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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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公作美,上巳節當日是個響晴天。

    胡府諸人過來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明媚的春光照亮鑒湖岸碼頭的每一個角落。

    碼頭中心最顯眼的位置,結實的木料紮起九尺高台,高台中隻簡單擺了兩把寬敞的圈椅。可圍著圈椅的一周,木雕欄杆上鏤空雕刻出大氣的花紋,花紋下麵圍著欄杆一圈,鑲嵌著二十四幅六尺高的木板雕刻,上麵以圖配字,皆是懸梁刺股、鑿壁借光等古往今來苦學的典故。

    整個拜師所用場地皆由宋氏設計,先前她因身體虛弱萬事不管,可自幼讀書所學卻一直銘刻在骨子裏。因覺得虧欠阿瑤甚多,這會她更是用心,為準備拜師宴絞盡腦汁、拿出了所有看家本事。

    此番辛苦也沒有白費,高台氣勢恢宏,足以表達胡家鄭重。原本不甚在意,隻打算配合胡家給徒弟出口氣的墨大儒,乍見如此隆重的擺設,也不由點頭。

    沒多久吉時便到,胡府大管家胡貴親自鳴鑼,來吃流水席的百姓各歸各位,略顯嘈雜的碼頭瞬息間安靜下來。

    六人一齊上台,胡九齡拱手,對這台下微微作揖,然後先行開口。他先是感謝下麵鄉親父老今日拔冗前來,然後又著重介紹了一番空海大師與墨大儒,直把兩人誇成一對花,再然後簡單地提了下阿瑤。這種場合一般父母大都會謙虛下,讓自家孩子戒驕戒躁安心求學之類,可到胡九齡這,二十四孝老爹的他竟找不出愛女丁點不好。胡家向來以誠信為本,他總不能說謊……為表謙虛,他隻能繞過去不說。

    “逢此吉日,當著青城這麽多鄉親父老的麵,小女正式拜空海大師與墨大儒為師。”

    在他說話的同時,胡家下人早已請空海大師與墨大儒落座,同時青霜也將帶著熱氣的茶遞到阿瑤手中。

    天地君親師,師長地位僅次於雙親,也算半個長輩,是以拜師儀式格外重要。為表鄭重,阿瑤今日特意盛裝打扮一番,小巧的腦袋上滿頭珠翠。平日為了方便,她多穿綁袖衣裙,走路做事都很利落。今日她換上了廣袖衣裙,連帶著後麵拖長的裙擺,雖然隆重,可這會走起路來她也得不小心翼翼。

    托著茶盞在空海大師麵前緩緩屈膝,剛跪到一半,台子左側木梯入口處突然響起聲音。

    “胡姑娘,都是奴婢的錯,求求您放過我家姑娘吧。”

    怎麽回事?

    台上的人一愣神,早已走到入口的丫鬟疾步跑過來,臨近她身邊時突然跌倒,恰巧倒在阿瑤身後長長的裙擺上。屈膝向前的阿瑤突然被拽一下,整個人失去平衡往一邊倒。

    “扶住姑娘。”

    離較遠的胡九齡趕緊吩咐青霜,可青霜離得也不近。

    身體越發傾斜,手中茶盞也有些端不住。一點茶水流出來,滾燙的茶水滴到手心,細嫩的肌膚生疼生疼的,阿瑤終於忍不住將其拋出去。

    茶盞在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眼瞅著就要淋到空海大師腦門上,而阿瑤插滿釵環的笨重頭部也直直地往下墜。千鈞一發之際,一直站在空海大師身後的玄衣少年疾步上前,左手一伸接住從半空落下來的茶盞,雙腿弓開右手一撈,攔腰將跌倒到一半的阿瑤扶住。

    “景哥哥。”

    台下眾人噓聲一片,舉著筷子大快朵頤之人也不自覺停下來,盯著台上這一幕。

    處於眾人目光的焦點中,阿瑤眼裏卻隻剩下麵前的玄衣少年。

    陸景淵微微用力,將她帶入懷中。入手過分輕盈的重量讓他不禁皺眉,看來一塊核桃糕還不夠,得想法子讓他多吃點。這個念頭剛在腦海中升騰,他不禁又想起今早池底那雙嫩藕般的小腿。纖細到不可思議,仿佛他稍微用力就能捏碎。

