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最後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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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寓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有一個不斷哭泣的小女孩,她的五官精致極了,像一個芭比娃娃,那模樣像極了季川。
她的小臉哭得皺巴巴的,慢慢地,她晶瑩的眼淚就變成了紅色,流了好多好多血。
她邊哭邊說,“媽媽,我要走了。”
…
孩子。
是她和季川的孩子。
噩夢驚醒般地睜開眼,入眼便是白花花的天花板。
接著是江湖憂心忡忡的臉。
“囡囡啊,你終於醒了!”江湖眼含淚光興奮地說道,“你等著,我趕緊叫醫生過來!”
她眼神空洞,並未開口說話,隻是伸手吃力地撫摸自己的肚子,感覺到裏麵似乎空空如也,不像有小生命的樣子。
她想動一下全身,卻發現下身沉重,她的右腿根本動彈不得。
對了,當時的情況是怎麽樣的……
腹部的劇烈疼痛讓她沒了力氣,她手一滑,直直地摔了下去,正好摔在她事先扔下去的被子上。
摔下去的那一刻,她便昏了過去。直到因為右腿鑽心的疼痛而清醒,她看著自己流血的下身,知道自己大概是摔斷了腿。
而更糟的是,白色的床單被鮮紅的血液沾濕,她倒在一片血泊裏。
失血過多讓她渾身冰冷,意識也漸漸抽離。
她隻有爬出去找到人或是路過的車輛,才有一線生機。
若是被動地呆在這裏,她就沒命了。
於是,她隻好用盡為數不多的力氣,拖著受傷的右腿和流著血的下體,用手肘支撐著慢慢往外爬去,像一條笨拙的、蠕動的蟲子。
身體經過的草地,皆流下血的痕跡,像是一幅被毀掉的畫。
爬著爬著,爬到她精疲力盡,兩條胳臂晃晃悠悠地打顫,她額間的頭發全都貼在了流著汗的腦門上。
她終於爬過了草地,跑過了一小片的樹林。
她隻要伸手,就能夠到黑色的柏油路麵。
她不能爬到中央,因為這樣隻會徒增危險。她也不能等在太裏麵,這樣別人就不一定能看到她了。
她掙紮著爬出小半個身子,保留了一段安全且能讓人注意到她的距離。
絕望的喜悅之中,她昏死了過去。
再次醒來,就是現在。
一個中年女醫生插著兜趕了過來。
她任她檢查,張開幹涸的唇無力地說道:“我的右腿是斷了嗎?”
“沒有,是骨折。躺幾個月就能好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是冷硬,對她搞成這幅狼狽的樣子絲毫不感興趣。
“那…”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孩子呢…”
“你流產了,你也別太難過,她才一個半月。你的身體非常虛弱,平時生活也不注意,本來就保不住的。你還年輕,調理好身體孩子還會再有。”
“謝謝醫生。”她隻聽到了“流產”、“一個半月”、“保不住”,其他什麽都沒聽進去。
她閉上眼,把頭轉到另一邊。
是啊,本來就保不住。
她不是因為從樓上摔下去而失了孩子,而是在當時,她還拉住繩子的時候,它就已經離開了。
一個半月。
它才在她的肚子裏呆了一個半月便走了。
她之前餓了自己好幾天,還和季川享受魚水之歡。
這樣虛弱的母體,根本就留不住一個孩子。
對於這個孩子,她毫無準備。她從沒想過在這個時候要一個孩子,因為她和季川的感情尚且不穩定,哪裏有多餘的精力與愛去孕育一個孩子?
不過是徒增痛苦罷了。
隻是,它依舊滿心歡喜地來了,卻最終帶著痛苦與淚水離開。
她還記得夢中女孩的哭泣,還記得她滿是鮮血的臉蛋。
心髒和小腹再一次抽痛,就想被幾千雙手擰著、掐著。
是她的錯,是她明知道季川的精神狀況卻還和他賭氣的後果。
她才是那個罪人。
她傷害了季川,連累了杜參雲,害死了孩子。
也好。也好。
她不配做一個母親。
…
“囡囡啊,你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醫生說你被送過來的時候,渾身都是血!到底是怎麽回事?季川呢?你怎麽會流著血倒在大馬路上?”
