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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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食無憂之人,需要去嫉妒衣不蔽體的乞丐?

    裏三層外三層的市井百姓,透過圍成一圈的護院縫隙,看著中間空地上被丫鬟簇擁的胡家姑娘。二十四位身量相當的丫鬟,身著淡綠色錦袍,梳著油光水滑的辮子,齊刷刷站在小主子身後。

    單此一項,便將富貴和威嚴表現得淋漓盡致。見此圍觀諸人不禁站得更規矩些,神色也更加鄭重。

    胡府門前陷入安靜,這份安靜如在人熱烈的心中敷上一層冰塊,焦灼中盲從的心冷靜下來。

    “不好。”

    青頂小轎中沈墨慈眉頭緊鎖,她深諳人心,知曉如何引導流言達成目的。所以開壇講學那日發生的醜事傳開後,她並未阻止流言四散,反倒在暗中推了一把。因為那會她早已計劃好後續拜師之事,城中的流言越發凶猛,“真相大白”後罪魁禍首的阿瑤所受譴責便會越發深重。

    到那時,同為綢緞商之女的胡瑤便會成為她光輝名聲的踏腳石。胡瑤有多遭人鄙視,反過來她就有多受人敬重。

    可她千算萬算,卻唯獨漏算了胡瑤。

    也不是漏算,有奶娘這個釘子,胡瑤從小到大的經曆,她甚至比身為生母的宋氏還要清楚。她就是個養在深閨的嬌嬌女,單純到近乎愚蠢,未經曆任何風浪。這種嬌花乍受千夫所指,各種不堪入耳的話撲上來,第一反應肯定是撲到爹娘懷裏嚶嚶哭泣。

    可她怎麽偏偏出來了?

    不僅大膽走出來直麵困境,她還出言反駁宋家母女。一凡說辭有理有據、言之鑿鑿,最讓人眼前一亮的還是她身後二十四位婢女,不用說一句話就已證明胡家底蘊,也徹底震住了周圍看熱鬧的市井小民。

    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沈墨慈敏銳地感覺到,這樣下去不行。

    “放棄宋家母女,隻說前幾日的流言。”

    接到命令,沈家下人迅速改了說辭。宋家姑娘怎麽樣咱先不說,沈家姑娘呢?墨大儒破格收為徒弟的人,胡家姑娘初入書院便與其產生口角。還有宋欽文,那可是咱們青城有名的才子,這般出挑之人胡家姑娘也敢編排,諸位鄉親父老倒是給評評理。

    眼見氣氛又要熱起來,胡家下人也不是吃素的,總不能黑的白的全讓你們沈家一張嘴決定。

    立時就有混進來的胡家下人,指著正在口沫橫飛之人,疑惑道,“我說,從剛才到現在就屬你說得起勁。你跟胡老爺是有多大仇,殺父之仇,還是那啥……奪妻之恨?”

    “你媳婦才給你帶綠帽子。”

    “我這不就隨口一提,要我說胡老爺人算不錯了。這些年胡家收生絲,可向來是當場銀貨兩訖,從不帶拖欠一時半刻。再說人胡家給那價也不低,反正我賣給胡家的東西從沒吃過虧。你賤賣過沒?你、你、你,有沒有?”

    中間人手指一個個指向四周,被他指過的人下意識地搖頭。

    “這不就對了,咱們這些種桑養蠶的圖什麽?不就圖一年下來生絲能賣個好價錢,讓全家吃好喝好,過年時給媳婦截兩尺花布做幾身新衣裳。”說完他還若有所思地看向沈家家丁,緩緩補充道,“當然,最好別截綠色的,不吉利。”

    不少人陷入深思,麵上隱隱露出愧疚之色,剛才頭腦發熱時他們隻覺胡老爺是全天下最大的奸商,可冷靜下來稍微想想,這些年來還真是胡家最厚道。生絲錢從不拖欠不說,鋪子裏賣得布也向來物美價廉。

    讚同地點頭,聽到“綠色”時他們忍不住發出笑聲。心下焦急,沈家下人額頭染上一層薄汗,急中生智,“人有財了就求名,沈家姑娘名聲好,保不齊被人嫉妒。”

    好像也有幾分道理。沈墨慈多年經營擺在那,胡家姑娘於他們而言隻是個陌生人,不少人稍作猶豫後,還是選擇相信前者。

    “畢竟是墨大儒之徒。”

    麵對得意的沈家下人,胡家下人絲毫未顯慌亂。倒不是他們心理素質多好,而是他們跟沈墨慈想一塊去了。在胡家做事久了,自家姑娘什麽脾性他們能不知道?那就是個被老爺保護得密不透風的嬌嬌女,如奶娘、又如宋家表姑娘,向來隻有別人誆她的份。

    讓她想出如此縝密的計劃陷害人,怎麽可能!

