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舊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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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了這麽大動靜最後卻是什麽事都沒發生,李跡和屍老頭不由得也是無語至極,對望一眼也進樓去了。
剩下眾邊軍們莫名其妙,各個提著刀都準備拚命了,現在就這麽散了,一時間都愣在那裏,田棱自己也沒明白是怎麽回事,隱隱能猜到是那個少女認出了自己,或許是位舊人,可奇怪的是自己並不認識她。
他歎了口氣,對部下說了句收刀,也走進了酒樓裏,對著好不容易站起來走到櫃台的老板娘招了招手,後者心驚膽戰地走過去,強自堆起一個嬌媚笑臉問將軍還有何事,他淡淡道:“既然你都看到了,那麽樓上那些人,也就不用趕了,剩下多少房間給我的人,便開多少,不夠的,開幾間柴房也行。”
“還有,這件事情,我不希望你們任何人說出去,否則,你們知道會怎麽樣。”
老板娘和掌櫃連連應是,看那被嚇得慘無人色的樣子,哪裏還有把今晚這事往外說的膽子。
手下們聽得目瞪口呆,將軍居然連這種讓步都肯?比試不是都沒分出勝負嗎?莫不是將軍被那女子的迷魂湯給迷住了?可她長得也不好看啊。
今晚這件怪事相信會讓這幫從沒怎麽接觸過幾位修行者,甚至都沒見識過當年秦國江湖的邊軍將士們困惑很久。
將軍不說,便代表他不想說,那麽他們也沒必要問,畢竟將軍和他們不一樣,那是真正的名門出身。
支走老板娘後,年輕的邊將坐回到位置上,隻是端起茶杯平靜喝茶,別人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能看到他似乎是在笑。
可能是這茶有些苦,田棱沒有喝完,隻喝了一半便放下,他看著茶水中自己的樣子,其實是在苦笑。
……
……
尹蓮回房後,迅速關緊了房門,不久後李跡推開門走了進來,見她隻是呆呆地坐在桌前發呆,便疑惑問道:“今晚你怎麽回事?那人到底是誰?”
尹蓮幽幽說道:“他是道德宗的弟子。”
李跡剛想說廢話,他若是猜不到那年輕將軍和道德宗有關,屍老頭會出來?
誰料尹蓮接著又說道:“不過他隻在道德宗裏待了三年就離開了,所以不用擔心和天元有關,而且在宗門的時候他是我父親門下的核心弟子,便是我的師兄,我父親很器重他,他對我也一直都很不錯,不會是壞人。”
李跡惱怒她說話不一次性說完,因此冷聲道:“對你不錯就不是壞人了?我記得你說過在你偷走《道德經》之前,你那位叔叔對你也不錯吧,後來他怎麽追殺你的?”
尹蓮咬著嘴唇說道:“我知道你戒心重,我也沒你想得那麽沒腦子,所以我和他約定了明晚到萬雪閣見麵,那裏有封閉陣法,是談話不被人聽到的好地方,到時候你和屍前輩跟來便是。”
李跡轉回頭去,把玩著桌子上的茶杯,淡淡地道:“先是那個賣秘笈的,接著又冒出個師兄,都和道德宗有關,這可不是一個好的兆頭。”
尹蓮也有這種感覺,所以低下頭不語。
李跡揉了揉腦袋,有些煩躁地問道;“你們雖然從前認識,但你戴了麵具,所以他不一定認出了你,再加上剛才的衝突,那麽你如何確定他明天一定會去?”
尹蓮皺著眉頭,想了這個問題竟是想了很久,按理說那是她當時也是經過一番熟慮後做出的決定,現在要解釋隻要說出自己當時腦中所想便可,但仿佛是她現在又否定了之前的某些想法般,要說出口竟是有些為難,閉著口,半天不說話。
李跡對這個腦子明顯像是缺根筋的少女沒轍了,攤了攤手無奈地道:“好吧好吧,畢竟是你的回憶小秘密,可能回憶給你帶來那位師兄太好人的一麵,然而又想起了自己的血海深仇,所以一時間不知道該信哪邊?這很正常,我當初也有過這種糾結的心路曆程,你還年輕,糾結是正常的。自己好好想想吧,不然以你這腦子遲早也要出事,我找屍老頭把這事跟他說了去。”
他站起身就準備走,可尹蓮突然又抬頭問道:“當初你是怎麽解決這種糾結的?”
李跡回頭笑道:“很簡單啊,就當這個世上好人都死絕了,你隻剩孤身一人,生活在狼群之中,稍有不慎就會被吃掉,在這樣的生存壓力之下,還怕變不了聰明?”
尹蓮呆在那裏,等李跡走到門口後她又問了一句:“那你認為越姑娘和屍前輩也不是好人?”
