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屍房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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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刑部司刑胥的死亡,很快就引起了洛州刑事府的注意,在那名段車夫的帶領下,眾捕役圍在火焰已經熄滅的廢墟之中,沒有一個人臉色好看。
翻驗屍體的捕役抬起頭,臉色蒼白地道:“是被炸死的,根據一些衣服的碎末和車身碎片,可以推斷出就是方大人。”
車夫老段臉色蒼白地道:“我是在駕車之中被人打昏的,沒看見凶手長什麽樣子。”
“他是用什麽炸死方大人的?在車裏裝了火油彈?”這是他們現在最大的問題。
“你們看,這是什麽。”一名捕役忽然發現了焦屍中的藍色發簪,將它撿了起來。
“這樣式,是楚國有的。”一名眼界比較廣的老捕役說道。
“把現場處理一下,帶著它回去稟告士師大人吧。”領頭的捕頭說道。
……
……
洛州城外發生了一件驚天命案,城裏一下子變得緊張了起來,城衛軍迅速拉起了防線,對進出城的人進行了嚴格的審查,尤其是一些帶著兵器的商隊行鏢,毫無例外地被打開裝貨的車輛一件件檢查,異常的氣氛讓洛州的百姓們都感到了緊張,街上和坊市的生意都冷了不少。
司刑胥方褐那燒焦的碎屍被運進了驗屍房裏,驗屍杵作眯著眼睛死盯了半天之後,也隻能判斷出死因是刀殺和爆炸,但無法根據傷口的深度,來辨別出殺人者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氣,因為屍體實在是被燒得看不出樣子。
至於那根藍色的簪子,很快就被認出是來自楚地的,這個發現讓士師大人想到了某個可能性,趕緊飛書去通知回京路上的誅候。
而那個讓他們萬萬想不到的幕後真凶,早已撐著傘進城,不過沒有立刻回醫莊去,按照以往柳綺交予他的工作流程,他此時應該是在處理屍體的亂葬崗,那裏有一間小屋。
這小屋連鄉下那種私人的焚屍房都算不上,簡陋的就像鄉下人家的草屋一般,作為處理屍體的場所,必定是設有火爐的,但蓋房的人居然也不怕引起火災,整間屋子都是由木頭蓋起來的。外麵有帶籬笆的小院,裏麵雜草長得都快有半人高了,草叢深處一口枯井,底下都是碎石和蛇蟲,陰森的氣氛倒符合此處的用途。
屋內,坐在火爐前的少年全身上下的衣物都換了新的,為了防止原先衣物上燒焦的痕跡被人發現,從而被聯想到方褐的死亡上去,他把那些衣物都丟進了火爐裏,看著那些坊間定製的價格不菲的布棉衫在火中逐漸化為灰燼,他心疼無比。
咕嚕嚕的水聲響起,先前架在小火爐上煮的酒開了,他急忙去關了火,用一塊濕毛巾裹著酒壺端了起來,放在桌子上。
這酒是他回來的路上,在城外那家杏花酒聞名的酒鋪中買的,要比醫莊隔壁賣的酒價格貴得多,一壺可抵一壇,味道更是天壤之別,方褐在被他截殺前,本就要去那酒鋪嚐一嚐那遠近聞名的杏花酒,他就順便過去買了一壺帶回來。
屋子裏隻有他一人,明顯不是為越晗雪帶的,而且這酒也不是烈酒,對她沒有任何幫助。李跡坐在桌子邊上,拿了一個小杯準備獨酌,如果他隔壁酒鋪的老板娘看到了這一幕,定會驚呼平日裏這個小氣到隻肯為女人買好酒,而對自己節省到過分程度的家夥,居然也會獨自買這麽好的酒喝。
等到熱氣微散,他才端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小杯。
酒水是帶點杏花香的,作為清香型黃酒的代表,杏花酒素以入口綿、落口甜、飲後餘香、回味悠長特色而聞名,那鋪子的釀酒手藝更是一絕,即便是李跡這樣平日裏不喜怎麽喝酒的少年,在嚐了一口之後也是陶醉地眯起了眼睛。
下雨天,殺一個人,喝一壺酒,平複一下心情,倒是別有詩情畫意的情景,因為屋裏隻有他一個人,所以沒人能看到他眼睛最深處的那份快意。
這是他在洛州城第一次殺人,難免會有些緊張,這緊張不是源自殺人的感覺,隻因為他殺的是朝廷大官,那種底層小人物麵對王朝上層大人物的緊張。
對於殺人這件事情,他本身還真沒多少感覺,李跡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殺過人了,殺的還不在少數,他童年就經曆過各種謀殺,在謀殺中長大,後來更是因為一場驚天動地的謀殺而離開京城隱姓埋名。尋常人第一次殺人後,會感覺恐懼惡心嘔吐晚上怕黑睡不著,甚至是夜半夢見有人索命。或者是那些整日浸淫在詩文間,連雞都沒殺過的酸腐文弱書生,見到血都會暈過去。
他可不是這樣的小白羊,要以血改變命運的大話,可不是隨便說說的。
不過成功除去了一個多年來矢誌複仇的目標,要說不高興是不可能的,他淡淡笑著喝完杯中的酒,眼前閃過當年那個流血的夜晚,覺得當雨中那團火焰綻放開的時候,也仿佛隨之把他胸中的悶氣燒掉了一些。
“這就是所謂的複仇的快感吧。”他喃喃地道。
以往聽說書人講故事的時候,常常有某某某經過多年的隱忍和蟄伏,終於有朝一日大仇得報,將仇人斬於劍下的情節,聽故事的人在那一刻往往會把自己代入進故事中,隨同主角一起感受到那結束恩仇的快意,然而故事終究隻是故事,沒有親身經曆過,誰能真正體會得到那種親眼見到仇人斃命眼前、死不瞑目的心情?