    發自內心地相信自家姑娘心智絕幹不出這種高難度的事,內心堅定,這會任憑謠言四起,他們依舊巋然不動,思路清晰地反駁:

    “胡家姑娘若是好名聲之人,這些年又豈會一直默默無聞。不說別的,每年臘八以她名義開設粥棚,這事總算不上難?胡家名頭擺在那,為自家姑娘經營點好名頭,很難麽?”

    “唾手可得的好名聲不要,莫非自家姑娘本身就見不得人?”

    一直注意著這邊動靜的阿瑤摸摸自己的臉,待字閨中未經任何風雨的小臉光滑細嫩,有什麽好見不得人呢?聳聳肩,她麵露無辜。

    “胡攪蠻纏、一派胡言。”胡家下人同樣無奈,鬱悶之下使勁跺跺腳。

    看熱鬧的百姓都是牆頭草,他們容易被沈墨慈煽動,同樣也容易被其他人煽動。這會功夫,不少人已經被胡家下人引得起了疑惑。之所以還在猶豫,完全是由於墨大儒。

    沈墨慈同樣深知,墨大儒是她如今最大的依仗。但沒人比她更清楚墨大儒態度,收她為徒完全是平王以勢相壓的結果,而此點更是磨滅了初見麵時墨大儒因心念亡妻而對她的那點好感。而且反過來,因破題之事,墨大儒對胡瑤則是好感十足。

    師徒情誼本就不怎麽牢固,若叫墨大儒知道,她扯他大旗對付胡瑤,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此事到此為止,讓咱們的人撤回來。”

    沉聲朝轎簾外吩咐,許久未得到回應,她焦躁地掀開轎簾,指責道:“沒聽到?”

    “沈姑娘還未告知你在外麵安排了哪些人,本候就算想代為傳命,也無從傳起。”

    本候……不屬於自家下人的陌生聲音傳來,沈墨慈“蹭”一下掀開轎簾。正對著轎門口站著位玄衣少年,正是昨日帶阿瑤前去華首寺後山的“景哥哥”。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心中升起強烈的不祥預感,強忍住調整好臉色,她邊起身邊問道,“定北侯此刻出現在此處,莫非暗中已與胡家有所商議?”

    從平王口中,她知曉定北侯為何而來,單一個胡家可湊不齊龐大的軍費。既然他已知曉她與平王之事,那短時間內想必無法將之拉攏過來。不能動之以情,那便誘之以利。

    想用聖旨壓他?沈墨慈還真是……聰明,換做任何初擔重任之人都會仔細斟酌,然後選擇讓步。

    可他不是那些庸才!

    “本侯是否與胡家有所商議,無須向你稟報。但本候卻知,你與平王暗中已有商議。”

    “良禽擇木而棲。”沈墨慈麵露魅惑地說道。

    “以本候芝蘭玉樹,可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鳥都能隨便撲上來。”麵露傲然,陸景淵語氣中是毫不掩飾地嫌惡。

    胡瑤到底給他灌了什麽迷湯,向來被男人捧著的沈墨慈頭一次被如此嫌棄。轎外孰是孰非的爭論聲傳來,強忍住厭惡,她出言送客:“既然如此,那民女蒲柳之姿就不再礙定北侯貴眼。”

    “嗬~”陸景淵輕笑,一直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手中握著的赫然是一隻竹喇叭。

    在沈墨慈驚恐的眼神中,他抬起竹喇叭放在嘴邊,朗聲道:“沈姑娘,墨大儒在外麵等了如此之久,都不能讓您屈尊下轎一見。”

    沈姑娘、墨大儒……

    處在風口浪尖的兩尊名號突然被喊出來,圍在胡家門口的百姓紛紛朝聲音來源看去。就見離此不遠的樹蔭下停著頂不起眼的青頂小轎,玄衣少年站在轎旁,而在他身旁,轎子一側站著位駝背老僧以及充滿儒雅之氣的老者。

    駝背老僧大家都認識,正是名滿天下的空海大師,難道他身旁的儒雅老者就是名聲同樣如雷貫耳的墨大儒?

