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話 驚悚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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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高、畢加索、弗洛伊德的例子指明了一個共同的事實:人與自我分離了,即存在與本質的分離。就如卡夫卡所說的那樣,我說的與我想的不一樣,我想的又與我願意想的不一樣。這些分離的事實使梵高、畢加索、卡夫卡、弗洛伊德等人深深地陷於恐懼和絕望之中。他們無法使自己成為想要成為的那種人。更嚴重的是,每個人所生活的文化境遇仿佛都是一個巨大的繭,把自我囚禁在裏麵。這個繭導致人不單不能順暢地與他人交流,甚至與自我的交流都疏離了。交流的不可能(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交流,而是人格與人格之間的交流)所帶來的一個結果是:每個人的我都成了孤獨的我。孤獨,真正的孤獨。我想起安東尼奧尼的電影放大,整部影片充滿的是按照像機快門的聲音,幾乎沒有什麽對白,即便那幾個模特兒非理性的表演場麵,也沒有任何交流的暗示,最後,在網球場上,一個戴著麵具的人孤獨地打著網球,沒有對手,這時,鏡頭不斷地拉遠,畫麵中的人不斷縮小,直到剩下一個空曠的球場。這部電影與安東尼奧尼的另一部影片紅色沙漠一樣,充分表達出了現代人的孤獨、冷漠、毫無交流與慰藉的空洞的景象。同一時期的電影大師費裏尼、英格瑪?伯格曼,幾乎都在表達這一主題,以揭示人類普遍的精神困境。

    人以這樣的麵目出現在藝術家的視野中,裏麵一定包含著藝術家對世界、對人自身的深深的恐懼。鮑斯威爾說:“沒有比恐懼更讓人苦惱的情緒了;恐懼使我們痛苦不堪,並使我們在自己眼中也可鄙到了極點。”蒙田則說:“恐懼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可憎,也更難以忍受。”在這裏,恐懼意味著尊嚴的喪失。當卡夫卡在《地洞》這部小說中寫到那隻小動物豎起耳朵緊張地諦聽著地洞外的動靜時,他已走到了孤獨與恐懼的深淵。英格瑪?伯格曼在1962年拍完了著名影片沉默,並說他發現了一個重要事實:神已經不在,現在這個世界隻有沉默。在這個事實麵前,伯格曼非常恐懼。事後他對記者說,他是一邊聽著巴赫的音樂,一邊寫完《沉默》這個劇本的。我想,伯格曼是在用巴赫的音樂來抵擋他內心的恐懼。讓我們再回想一下科波拉的著名影片《現代啟示錄》吧,“我”行走在仿佛永遠走不完的河流上,越來越對將要麵臨的事實感到恐懼,當“我”見到那個隱藏在森林中拒絕作戰的軍官(馬龍?白蘭度飾)時,恐懼驅使“我”舉刀向那個軍官砍去,想以此來解除內心壓力,這時,畫麵上隻有軍官在血泊中痛苦地翻滾,以及他低沉的、絕望的叫聲:“恐懼!恐懼!”這裏麵,科波拉讓我們看到戰爭把人性傷害到了什麽程度。

    恐懼,它比害怕更深刻。害怕是麵對一個具體對象的,恐懼與焦慮一樣,可能是沒有具體對象,無邊無際的。肉體遭到攻擊(如一隻老虎朝你撲來)會害怕,精神的傷害卻產生恐懼,最終帶進絕望。害怕是現在的,恐懼則可以針對未來和不可知的事而發生。那麽,恐懼是如何發生的呢?或者說,人為什麽會恐懼?一隻豬晚上要被殺了,中午它照樣可以很快樂地進食,人卻做不到這一點,原因在於人會為未來的事而憂慮。未來如果沒有安全,沒有因慰藉帶來的幸福,沒有人格與人格之間的交流,人就無法為自身的存在找到合適的位置。他一旦跨出存在的本位,任何的事物都可能給他帶來威脅。沒有了更大有保護者,自身又不可靠,慰藉從何而來呢?人把自己抬高到了宇宙的中心位置,卻又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在這種嚴重的生存境遇麵前,恐懼是在所難免的了。