李跡想都沒想就說道:“我在遇到他們之前,就已經很聰明了,這是我十歲時想明白的道理。”
……
……
第二日早晨,尹蓮下樓的時候,老板娘告知她田棱和那些邊軍都已經離開了,她呆呆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走了出去。
白歌鎮上還在飄著大雪,從昨晚下到現在未停。
秦國冬天的早晨,仿佛一直都是這樣,即便不下雪的時候,都會給人一種霜冷淒寒之感。
這裏真的是一個苦寒之地,苦寒之國。
她的童年是在道德宗度過的,道德宗那時候建在關中草海內,由於地理特殊,那裏常年都是一片冰冷的雪色草原,美得冷清,清晨起來,站在宗門的求道石坪上,能看見遠處幽幽而揚的白草,風一吹,草上的霜露冰晶嘩啦啦地被抖散,由於那些草都長得極高,有些甚至比人還要高,因此隻要站在草海裏便可淋到真正所謂的露雨,尹蓮小時候曾偷偷去淋過一次,隻覺得好冰好冷,回去後就得了風寒,當時可是被母親責怪了好久。
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淋過那露雨了。
因為宗門逐漸發現了她在修行上的天賦,開始為她製定嚴格的修行計劃,她幾乎沒有了屬於自己的時間。
她的童年從此就在枯燥重複的修煉中度過。
小小的尹蓮那時候不了解父母親在宗門內的地位,也不懂他們偶爾看自己時無奈又痛心的目光,她隻知道那樣被束縛的生活她很不喜歡,她想每日清晨能看到白草灑霜露,黃昏能看到金雲照白雪。她不喜歡修煉,她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她想要像個正常的女孩子一樣過著天真快樂的童年。
道德宗內那麽多弟子,沒有一個是有著她這麽尊貴的尹家嫡長女血脈,她是唯一的,旁係族人的子女倒是有,隻是尹家嫡係和旁係的不和,導致那些旁係的孩子也在大人的授意下刻意疏遠尹蓮,所以她沒有朋友,陪伴她的隻有每日重複不斷的修煉。
她曾不止一次向疼她的父母哭訴,說想要朋友,說不想修煉,說想要離開宗門,記憶中那一向溫柔的母親每次都是好言勸她,說她有著這麽好的修煉天賦,應該努力修煉,成為一個強大的人,以後才能為父親和娘親爭口氣。
那時候的小尹蓮不懂,道德宗站在秦國江湖之巔,因此她從小就以為他們尹家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家族,道德宗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宗門,那麽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理應也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她還天真地以為父親才是道德宗的掌門。
然而這些天真的美好想象,在某一次她無意間在後山偷偷聽到的一番對話之後,被無情地撕碎了。
那一年她四叔的兒子尹桂成年了,宗門內為他加冕及冠禮,她四叔,也就是道德宗的掌門,剛剛成為秦太子的太傅不久,江湖和廟堂地位雙登頂,一時間成為秦國最耀眼的人物之一,他的兒子成年,自然也吸引了無數人上門賀喜,那些在尹蓮記憶中珍貴無比她甚至一年都隻能服用一次的各種丹藥靈草,像是大白菜一樣源源不斷被獻上。她四叔還笑著說今日可以讓他的兒子說出一個願望,隻要是在他能力要求範圍內,他都會幫其實現。
尹蓮記得清清楚楚,那位真正的天之驕子尹桂,站在道德宗內最高的祭台上,受著無數人的讚美,驕傲地說出了他的願望。
他要宗門裏那位觀音蓮花目的天才少女,也就是他的堂妹,做他的雙修爐鼎。
當時道德宗裏有修煉血符的禁術,需要精純的處女之血為引,這門禁術隻有掌門才能夠修煉,尹桂作為掌門之子,自然也是有資格習得了,所以他提出的讓尹蓮做爐鼎,便是為了修煉此術。
她忘記了自己當時是什麽反應,或許是因為太小而不懂得做爐鼎的含義,她隻記得他父親和母親當時的臉色,像是死人一樣。
那場及冠禮因為這事而突然中斷,掌門顧及名聲,沒有當場答應他兒子的荒唐要求,隻是約了她父母到後山相談,她好奇之下也偷偷跟了過去。然後她看到在自己心目中權力最大的父親和母親,像狗一樣地跪在她四叔的麵前,痛哭流涕求情。
那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的父母原來不是全世界甚至不是道德宗內權力最大的人,在他們的弟弟麵前,作為大哥和大嫂的他們,卑微地就像一條狗。
後來她父母究竟做出了什麽妥協才讓掌門拒絕了尹桂的這個要求,她不知道,她隻知道從那天之後,他們一家三口在道德宗內的地位一落千丈,不僅是在各尹家族人之中,他們分得的資源最少,甚至連參加一些宗門會議的資格都被取消了。
那個揚言要她做爐鼎的尹桂,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的麵前,而尹蓮也因此對於宗門內的其他弟子,都連帶著產生了一種排斥和記恨。
直到後來,她的父親收了一個弟子,名叫田棱。
那個據說是將官世家的青年,成了尹蓮童年唯一的玩伴,即便隻有區區三年的時間,但那段時間,是尹蓮唯一感覺到世上除了她的父母外,還有人對她好的記憶。
她曾以為是道德宗掌門的父親,在屍子帶著刑法隊殺進道德宗後,被作為副掌門推了出來,然後死了,她不恨親手殺死她父母的屍子,反而更恨尹家的旁係。
那時田棱早已經離開道德宗了。
尹蓮實在是不想這個記憶裏為數不多的一個好人,變成了她應該殺死的仇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