    “師傅。”

    沈墨慈自轎中款款走出,沒有多餘解釋,而是直接拱手作揖,執師徒拜見之禮。

    “原來還真是墨大儒。”

    “那老人家在轎邊等了有一會,做徒弟的卻在轎子裏歇著,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理?”

    “許是沈家姑娘沒見著。”

    “阿慈一定是沒看見!”被阿瑤堵得啞口無言,從方才起便低頭站在人群中的宋欽蓉,這會比任何人都要興奮。

    得意地瞥向阿瑤,搖搖楊氏胳膊,她激動道:“阿娘,一定是墨大儒知曉阿慈被人冤枉,親自趕來給她作證?”

    “當真?”楊氏難掩驚喜。

    “你確定?”餘光掃過轎旁駝背老僧,阿瑤聲音中帶出幾絲漫不經心,這種態度激怒了無腦崇拜沈墨慈的宋欽蓉。

    “阿慈學識出眾,甚至不輸於男兒,乃是天下罕見的奇女子。墨大儒已收她為徒,親自趕來若不是為她作證,難不成還能幫你?”

    “那倒未必。”阿瑤輕笑。

    “你!”

    “事實真相如何,不如你親自問下?左右你們向來要好,她總不會為這點事怪罪吧?”阿瑤舉起竹喇叭,直接遞到她跟前。

    宋欽蓉咬唇,大庭廣眾之下喊話有失體統。可若此刻不應,她豈不在阿瑤跟前丟了臉麵。左右墨大儒親自前來,於阿慈而言也是光彩之事,她喊兩句又何妨?

    “問就問!”

    拽過竹喇叭,對準青頂小轎方向,她喊道:“阿慈,我在這!”

    喧鬧的人群中高亢的少女嗓音格外有穿透力,不少人扭頭,驚奇地看向她。

    聽到熟悉的聲音,正在絞盡腦汁想辦法穩住墨大儒的沈墨慈心裏咯噔一下。剛想出聲阻止,被那麽多雙眼睛盯著的宋欽蓉有些緊張,再開口時下意識說出實話。

    “好多人冤枉你和我哥,我剛擔心得不行。現在好了,墨大儒來了,他定會幫你作證。”

    “阿蓉。”楊氏忙拉住女兒,當著這麽多人麵與沈家姑娘如此親近,傳出去若是影響到兒子可怎麽辦。

    站在台階上,胡九齡居高臨下,將楊氏小動作盡收眼底。拿過竹喇叭,他麵露寬容:“楊氏,你這又是何必。阿蓉一向與沈家姑娘合得來,往常沒少在阿瑤跟前誇她。孩子們覺得投脾氣,自然就湊在一處,我們做爹娘的又何必無故阻攔。”

    連聲歎息後,再次開口時他聲線變得淩厲,“阿蓉,站在長輩的立場我支持你廣交知己好友。但作為一名父親,我覺不允許你因為偏向自己好友,就不分青紅皂白、把髒水往我女兒身上潑。你可明白?”

    看著顫抖的宋欽蓉,胡九齡耷拉下眼皮,掩蓋住其中寒芒。他早知宋欽蓉品性,之所以留她在阿瑤身邊,不過是想著豢養的家犬總比外麵的野狼更安全些。可如今家犬要反咬主人,那就別怪他揮下屠刀。

    “胡貴,將首飾收回來。”

    胡貴領命走下台階,握住楊氏手中木箱,微微用力將其奪過來,當場打開大略清點數目。

    “還缺兩隻玉鐲,一套珍珠頭麵。”

    宋欽蓉咬唇,玉鐲被她不小心摔碎。至於珍珠頭麵,則被她拆開做了其它首飾,其中最大的幾顆珍珠送給了阿慈做生辰禮物,如今她怎麽都不好意思開口要回來。

    不過一點不起眼的東西,胡家還要為難,暗恨之下她更是堅定了要幫阿慈的心。

    “算了,”這才開口的是阿瑤,“不過是一點小東西,都送出去了我也沒打算要回。不過是表姐為沈墨慈與我置氣,幾次三番強烈要求送回來,今日還鬧出這般大的陣仗。我怕再不收,日後恐有更多波折……”

