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殯儀館內三拜故人嚴冬荒園相擁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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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二)

    第二天一早,柳天藍跟父母說,好友家裏出了重大變故,想過去幫忙,去去就回。對於嚴冬隻身趕赴冰城的女兒,他們盡管有點擔心,還是表示了理解和支持。

    下午三點,飛機準時降落太平國際機場。天藍坐上出租車,司機師傅嗓音洪亮,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問她要去哪裏,她掏出手機,翻到長風發給她的消息:“下午奶奶葬禮。我會在龍西殯儀館。婺崗路144號。”於是告訴司機到這個地方去。

    約莫四十分鍾後,天藍下了出租車,冷冽的空氣直入口鼻,氣溫低達零下30度,趕緊戴好帽子和手套,抬頭一看,門口巨大的黑色大理石牌嵌刻著“龍西殯儀館”幾個大字,筆體肅穆。門衛稍加詢問來意便放行。邁進大門,寬敞的前院水泥地麵上偶有殘雪,被來往行人反複踩壓成硬雪,不小心踏上去比冰麵更滑。天藍小心地往前走,環顧四周,看到兩堆高高的雪堆,見蒙灰之狀想是積蓄已久。迎麵一座灰瓦白牆四層樓,樓頂高擎“龍西殯儀館”五字。

    天藍快步走入樓內,掀開厚重的軍綠色棉門簾,幽暗的大廳裏有人來回走動說話。左側設有前台,裏麵坐著一位中年婦人,身穿貂皮大衣,頭發梳得光亮,隻有卷曲的劉海蕩在寬闊的前額上。

    天藍上前打了個招呼,問那大姐葬禮廳怎麽走。大姐問“死者叫啥名”,天藍哪裏知道,便回答不知。大姐笑起來,露出一個在殯儀館裏顯得過於愉快的笑容,說道:“姑娘,來這個地方的人,除了橫著進來的,都是來送別親友的。我們這兒一天幾十場葬禮呢!你不知道名字,我咋給你查?”天藍也配合著笑了一下,琢磨著是不是要打給長風,又擔心他在忙,會打擾他。正遲疑間,大姐又問:“知道姓啥不?”

    天藍心想:長風的爺爺自然姓沈,奶奶可就不一定了,但總要提供一點線索給這位還算有耐心的大姐,便道:“我知道家屬的名字,沈長風,您看看能查到嗎?”

    大姐說試試看,盯著麵前的台式機電腦屏幕,點了幾下鼠標,片刻後答道:“查著了!家屬姓名‘沈長風’,死者姓名‘李芬’。葬禮安排在二樓歸源廳。”天藍連聲道謝。大姐忽然哎喲一聲,說道:“今兒下午三點開始的,這會兒估計都完事兒了!你上去看一眼吧!”天藍又道了聲謝,向裏麵走去。

    從右側樓梯上到二樓,看到迎麵的牆壁上掛著一張指示牌,顯示歸源廳在左側。於是左轉,行至第三扇門,看到門上掛著“歸源廳”三個字。透過玻璃門往裏一看,似乎沒人。

    天藍推門而入,一眼望到正對麵的牆壁上,掛著大幅黑白遺照和濃墨書寫的“往生淨土”四個大字。白布長桌上擺滿了一簇簇白菊和淡黃色康乃馨,幾隻銀色燭台上無聲地燃著數十隻乳白色蠟燭。兩側擺著數十座花圈,上麵都掛著白布黑字挽聯。顯然葬禮已經結束了。

    天藍慢慢走近,隻見遺照中的老婦人麵目慈祥,薄薄的嘴唇彎出微笑的弧度,卻透著一股倔強。臉上雖布滿皺紋,眼皮也已鬆弛下垂,但一雙眼睛卻清亮有神,竟絲毫看不出飽經風霜的渾濁。她把包輕輕放在地上,摘下白色針織帽和山羊皮手套,朝遺像緩緩鞠躬三次,然後雙手合十低聲說道:“奶奶,請一路走好。此生無緣,希望來生有幸與您相識。”