李跡現在就體會到了,所以覺得很痛快,難與人言說的痛快。
……
……
平心而論,司刑胥方褐並不算一個壞官,在人人都有惡狗之名的刑部之中,他算是品行較好的了,但李跡不會因為對方品行如何就放過他一命,就像當年誅候不會因為李承光對朝廷有多重要,李定方為王朝立下多少軍功,就放過屠戮太師府。
複仇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尤其是小人物對王朝上層大人物的複仇,過程到底會有多艱辛危險,小屋內殺人品酒的少年並無法明確的感受到,他沒有春秋時出逃異國、奔走千萬裏的晉文公的韌性,也沒有當年那個不惜屈身仇人、臥薪嚐膽的越王勾踐的隱忍,所以若要完成這項近似是不可能完成的工程,就必須要比別人更加的小心。
複仇行動的第一步,目標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半老頭子,但他還是謹慎無比,因為他不知道對方究竟隱藏著什麽手段,若不是他提前知道了馬車上裝有墨家機關,並沒有給方褐使用的機會,否則即便是修行者在那樣的爆炸中,也要受不輕的傷。
麵對普通人尚且要如此小心,若是換作比方褐強大無數倍的敵人,比如誅候中那些以“奴”為代號的人呢?難道每一次他都要將自己置於生死的懸崖邊上?
別說他的運氣不一定有這麽好,麵對遠勝過他的對手,有時候即便老天幫他都無用。蚍蜉撼樹談何易?
想要與誅候抗衡,答案很簡單,就是修行。
隻有修行者,才能對付修行者,更何況是身後站著無數大周鐵騎的修行者。
李跡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從很早的時候,他就在尋找讓自己成為修行者的方法,可是老天似乎對他不是很照顧,他的先天身體不足以達到修行的條件,闡教道家的大門無情的將他拒在了外麵。不過好在他因為一些事情,成為了影魔之身,具備了去談夢想、去拒絕湘夫人的資格。
雖然作為一個影魔,他並不知道具體的修行方法,湘夫人是可以教他,但和一個九歌餘孽走的太近,隻會讓自己更早暴露在誅候的視線中,用李跡做生意的原則話來說,就是虧大發了。
“要趕緊工作了,不然那丫頭回來後又要發飆。”看著空空的酒壺,李跡也結束了自己首次複仇後的感慨,把火爐裏的火熄滅,陰暗的屍房裏光線頓時又暗了幾分。
他在洛州城明麵上的身份是處理屍體的醫師,能被人認可這樣的身份,一方麵是仗著越晗雪的名氣,在許多人的慣性想法中,既然是胭脂醫仙的小侄子嘛,醫術應該也差不到哪裏去,二則是因為他的影魔身份了。
屋內的牆角處,擺著五具擔架,上麵用白布蓋著微微隆起,布下是他昨夜從伊闕關運送到洛州的屍體,柳綺走之前讓衙役替他送來了五具,表示這就是她回來前李跡的任務了。
在動手之前,他把酒壺放在了離屍體遠遠的角落中,似乎是不想讓穢氣玷汙了他今日難得的好心情,將其中一具屍體搬到火爐前,掀開白布,看著布下那已經病態發黑的膚色和僵硬的身體,少年臉色很平靜,仿佛他麵前的不是得了疫病死去,有危險將整個洛州城都變成死城的毒屍,根本聞不到屍體中散發出來的淡淡腐味和病體臭味。
很多人都知道李跡是幫刑事府處理屍體的,而且做的相當不錯,連伊闕關的王鏽將軍都誇過他。但他們並不知道李跡具體是如何做到的,有人以為他是靠草藥什麽的為屍體除蟲去疫,也有人認為是一些特別的方法,比如切脈防疫什麽的。
不過不管外界怎麽猜,李跡從來沒有讓人看過他處理屍體的過程,因為他的方法根本不是尋常人能夠想到的。
不需要什麽除屍毒的藥物,也沒有特別的切脈偏方,隻需念頭一動。
“少爺。”
隨著他的意念呼喚,一個漆黑的影子驟然從空氣中扭曲地浮現出來,帶著絲絲縷縷的微弱黑氣,如幽靈般浮在了他的麵前。
“又要辛苦你了。”李跡微帶了點歉意,對這個影子說道。
影子自然是不可能與他說話的,但既然作為李跡的傀儡,主人的指令它必然是要聽的,而且也不是第一次幹這事了,不等李跡示意,它就飄到了屍體的麵前。
雖然整個麵容都隱藏在黑霧之下,但李跡此刻卻能明顯的看到影子的嘴巴張開了。
黑漆漆的大嘴,裏麵是無盡深淵。
影子能吃掉死人身上不幹淨的東西,是李跡偶然間發現的。後來他就幹脆依賴這個來搭上刑事府,幹處理屍體的勾當。
死死盯著那具屍體,影子的動作極其緩慢,像一隻被絲線所操控的木偶似地,慢悠悠彎下腰,張開雙臂,俯在那具發臭的屍體上,黑氣瞬間如藤蔓一般爬滿了屍體的全身。
李跡轉過頭去,不看接下來的一幕。
咯吱咯吱的咀嚼聲在小屋中有節奏和韻律地響起。
仿佛是在啃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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