    在阿瑤為難的神色中,周圍百姓了然。方才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口口聲聲說被胡家欺負的宋家母女,原來宋家姑娘與沈家姑娘關係十分要好,這倒是與前段時間的傳聞對上號。

    方才宋夫人口口聲聲說著家教,若是真不想要贈予之物,偷偷摸摸還回去便是。如此大張旗鼓,倒像是故意往人身上潑髒水。

    退一萬步,就算胡家真有不妥之處,都是親戚有什麽話不能關起來說,何必當麵鑼對麵鼓給人難堪。最讓人鄙夷的是宋家姑娘,收了胡家姑娘那麽多首飾,就算沒有姐妹情,看在錢的份上也不該胳膊肘往外拐。

    人群中風向變了,這場鬧劇發展至今,孰是孰非逐漸明朗。隻是多數人心中依舊橫著一道坎——那可是墨大儒,他看中的人怎會有錯?

    將鄙夷的目光從宋家母女身上收回,諸多目光齊刷刷看向樹下的墨大儒。有大膽的人甚至直接問出口,“墨大儒,您倒是說說看,到底哪邊說得才是真的?”

    “師傅。”沈墨慈麵露哀求。

    墨大儒沒看她,而是回望著方才開口提問的年輕人,“你是要我做出評判?”

    “當……當然,”年輕人有些激動,“我們大家,在這的幾百號人都等著那。”

    “丫頭,你也這麽想?”隔著人群,墨大儒看向後麵被丫鬟簇擁的阿瑤。

    心下一緊,阿瑤下意識地抬頭,目光透過墨大儒看到他身後的玄衣少年。四目相對間,他劍眉微挑,緩緩對她擺個口型,清清楚楚喊著“笨丫頭”。

    誰笨了!輕咧嘴角,被他這麽一氣,她心中緊張消去不少。

    再次麵對墨大儒,她心下已經有了成算。斂衽一禮,她恭敬道:“大儒才學為世人所欽佩,阿瑤自然相信您。”

    “你就不怕老朽偏幫沈姑娘?”

    “您也說了是偏幫。若真如此,阿瑤便在華首寺為墨夫人請一尊長生牌位,日日三炷香向她訴明心中委屈。”

    “這丫頭,真是怕了你。”

    無奈地搖頭,看向眾人時,墨大儒神色鄭重,“胡家姑娘聰明伶俐,本性天真爛漫,於昨日解開老朽亡妻生前所留孤本難題。老朽今日登臨胡府,便是欲代亡妻收其為唯一傳人。”

    一番話雖丁點未提她不好,可對胡家姑娘的各種溢美之詞,卻將對立麵的沈家姑娘貶到一文不值。

    不僅如此,墨大儒還是親自登門收徒。昨日他收沈家姑娘為徒的消息可是從驛站中傳出來的,從頭到尾墨大儒都未露麵,好不容易今日露麵,就給出這麽一份“大禮”。如此明顯的差距在那擺著,胡沈兩家姑娘誰更受重視、品行更和大儒心意,簡直不言而喻。

    當即便有不少人朝沈墨慈投去意味深長的目光,而後者竟然還忍得住,恭敬地立在師傅身後做足了為徒者的恭順姿態,至於她內心深處如何苦澀如何煎熬,卻隻能一人慢慢消化,打落牙齒活血吞,忍出內傷也不能喊丁點疼。

    眾人本以為事情到此為止,沒想到更讓人驚訝的還在後麵。墨大儒話說完後,一直慈眉善目立在轎旁的空海大師忍不住了。

    “好你個墨老兒,不是早告訴你她是我徒弟。丫頭,昨日下山時咱們可都說好了,你答應過老和尚回家稟明爹娘。他墨道玄徒弟一抓一大把,根本不值錢。再說我名頭也不比他差,就剛那事,有人誣賴你,你隻需要報我名號,絕不敢有人說你品行有虧。“

    得道高僧怎會突然變得如此跳脫……被他滿臉“你是不是傻”的表情盯著,阿瑤再次感覺自己腦子有些不夠用。

    “大師,阿瑤是覺得還沒敬茶,尚未確定師徒名分。這樣貿然扯您名號,不太合適。”抓抓頭上花苞,阿瑤頗有些不好意思。

    “有什麽不合適,有人拜了個徒弟一大堆的人為師,也沒敬茶,就急吼吼地打著師傅名號要你難堪。我佛慈悲,講究因果輪回,她種因,你不報複回去,怎麽助她得業果?”

