的肩膀,把她圈在自己身側:“不準笑。”
徐詩黎踉蹌了一下,被他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葉總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動腳的。”
但是葉昭之卻環得緊了幾分:“你逼我的。”
“誰逼你了……”徐詩黎慌亂地扭動,但是力氣抵不過葉昭之,姿勢反而有點像撒嬌。
葉昭之的體溫漸漸傳遞到她身上,昏暗的環境下,有些曖昧因子在攢動。徐詩黎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一點一點變得艱難,心跳也一下比一下用力。
“別動。”似乎從環著她開始,葉昭之就扭轉了局麵,他鎮定自若地俯身在徐詩黎耳邊吐出兩個模糊的字音。
溫熱的氣體吹得徐詩黎耳根發燙。
手不自覺地一抖,手機就掉地上了,光線瞬間遁入黑暗裏,周圍再次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然後她就感覺自己被扯進了一個懷抱裏,對方抱得特別用力,她的頭緊貼著他的胸口,差點連呼吸的空隙都被擠沒了。
“葉昭之,你謀殺啊!”反應過來之後,就是一聲惱怒的吼聲。
“……”但是葉昭之沒動,就是死死圈住她。
她能夠聽到來自他胸腔裏的,猛烈的心跳聲。
良久徐詩黎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用僅存的理智跟葉昭之談判:“你冷靜點,我把手機撿起來就沒事了。”
“……”但是某人還是固執地不鬆手,心跳得飛快。
似乎是下意識地,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就像給貓順毛似的:“乖,不怕。”
聽到這幾個字,剛才仿佛動作已經被固定住的葉昭之終於鬆了手。他沉沉地吸了口氣,蹲下身去,撿起了徐詩黎的手機,重新點開了手電筒。似乎在證明自己的膽量。
周圍終於恢複光亮之後,氣氛變得有點尷尬。
因為手機在葉昭之手裏,徐詩黎又不怕黑,所以站得遠了點,和這個燈一黑就獸性大發的禽獸保持距離。
但是葉昭之卻拿著手機走到了她身邊,挨得很近:“別站遠。”
“我不怕黑,你照著自己就行了。”
葉昭之回頭看她,目光坦誠又熾烈:“我怕。”
“……”
“所以你保護我。”
明明是示弱的一句話,為什麽從他的嘴裏蹦出來,還是這麽理直氣壯。
葉昭之一直走到停車的車位旁才仿佛鬆了口氣,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摁亮了車燈。
徐詩黎恍惚地飄向後座……腦子已經因為剛才黑暗裏發生的事情攪成了一團亂麻。葉昭之的眼神……真是勾人啊。
她得避開。
誰說山下的女人是老虎,男人也一樣,不撩則已,撩起來要命。
她得把持住。
她和葉昭之,真的是隔著一個銀河係的人吧。
徐遠境勉強算得上是小有資本的人,她也勉強能算是個被窮養的富二代。但是葉昭之不一樣,他背後的葉氏,那是在國內都數的上號的大企業,能輕鬆買下幾百個徐遠境經營的那樣的小公司。他們的視野不同,目標也不同,她要過的是小日子,他要麵對的是腥風血雨的商場爭鬥。
而且,她一點都不了解他。饒風涼在餐廳裏說的那些話,其實她聽進去了。遊戲花叢?對夏家小姐無法釋懷?其實很多流言蜚語不是空穴來風的,但是有幾分真假,她哪兒摸得準。再聯想到他的前女友藍頌月……
一顆怦怦跳的心,忽然就冷卻下去了。
她拉開了車門,葉昭之卻沒有上車的意思。
她的目光順著他所在的方向看過去,發現他正就著車燈的燈光在看著什麽。
片刻之後他抬起頭來對徐詩黎道:“剛才那個男人有問題。”
徐詩黎疑惑了下,葉昭之走過來,遞了張字條給她。
上麵是一個孩子歪歪扭扭的字跡:爸爸是壞人……
“估計是剛才趁我不注意塞進我口袋的。”葉昭之簡略地分析了下,“不過也有可能隻是個惡作劇。”
徐詩黎皺了一下眉頭:“我感覺確實有問題……其實剛才我就感覺有點奇怪。屋子裏那麽多張照片,但是一張岑玲的照片都沒有,連婚紗照也沒有一張。而且一個被抑鬱症折磨到要自殺的人,死前真的會給自己化好妝嗎?特別是臉上的妝容,總是感覺有點不自然,粉底的色號也和她平時在用的不一致……但是陳進看起來也不像是在騙人。”
聽著葉昭之就笑了:“真把自己當警察了?”
徐詩黎聽出了葉昭之話裏的玩味,回他一記白眼:“我這隻是正常推理……等下我給葉警官打個電話,把情況說清楚,讓他明天找人來查。”
葉昭之收起笑意,歎了口氣:“我勸你還是讓他們能今晚來就今晚來,萬一屍體被火化了,就更無從查起了。”
“他跟我們殯儀館約了冰棺的,好像要在家停靈三天,等岑玲的親屬來S市……”徐詩黎不假思索。
“全市又不是隻有你們一家殯儀館,你們值夜班難道不是常態?如果那個女人的死真的有蹊蹺,剛才你又在她老公麵前表現出對她妝容的懷疑,她老公絕對會警惕。就算你不是真的起疑心,但是他做賊心虛,肯定會毀屍滅跡。”
“……說的跟真的一樣,你比饒法醫厲害。”
“這隻是你說的正常推理。你們可能對死人的細節比較敏感,但是我更擅長觀察活人。你說的悲痛,也有可能是歉疚。剛才我們在死者家裏待了那麽長時間,那個男人沒有一次正視過死者的屍體,甚至沒有走進房間一步,在你入殮期間他也一直抽煙回避,最後是你發現了妝容的問題,他才從門外進來要求和死者獨處。”葉昭之嘴角彎著一抹饒有趣味的笑,他從徐詩黎手裏拿過那張字條,“一會兒你先打電話給葉警官告訴他這件事,然後我們就在小區門外等著,以半小時為限,如果有別的殯儀館的車來了,你就答應我一件事。”
徐詩黎警惕地瞟了他一眼:“什麽事?”
“還沒想好,不過放心,不會太為難你。”
“那你輸了呢?”
“……”葉昭之托腮想了半晌,“你定。”
“約一場恐怖片,敢不敢。”
“……”葉昭之表情停頓了一下,眉心微擰。但是在徐詩黎略帶一絲挑釁的目光下,他還是點了下頭,“可以。”
徐詩黎略帶一絲賊氣地彎了一下嘴角:“葉總,殯儀館也是要休息的,一般晚上就一台車一個師傅值班,離這個片區比較近的就是我們館了,如果他們還想再找別的館……我想想距離,最近的一個,開車到這兒都要二十分鍾,你還得保證他們今晚沒有別的事情。三十分鍾,我還是有勝算的。”
……葉昭之看著她誌在必得的一張臉,忽然有種被算計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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