“爸,你出去吧,讓我靜一靜。”
見她這樣,江湖也隻好退了出去。
…
這兩天,江寓沒有提起過任何人,也不願意和江湖說話。
隻是經常一個人兩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有時也會落淚。
“來,囡囡,爸爸煮的人參雞湯,你嚐嚐看味道怎麽樣?”江湖已經請了個假,在醫院照顧江寓。
“杜參雲…你知道他怎麽樣了嗎?”她還不知道他的情況,這幾天,她誰都不敢問。
江湖歎了一口氣,“唉,這孩子也在這家醫院。據說是大晚上走在路上被車撞了。”
“他傷得嚴重嗎?”果然是出了車禍,江寓的情緒終於有些波動。
“比你嚴重,下不了床,他老婆正沒日沒夜地照顧呢。不過……”江湖說到這,有些猶豫。
“不過什麽?”
“他好像不待見他老婆,天天和那孩子吵架。”江湖小聲嘀咕,“是不是他受傷的緣故才那麽暴躁……”
江寓沉默,她知道原因。
“囡囡,你現在總願意和我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麽吧!真是急死我了,我是整宿整宿睡不著。你說我就你一個女兒,你要是出了什麽事我怎麽和你媽交代?”江湖哭喪著臉說。
“我想去看看他。”江寓說。
“啊?不行!你還不能下床呢!”江湖驚訝地說。
“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她執意下床,掀開被子就想掙紮著起來,“爸,帶路。”
江湖拗不過她,隻好借了輪椅把她推過去。
…
剛到門口,就聽到杜參雲正在發脾氣:“你出去!”
餘璐紅著眼跑出來,正好和江寓迎麵撞上,她明顯愣了一下,“江…江寓…”
“餘小姐,好久不見。”
屋內的人也看到了江寓,又驚喜又擔憂,“江寓?你怎麽來了?為什麽不在床上躺著好好休息?”
餘璐轉頭看了一眼著急的杜參雲,終究還是流下了眼淚,咬著唇蹲下去看著臉色蒼白的江寓,“江寓,這次是我對不住你,害了你也害了參雲…對不起……”
她漠然地看了她一眼,“無妨。”
說完便自己轉動著輪椅進了病房,並關上了門。
她根本就不恨餘璐,她也是個求而不得的可憐人。
“江寓,你還好嗎?我聽叔叔說了一些你的事情……他是不是…折磨你了?”杜參雲躺在那兒,臉上是藏不住的擔心。
“對不起,參雲,那晚,你是為了通知我才會出了車禍的。”江寓內疚地說。
“不是,不怪你,是我沒有看好路…也是我…是我太懦弱,是我認人不清,如果當時我沒有輕易放手,如果我好好保護你,你也不會遭受這些了…”杜參雲急切地說。
如果他不放手,季川也有千百種方法讓她離開他。
這樣,或許已經是最輕的教訓了。
“人生坎坷,糾葛的愛情隻是其中一部分罷了。我們兩個,誰也不欠誰的。你看,一個躺在病床上,一個坐在輪椅上,還真是挺有緣份。”江寓故作輕鬆地說。
“你還有心情說笑。”杜參雲猶豫著伸手,“你……我都已經聽叔叔說了,孩子…你還會再有的。相信我,它隻是想再去到處逛逛,等它想要一個家了,它還會回到你的身邊。”
江寓看著他伸過來的手,聽著他病弱卻又溫暖的聲線,終是繃不住眼裏的淚。
他和她,有緣無份。
她回握住他的手,像一個老朋友一樣,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謝謝你,杜老師,江寓明白了。”
杜參雲聽到熟悉的“杜老師”,淚腺瞬間崩潰,他不能動彈,不能幫她擦掉眼淚,隻能緊緊握住她冰冷的手,想要把畢生的溫暖全都交給她,“江寓……”
“參雲,餘璐是個好姑娘,隻是愛而不得才走了彎路。錯過了她,你可能就再也不會遇到一個比她更愛你的人了。”
“可她傷害過你!”杜參雲激動地說。
“不,她並沒有做出任何直接傷害我的舉動。始作俑者不是她。其實,季川做的那些事,我在那通電話之前就知道了,可我還是選擇和他結婚。”
“為什麽?”杜參雲問,“你明明知道他的卑鄙為什麽還要往火坑裏跳呢?”