    因果輪回還能這麽講?周圍一片憋笑的隱忍聲,驚訝之下阿瑤將眼睛瞪得老大。

    投在身上嘲諷的目光越來越濃,會想今日的功敗垂成,沈墨慈再也忍不住出言相譏,“大師乃得道高僧,方外之人,何必摻和這些紅塵俗世,對一個弱女子苦苦相逼。”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想必有所誤會,貧僧所言另有其人。”

    “出家人不打誑語,你怎麽能如此欺負阿慈。”出聲的正是看不過眼,急沈墨慈之所急的宋欽蓉。

    不出聲還好,本來沈墨慈已意識到空海大師話中陷阱,他從未指名道姓,故而她方才詢問時,也隻以“弱女子”代稱。可她這句話,卻直接幫她坐實了此事。

    困頓不堪的心一點點往下沉,此時此刻她回憶起胡瑤入書院後的幾次交鋒。從晨間茶點到書中肚兜,再到今日歸還首飾,一次又一次,宋欽蓉總在關鍵的時候幫她倒忙。正是這幾次,打亂了她幾年來苦心布局的全盤計劃。

    她怎麽找了這麽個蠢貨!就在這一刻,她對宋欽蓉那顆滿是利用的心,轉變成了滿腔仇恨。

    在她咬牙切齒的同時,空海大師已經將目光轉向宋欽蓉,“這位女施主何以如此篤定,貧僧說得是沈家姑娘?”

    “那還能有誰?”

    “當然,”空海大師抬手,食指指向不遠處玄衣少年,“比如他,景公子幼年曾隨墨大儒讀過幾日書,從未敬過茶,如今更是對即將成為師妹的沈家姑娘多有嫌棄,貧僧所言之人……不甚確定。”

    在小侯爺滿是殺意的目光中,空海大師強行改口。

    “這……墨大儒,阿慈也是您徒弟,您怎能如此厚此薄彼?”

    被空海大師三言兩語繞過去,宋欽蓉還想爭取。沈墨慈卻是再也不想呆在此處,被半城百姓嘲弄和鄙夷的眼光一遍遍淩遲。

    “阿蓉別說了,今日之事本就是一場誤會。恭喜師傅再得佳徒,徒弟與平公子有事相商,欲先行退下,還請師傅恩準。”

    見沈墨慈處境淒,墨大儒內心深處升起一絲憐憫:不過是未及笄的姑娘,承受如此流言未免有些太過。可隨後她說出的這番話,其中深深的權謀算計,卻讓他再次冷了心。太上皇於他有恩,收此女為徒不過是無奈之舉,若是上進之人他定會不吝指教,可此等心術不正之輩,他實在無從下手。

    也罷,他不置可否地點頭。

    在沈墨慈有些倉皇的逃離後,後續徹底演化成空海大師與墨大儒的爭徒大戰。兩位積年老友為了爭奪愛徒,拋開身份修養如市井婦人般唇槍舌戰,不顧友情彼此揭對方短。

    “墨老兒,凡事講究個先來後到,明明是我先說的。再說了,你多少徒弟,光關係親近的十個手指頭都數不過來,你關照得過來?我就不一樣了,這輩子統共就倆徒弟,怎麽都罩得過來。佛曰……”

    “別佛曰了,天天披著僧袍講歪理,也不怕哪天佛祖收了你個老烏龜。徒弟多怎麽了?我是代阿淑收的,萬畝地裏就她一根獨苗。還有,師兄多幫手也多,遇事每人幫一點,加起來那是多大一股助力。”

    墨大儒越說越有信心,絲毫沒注意到旁邊玄衣少年被他最後一句話說黑了臉。

    “你怎麽不說師兄多了,扯後腿的也多。”

    “你當我徒弟是什麽歪瓜裂棗、地痞流氓?”