    走出歸源廳,不自覺長歎一口氣,心頭似陰雲籠罩。慢慢走下樓梯,行至一樓瞥見左手邊有一扇小門,透過橢圓形玻璃窗望出去,有幾棵光禿的樹和一條棕木長椅。她正感胸悶壓抑,有些透不過氣,便想出去坐一坐,調整一下心緒再與長風聯係。

    推門出來,一陣寒氣拂麵,走出幾步坐到長椅上,將包放在身側,重新戴好帽子和手套。深深吸了一口氣,隻覺冷氣順著呼吸道進入胃腹,頭腦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此時天色暗淡,頭頂聚積了不少青雲,看樣子是在醞釀一場大雪。正四處打量間,忽然瞥見斜側右方有一大片空曠之地,原來這座樓背後是一片橢圓形花園,她所坐的正是樓旁的花園一角。隻不過北國冬日無花可賞,滿眼盡是枯枝,幾棵冬青是點綴其間的幾點綠色,而花園中央一棵冬青樹旁的長椅上,竟然坐著一個男人。

    天藍隻覺那人甚是眼熟,忙提了東西向那邊走過去,才走近幾步就已看清,再無懷疑——正是過去的十幾個小時裏自己牽腸掛肚的人。

    她望著他,腳下覺得越發沉重,不禁放滿了腳步,隻見長風頹然坐在椅子上,耷拉著腦袋,戴著黑色皮手套的雙手無力地攤在兩腿上,身穿一件淺灰色羽絨服,左臂上戴的黑色孝箍格外醒目,連衣的帽子並未戴在頭上,帽沿邊的黃褐色長毛迎風顫抖著。

    走著走著,天藍隻覺天地間萬物盡皆化為虛有,唯有這蕭索的身影占據著她全部的視線和惦念。終於走到他麵前,駐足望著他,也不說話,半晌,看到長風抬起頭,下頜泛青,雙眼疲憊無神,布滿了血絲。天藍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張毫無生氣的麵孔,屬於她記憶裏一向俊朗沉穩、舉重若輕的沈長風。

    看到忽然出現的天藍,長風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光彩,隨即消逝,幹涸的唇邊浮現一抹無力的笑容。

    天藍看到他鼻頭、兩隻耳朵都凍得通紅,也不知在這冰天雪地的戶外枯坐了多久,心生憐惜,忍不住伸出自己的雙手覆在他的耳朵上,體溫透過手套傳到他凍透的皮膚上。長風也望著她,四目相對,一雙眼布滿哀傷,另一雙眼滿是憐惜。兩人就這樣無聲對望著,不知過了多久,天藍看到長風雙眼一點點泛紅,漸漸盈滿淚水,繼而大顆大顆滾落。像是不想給她看到似的,他別過頭,伸手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緊咬牙關,臉頰上現出一道道倔強的肌肉線條,可淚水還是止不住湧出眼眶,難以抑製的抽泣在冷冽的空氣裏送出一股股慘白的霧氣。

    看著他這樣子,天藍的心皺縮絞痛起來。他愈是竭盡克製,那份隱而不發的悲痛愈是沉重地擊打她的心。終於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將他擁入懷裏,一手撫摸著他的頭發,一手輕拍背脊,忍著淚輕聲說:“我知道你難受,哭吧,哭出來會好一點。”

    長風的身子先如壓緊的彈簧般僵直,經過天藍的撫慰,漸漸鬆弛下來,斷續頓挫的哭聲失去阻滯,終於放聲痛哭起來,眼淚噴湧,衝刷在她的心田上,酸痛苦澀,她也不禁淚如雨下。她抬頭望著天,無聲地祈求:“老天爺,請你讓我分擔他的痛吧!隻要能看到他重新快樂起來,我什麽都願意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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