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我在奈何橋邊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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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線你畫錯了!白癡!”
“哪裏錯了!熒惑星順行到逆行、再到順行的運動軌跡不就是一個‘己’字嗎?哪裏錯了?”
“笨蛋!熒惑星行度周期為四百一十度七百八十日,你這一筆畫短了,至少短了一百多天,所以應該是個‘巳’字,不是‘己’字!”
“七百八十日?不是六百八十?我不信,把星表拿過來給我看看!”
“拿去!”
李跡聽到兩位教授的爭吵聲,怔了怔,然後走了過去,在他們二人身邊坐下。
甘德教授在仔細盯著那張破破舊舊像是被蹂躪折皺了很多次的星表,眼睛亮的跟夜空裏的星星一樣,李跡在一邊也在看,看到一個名詞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它的意思,便隻能主動問道:“甘教授,這個行星會合周期是什麽?”
“問老石去,我沒空!”甘德教授不耐煩地說道。
石申嘁了一聲,然後對李跡解釋道:“行星會合周期就是同一顆星接連兩次晨見東方的時間間距。”
李跡哦了一聲,看著那些複雜的圖畫和一個個生僻的專業名詞,心想這果然是高深的學問啊。
甘德教授看了一會兒,忽然嘟囔著說道:“真的是七百八十日?那我怎麽會記成六百八了?”
“因為你老了。”石申嘲笑的聲音傳了過來。
甘德教授大怒道:“人總有忘事的時候嘛,你昨天不也把渾天圖忘在這山上了?”
“那是我騙你的,我怎麽可能真的忘記了?”
“別裝!你的記性我還不知道?”
石申教授繼續反駁道:“還跟我提記性,上次都做過筆記了,熒惑星和太白金星會逆行,去而複還為勾,再勾當然就是巳了,你這個白癡!”
“你才是白癡!我年紀比你大,尊老懂不懂?”
“在闡院年紀可不是輩分!別忘了鄒衍師兄比我們年紀都小,他照樣是我們師兄!”
“你這是歪理!”
“難道你不想承認鄒衍師兄輩分比我們大?我明天就跟他說去!”
“你敢!”
星空之下不斷傳來兩位教授充滿唾沫星子的對罵,李跡坐在旁邊雖然聽得一頭霧水,但是卻覺得十分有趣,因為這是一副很和諧的畫麵。
隻有真正的同道中人,才會有這樣的相處方式吧?這兩位教授都是研究星相學的狂人,所以在他們麵前出現的任何難題,都不是難題,而是兩個人共同探討的有趣話題。
……李跡渾身沐浴在月光下和星光下,站在崖頂,想到自己過去的那十七年,渴望修行卻無法修行的日子,渴望證明自己卻隻能用殺人和鮮血來證明,他似乎一直癡於殺人,而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癡於殺人,如果說在少爺死之前他的殺人是為了保護少爺,在少爺死之後他的殺人是為了替少爺複仇,那麽現在呢?來到這麽個地方,自己的一舉一動可能都會活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這顯然不利於他去殺人。
石申教授提醒地很及時,他的確沒有去想過為什麽鄒衍沒有來詢問他關於截教影魔的事情,誅候真的會因為敗於屍子而無聊地構造了這麽個謊言嗎?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去讓得他們不惜撒謊也要抓回去呢?鄒衍不可能沒有懷疑過,但他沒有來問自己。
他想到了那日在登雲殿中,自己第一次走上光明正大的修行之道時的喜悅,那個興奮抱住越晗雪的自己,那些真正沒有經過偽裝而說出的真心話,九家考那天自己勝過了瀟真時的高興,以及昨日複仇成功後卻仍因修行問題而鬱鬱煩悶的痛苦,漸漸想明白了一些東西。
“我的確是喜歡修行啊!”他忽然對山下大聲喊道。
聲音在雲霧中來回,在月光下流轉不去。
石申教授和甘德教授停止了爭吵,看著站在崖邊呐喊的少年,然後笑了起來。
……
李跡想起了自己第一天見到天星樓時,鄒衍對他說的那些話,李跡把那當成是自己的第一堂課,鄒衍卻說那是以後自己無時無刻都要上的課。李跡現在明白了,鄒衍在這堂課中想要教自己的,就是人應當有自己喜歡和追逐的東西,如果喜歡那就應該癡於其中,不管遇到多大的難題,都要永遠懷著一顆好奇的求知之心去對待難題,莊子為什麽那麽欣賞曲原?不惜頂著那麽多人的目光去護佑一個楚國來的質子,一個可能和截教九歌組織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楚人?就是因為那一首《天問》表達出了人對這個世界的求知之心。
敢問才會有求知的動力,有動力才有改變命運的能力。
正如他在洛州城對那個即將死去的刑部司刑胥方褐說的話:“我要用你們的血,來改變我的命運”
修行,也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
所以他的煩悶已經解開了,關於自己應該如何看待學子陰陽幻術的困難,李跡已經找到了答案,情緒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焦慮浮躁。他向兩位教授鞠了一躬,然後下山去了。
已是深夜,山上各家的弟子大部分都已經入睡,李跡一個人走在清冷的山道上,正琢磨著這會兒是不是應該回去睡覺,忽然在走到天星樓附近的時候,聽到了一陣淒怨的哭聲。
這個聲音屬於女聲,但不是那種悠揚悅耳清脆如黃鸝的女聲,而是低沉中帶著腐朽的蒼老,令人聽到的瞬間,腦子裏便浮現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坐在墳邊哀聲哭泣的畫麵,本來李跡聽得毛骨悚然,但很快就想起了那個關於陰陽家天星樓的傳聞,半夜深更有鬼哭!