    “知人知麵不知心,衣冠禽獸誰沒見過?”

    圍觀百姓目瞪口呆,這兩位真是名滿天下的得道高僧和大儒?吵起架來絲毫不比鄰居家的河東獅差!

    還有,這養在深閨十三年、名不見經傳的胡家姑娘到底是有多好,才引得兩位如此有名望的人不顧顏麵、大眾搶奪。一時間眾人心中完全確定,胡家姑娘定是為奇女子,才學、品性如何再也毋庸置疑。

    尚未走遠的沈墨慈聽聞下人來報,口中突然湧起一股腥甜。她苦心計劃多年,本想拿胡瑤當墊腳石成就自己響亮的名聲,沒成想回頭來卻為她做了嫁衣。氣血上湧,她忙以帕捂嘴,潔白的絹帕染上點點紅梅。

    而更糟糕的事還在後麵,頂著街頭巷尾飛速蔓延的流言蜚語快步趕回沈家,剛進後院她便被嫡母房中媽媽攔住了。

    “夫人說了,姑娘所做之事妨礙了全家名聲,這段時日還是好生靜養的好。”

    這幾年因她得阿爹看重,連帶姨娘在後院也頗有臉麵,隱隱與嫡母平起平坐。為此嫡母早已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好不容易抓住機會,她自然不會放過。

    沈墨慈被禁足後院,她為妾的生母也被叫去正院日日立規矩,做足了為妾本分。而向來支持她的沈父,卻在日日出門被人指指點點、連沈家綢緞莊生意也受到影響的雙重壓力下勃然大怒,放手任由嫡母管束後院。姨娘月錢本就不高,即便因受寵這些年來多有賞賜,賞銀也大都被她拿去收買人心。一朝失勢,沈墨慈母女在後院處境堪憂,最嚴重時連做點心所用酥油都得從月例中扣。

    身為庶女她不是沒經曆過看嫡母臉色的苦日子,這些她尚且能忍受。可讓她無法接受的是,趁此機會嫡母大肆調動後院人手,將她的人貶的貶、賣得賣。沒過幾日,她多年經營勢力短短便被打得七零八散。

    當然這都是後話,在沈墨慈回府同時,胡府門前,當著眾人的麵,墨大儒與空海大師為收徒之事爭執不休。

    眼見兩人久久不曾停歇,就連暗自欣喜的胡九齡也有些看不下去了。昨日阿瑤提及空海大師名號他心裏那個驚喜,可沒想到更大的驚喜還在後頭,不止空海大師,連墨大儒都想收他家阿瑤為徒。為了收徒之事,如今兩人甚至當街吵起來。

    這是多大的臉麵!這事傳出去,日後看還有沒有牛鬼蛇神敢說他愛女半點不好!出於為父的驕傲、更是為將來長遠計,胡九齡恨不得他們多爭會。可當他們真爭起來,他又有些不忍心。

    名聲啊……

    疾步走到兩人中間,他左右勸著:“兩位遠來是客,既然是為了小女,不如進府喝杯茶,坐下來慢慢說?”

    “胡老爺所言有理。”

    一直沉默的陸景淵終於開口,簡簡單單一句話,上一刻還爭執不休幾乎要上演全武行的兩人,下一刻卻如按了複位鍵般,奇跡般冷靜下來。

    “阿彌陀佛,便依施主所言。”打個佛號,空海大師恢複得道高僧模樣。

    “那便叨擾胡老爺。”整理衣冠,墨大儒一派學者儒雅風姿。

    敏銳地察覺到兩者情緒變化,胡九齡將目光投向樹下的玄衣少年。

    昨日阿瑤回來後,便將華首寺中發生之事說予他聽,這會他很容易確認少年身份。可確認後他又生出新的疑惑,近半個月來城中暗流他也有所察覺,先後幾股勢力暗中查探胡家產業。如今麵前三人齊聚胡府,到底有何打算?

    心下思索著,麵上他卻始終笑得熱絡而不失禮,“莫非這位便是小女提起過的景公子?”