江寓苦笑了笑,“誰知道呢,或許,我才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救的那個人。”
…
門外,季川透過門上的小窗看著兩個人相顧無言,緊握著手落淚千行。
他的下巴上有了青灰色的胡渣,整個人憔悴不堪,比之住院的兩個人好不到哪裏去。
他辦完雲姨的喪事,就馬不停蹄地坐了飛機趕回來。
回到別墅,裏麵空無一人,冰箱裏的食物已經全都腐爛了。
他飛快地奔上臥室,發現了綁在櫃腳上的、用衣服和床單拚在一起的繩子。
他從飄窗裏向下望,就看到青綠的草地上有一條被子。
白色的被子上有一大灘幹涸的、已經變黑的血跡。
他當時隻覺好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整個人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他全身發冷,全身抽搐,頭疼到快要爆炸。
他感覺身體裏好像藏著一頭困獸,他沒能鬥過它,反而被它狠狠撕裂活剝了。
她還是在意杜參雲,她還是要逃離他,甚至是用這種激烈的方式,不顧及自己的性命。
連孩子……
她都不要了。
就因為那是他的孩子嗎?
所以她不接受,她不要它來到這個世上。
他的世界陷入了灰暗,踉踉蹌蹌地離開。
他不能看她對著另一個男人流淚哭泣,他怕自己再待下去會發瘋,會衝進去讓那個人再也睜不開眼睛,再也看不到江寓落淚的樣子、微笑的樣子。
“你他媽還有臉過來?!”江湖上廁所回來,恰好看到一身黑西裝在走廊裏漫無目的的季川。
他直接把他拉到花園裏上手就是一頓狠揍,“你看看你把江寓弄成什麽樣子了?這兩天你人呢?死哪兒去了?!”
“爸爸,對不起,是我沒有照顧好她。”季川瞬間鼻青臉腫,他隻是悶哼了幾下,絲毫沒有還手。
“你還有臉說對不起!你不止沒有照顧好江寓,還沒有照顧好孩子!那也是你的孩子,你怎麽就一點心肝都沒有呢?!”
是啊。
他沒有照顧好江寓,也沒有照顧好孩子。
可是,江寓從沒有告訴過他孩子的事情。
他怎麽會知道,在她的肚子裏,居然會有一個屬於他們的小小生命?
如果他知道,他斷然不會拋下江寓一人去美國。
是他的錯。
全是他的錯。
“我當初就不該答應你們的婚事!或許我當初就不應該同意江寓和參雲分手!你知道嗎,江寓清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問參雲的下落!你說她的心裏到底有誰!我看她就是受了你的威脅,才會和你結婚!”江湖氣得口無遮攔,他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思考了,他隻有說一些惡毒的話來發泄他對於季川的怒氣。
杜參雲……
是嗎。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受了他的威脅。
包括結婚,她也其實不是自願的。
他自詡愛她,卻把她害成這副樣子,差點丟了性命。
這就是他口口聲聲說的愛嗎?
那他的愛有多廉價,有多令人痛苦呢?
別人的愛是蜜糖,而他卻給江寓喂了砒霜。
是他的錯。
全是他的錯。
他什麽都不是,他連個正常人都不是,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是心理變態,他是害慘江寓的惡魔,是上帝的殘次品,是個被親生父母丟棄的棄兒。
他就應該去死,他的存在,是對這個世界最大的惡意和侮辱。
…
季川等到江寓睡著的時候,才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去。
她的臉色蒼白,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看上去隻有小小的一隻。
他想伸手去撫摸她的頭發,終究隻是在上空停留了一會兒,沒有動手。
他連在她清醒時見她都不敢,怎麽還敢用自己的髒手去撫摸她呢?
他已經沒有資格了。
這一切,不過是他的強求。
就因為他的強求,害了多少人?
雲姨死了。
孩子死了。
她受傷了。
他用力捂住自己的胸口,深入骨髓的痛苦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的眼淚落下,在幾經掙紮之後,終極還是探下頭俯身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後湊到她的耳邊。
“對不起…”他顫抖著說出這句話,語調絕望又帶著最後的溫情,“我會把自由還給你。”
在他轉身時,江寓的睫毛不住地顫動,淚水從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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