陰陽家副教授——孟鬼婆!
自從李跡進入闡院陰陽家以來,從未見過這位副教授,按照鄒衍的話來說她是因為失去了丈夫和女兒而發瘋,每晚都會在天星樓附近鬼哭哀叫,弄得陰陽家弟子人心惶惶,李跡一直都很想見見這位老婆婆。
因為她的丈夫就是李跡一直想要殺死的誅候不死奴。
李跡深吸一口氣,腳步緩緩前行,順著那個聲音走了過去,但那哭聲卻是漸漸低落下去,不過並沒有斷絕,仍然還能聽見,隻是哭到了後麵,卻是帶著抽泣的低嗚聲,聽著不再那般淒厲駭人,仿佛是哭的人也累了,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
前方漸漸出現了濃霧,這是離天星樓越來越近了,李跡雖然已經熟悉了這片霧,但每一次進入的時候都還是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夜空中灑下來的星光也漸漸暗淡,照不透濃霧之中。
李跡感覺自己走在一片黑暗之中,明明有陣陣陰風從四麵八方吹來,但吹不散身邊的濃霧,它們仿佛還像是有生命一般地在繚繞撩動,不時撫過李跡的後頸,令他毛孔頓生,渾身發冷,而隨著離那個聲音越來越近,周圍也讓他真正感覺到漸漸的寒冷。
忽然,原本回蕩在耳邊的淒怨哭聲驟然停止,仿佛將死之人在哀叫中突然間被捏斷了咽喉,導致聲音隨著生息斷絕。李跡愕然止步,周圍濃霧依舊遮住了視線,如果沒有聲音引導的話,他可能就找不到方向了。
但又是在突然間,一陣刺耳的“嘖嘖嘖”笑聲響起,聲音沙啞如鐵石磨刀,同時又有輕聲鬼嘯,在前頭流連回蕩。
一陣陰風掠過李跡的身側,瞬間將其身邊的霧氣吹開,天上的月光星輝隨之灑落,終於照亮了李跡的眼前世界。
前方約莫三十丈外,一處亂石堆上坐著一個女子,一頭雪白長發結鬟於腦後,麵帶一藍色蒙紗,一身藍色紗裙,雖然因蒙麵而不見容顏歲月,但露出來的頰窩和皮膚卻是雪白,沒有一絲血色,透明一般如冰似玉。
李跡怔住,這個女子便是那發瘋的孟鬼婆?可怎麽看著這麽年輕?
女子原本是側麵對著他,突然轉過頭來盯著他,動作突兀而駭人,像是硬生生地把頭扭過了垂直角度,一雙幽藍色的眼睛散發著駭人的目光,直勾勾地看著李跡。
然後她突然間又陰笑了起來,笑聲正是之前那種“嘖嘖”的古怪刺耳陰笑聲。
夜半深更,一個沒有任何人色的女子對著你發出如此駭人的笑聲,這絕對可以嚇死一個尋常人。縱是李跡有準備地過來,也是被驚得連連後退。
女子笑了一會兒,然後停了下來,目光從毫無感情變作了幽怨,望著麵前的少年,幽幽說道:“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你也是來走奈何橋的嗎?”
李跡眼珠子急速轉動,想了想之後,對女子行了一禮說道:“孟教授,我是陰陽家弟子,隻是剛好路過此地。”
“陰陽家哪有什麽弟子啊。”女子眼神空洞,看著李跡,但目光似乎又是穿過了他,聲音中也帶著飄渺和空寂。
“很多人死之後,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以為前塵往事隻是一場空夢,仍自渾渾噩噩地遊蕩在人世間不得解脫,就像是那些不相信自己死了、不願喝下孟婆湯的人,不過奈何橋,就不得投生轉世。”
“你,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嗎?”
她看著李跡,輕輕地說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