    “正是在下,拜見胡家伯父。”陸景淵抱拳。

    普普通通的兩句話間,兩人卻是交戰一個來回。胡九齡問得十分巧妙,他絲毫沒提其尊貴的侯爺身份,而是從阿瑤角度入手試探。倘若少年當真對胡家有打算,聽到這樣矮一輩的稱呼,多少會有所反駁。

    陸景淵當然聽出了他話中的試探,他的確對胡家有所打算,但卻並非他想得那般。餘光瞥向旁邊安靜的丫頭,他幹脆將計就計。

    恭順的姿態和話語讓胡九齡心下稍安,但也隻是稍稍而已。側身避過少年行禮,他笑道,“既然是阿瑤朋友,景公子不妨一塊進府坐坐?”

    “恭敬不如從命。”

    說完他邁步向前,隨著胡九齡邀請的手勢,空海大師和墨大儒很自然地跟在他身後。

    見到此點,胡九齡更是印證了心下某個猜測。親自引三人進府,吩咐下人準備廂房、梳洗之物後,他將少年單獨請到書房,開門見山地問道,“胡某參見定北侯,方才府門外人多嘴雜,請恕胡某無禮。”

    “無礙,我名景淵,胡老爺稱呼我名諱即可。”京中大臣也沒幾個敢直呼他名諱,不過麵前之人是那丫頭阿爹,沒幾年也會成為他長輩,早叫著也無妨。

    定北侯何等尊貴的人物,且如今他來意不明,無論如何胡九齡都不敢直呼其名。

    “景公子,胡某有一事尚且不明。”

    “便如胡老爺猜測,空海大師與墨大儒,確是隨我一同前來。”

    空海大師自不必說,至於墨道玄,還多虧了沈墨慈。若非她請動平王以勢相逼,觸動文人那根傲骨,即便他有意收阿瑤為徒,也不會做出當街爭吵的出格舉動。

    胡九齡明白,雖然他覺得阿瑤千好萬好,便是天仙下凡也比不得,但其他人不會這樣認為。他還不會天真地以為,憑阿瑤本事能讓兩位名滿天下的大人物稀罕到如此地步。

    但如果換做定北侯出麵,這一切就很容易說得過去。

    “胡某在此代整個胡家多謝景公子,方才若非你們及時出現,就算過後事情能說清楚,小女名聲也不可能如此輕易保全。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日後公子若有需要,我胡家願效犬馬之勞,能力範圍之內決不推辭。”

    說完胡九齡抱拳,還沒等躬下身子,陸景淵趕緊伸手止住他。

    “不必,”將來此人會成為他長輩,他向來寬宏大量,不拘泥於一時半刻的禮數。

    心下這般想著,他嘴上卻是另一套說辭,“當不得胡老爺如此,在下此舉正是為了償還十一年前東山別院的救命之恩。”

    十一年前、東山別院……塵封已久的記憶緩緩開啟,胡九齡隱約記得那年元宵,剛兩歲的阿瑤在別院蓮花池旁發現了個渾身是血的孩子。他至今還清晰的記得,麵對成人都心顫的一幕,他那傻女兒卻無絲毫畏懼,反而興奮地喊著什麽“紅孩兒”。

    記憶中孩子那雙如野狼般滿是侵略性的眼睛,與麵前少年深邃卻有懾人的眼眸重合。一個半大孩子何故被如此追殺?深知此事危險,當年他命胡貴暗中處理,連郎中把脈時都是隔著簾子,整個過程中知曉此事的隻有他們主仆二人,以及當年親曆的少年。

    此事應該不假,胡九齡懸著的心終於徹底放下來。

    見此陸景淵心下也長舒一口氣。想他天縱奇才,無論修習武藝或是處理政事全都手到擒來,卻唯獨不會曲意逢迎、討人歡心。

    那丫頭軟硬不吃,且前世對他十分抗拒,保險起見這輩子他隻能從她身邊之人入手。宋氏尚還好對付,胡九齡可是人精。幸好沈墨慈不辭辛勞布置這場鬧劇,讓他以神兵天降的方式風光出場,借胡九齡感激之時倒出當年舊事,步步為營終於取得他信任。

    向來隻有別人討好他的份,前世今生能讓他這般大費周章的,也就隻有那笨丫頭。

    早晚有天,他要從她身上全部討回來。

    “阿嚏。”

    後院繡樓內正在換衣裳的阿瑤打個噴嚏,沒有來的覺得天冷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