    在探查恐懼發生的原因以先,我首先要說到恐懼的基本形式是什麽。恐懼有許多種麵貌,但歸納起來大概有三種形式:一、對不具人格的東西有所恐懼;二、對“不存在”這件事感到恐懼;三、對死亡的恐懼。也許我們還可以想出一些恐懼的其他形式,但以上的三種實際上涵括了絕大多數的恐懼類型。恐懼的強度也有不一樣,有的較弱,有的強烈到足以導致絕望的地步,有的則在這二者之間。許多現代人經曆了這種可怕的黑暗,並由此發出絕望的哲學,而恐懼又說以顫栗為心理特征的,他表明人承受了過於他們所能承受的東西,以致心理行動了安全感,失去了依靠。在存在的威脅麵前,人是需要一個更大的保護者的。

    人為什麽會對“不具人格的東西”感到恐懼呢?原因在於,自從每個人的自我成了一個繭,把自己與他人之間封閉起來之後,人就無法再了解自身  之外的存在,他漠視神聖的存在,了不再想象人存在中的完美性。事實上,人自身的存在是開放性的,他渴望與更高的存在聯合在一起,以彌補自身的不足,所以,東方有“天人合一”的思想,西方有“神人相調”的啟示。古代中國人強調“人”必須與“天”相統一、協調、一致、和睦,所謂“參天地,讚育化”,但中國思想中並沒有哪一個神聖實在與“天”相對應,“天”顯得非常空洞,最終就把“天人合一”理解成了“自然的人化”,結果是“人”,而不是“天”;西方思想中的“天”就是神,基督,賜生命的聖靈,“神人相調”是指三一神的神性與它所救贖的人性在時間裏相遇,但不產生第三性,是神人二性,以“道成肉身”的耶穌基督為代表,其最終的合一是合一於“天”(神)──“新天新地新耶路撒冷”。如今,在這個瀆神的物質主義時代,東西方都不再崇尚“天”了,而是熱烈地去追求屬地的事物,人的存在徹底地向神聖存在關閉。這種存在的閉抑性使得人像戴上了眼罩一樣,開始用人的立場來認識人自己。結果,現代人越認識自身的人性,就越發現它難以辯認,毫無內涵,於是開始對人的“不具人格的”事物產生恐懼,他們的恐懼是有道理的。這就是現代的藝術家們越想認識人,人在他們的作品中就越沒有地位的原因。其實,古希臘的名言“認識你自己”的本來意思是“記住:你將死去!”可是,現代人理解錯了這句話。

    有一個例子或許可以說明問題。小孩通常很害怕被單獨留在黑暗而“不具人格”的房間裏,人怎樣安慰他都無濟於事,但在有基督教傳統的西方國家,父母會對孩子說說:“不必怕,因為神也在這裏。”這是個簡單而奇妙的真理,因著有位格的、無限大的、今在昔在以後永在的神是真實存在的,同樣有人格的人就不必再懼怕“不具人格”的東西了。許多的心理學家,都用這個辦法,實用主義式地表現出相伴信“神存在”的模樣,卻能對患病者有某種程度的幫助。卡爾?榮格就經常告訴他的病患者,在一切生活中要“好像”神是存在一樣,就可以對付心理上的恐懼。在榮格去世的前八天  ,他在記者對他的最後一次訪問中談到他所認為的神是;“凡是從我外麵切入我意誌的東西,或是由我的集體潛意識中湧現的東西。”他的建議是,姑且把它稱作“神”,並且向“他”投降,為什麽榮格用這種方式能夠治愈許多人呢?因為神的存在消彌了人心裏那種對“不具人格的東西”恐懼,它太真實了。

    第二種基本的恐懼是針對“不存在”這件事而言的。為什麽今天會有許多人對“不存在”感到恐懼呢?既然它不存在,又用什麽來引發人的恐懼呢?因為現代人普遍不知道萬物的起源和終結,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變幻莫測的學說以及存在本身,使他們感到無所適從。並且,現代人大多相信萬物、世界、人都是在偶然和機緣中產生的,這樣就否定了必然和主宰,自然會帶進認識上的混亂。既然一切都是偶然而成的,那每件事就有了無窮的可能性:存在的可能在一個瞬間會變成不存在,不存在的也可能在另外一個瞬間變為存在的,這哪裏還會有安全感呢?存在也因為缺乏一個不動的根基,毫無意義可言,人自然就會對“不存在”感到恐懼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