    還有現在手中抓著的胳膊,更是……

    火熱的溫度自雙頰升起,餘光看到台下齊刷刷的目光,他忙斂眸冷下麵色。

    “站穩了。”

    稍稍用力將她扶正,他往外退一步。這丫頭就跟個火爐似得,靠近了總讓他……全身發熱。

    自她身上移開目光,他看向不遠處的丫鬟。這丫鬟他認識,前世料理沈家時,沈墨慈身邊最得用的人便是青玉,最忠心的便是她。青玉純粹是想為枉死在胡府的妹妹青霜報仇,所以才會那般積極出謀劃策,而麵前這個丫鬟是真的對沈墨慈死心塌地。

    前世他告知青玉,青霜死因全因沈墨慈安插在胡府的釘子陷害,便輕鬆策反了青玉。然而這個丫鬟,卻是自始至終向著沈墨慈,可以說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從青玉口中得知沈墨慈要派此人前來頂罪後,陸景淵就知道事情有些棘手。思來想去,既然來人不可能反水,那便從她要做的事上動手腳。他特意命暗衛在丫鬟吃食中放了能讓人精神錯亂的藥,又在她要穿的繡鞋中暗藏了易滑的藥粉。

    如今一切如他所料,沈墨慈也該出場了吧?

    隻是不知,當她看到自己最有用的一枚棋子非但沒發揮丁點作用,反倒幫了倒忙時,會是怎樣的反應。

    這樣想著,陸景淵看向剛才丫鬟上來的入口。

    在他思索的同時,胡九齡與宋氏也滿臉不解。今日拜師儀式何等重要的事,為防有人幹擾,他們在高台的每個入口都布置了足夠人手。但凡有人硬闖,下麵一定會有動靜。可如今下麵靜悄悄的,沈家丫鬟怎會突然出現在此?

    宋氏心中隱隱升起不好的預感,會不會是……

    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她與胡九齡一同向入口處走去。剛走到邊上,便見臨時搭建的木梯上,宋欽文與沈墨慈並行走上來。

    “欽文,你這是……”

    目光透過兩人肩膀,看向下麵守住入口的人。當她看到侍衛中央麵露難色的奶娘時,一瞬間什麽都明白了。這位奶娘是她當年出嫁時從宋家帶過來的人,也是她這麽多年來最信任的人。念著她年紀大了,這兩年她已經很少再吩咐她做什麽事,隻將她留在房中,每日陪她說說話。

    沒想到二、三十年過去,當年宋家出身的奶娘,還是會向著宋家人。明明她的態度已經那般明白,她還是放人上來鬧事。

    看來不僅阿瑤的奶娘,連她的奶娘也同樣不可信。

    “我早已吩咐過,今日拜師儀式事關重大,不得將無幹人等放上來。來人,先把這背主的奶娘押下去,然後你們每個人,各自罰三個月月錢。”

    宋氏麵露淩厲之色,見此宋欽文變了臉色。今日他本不想來,可看到阿慈那般淒慘,他實在是不忍心,男兒熱血上頭便跟著過來了。

    可如今麵前的姑母,卻讓他有些陌生。也不能說是陌生,剛記事時見過的姑母,也如現在這般幹練中時不時露出些淩厲,那時他是有些怕他的。可這種懼怕,隨著阿瑤表妹降生,姑母臥床休養,性情變得柔和而逐漸淡化了。

    如今她重新露出這種麵色,記憶中的恐懼再次襲來,還沒開口宋欽文氣勢便已丟了三分。

    “姑母。”

    “你還知道我是你姑母。”

    心軟之人一旦堅定起來會怎樣?他們先前大都有過種種退讓和妥協,也承擔著這些軟弱的後果。一旦遭遇打擊夢醒後,曾經的種種退讓妥協,就會成為如今最好的武器,保護著他們再不被此類瑣事困擾。

    如今的宋氏便是如此。先前十幾年她是如何對娘家的?那真是出錢出力,隻要你要,隻要我有。可盡心盡力、無限縱容換來了什麽?想到宋家作為,宋氏眸光如冰、心硬如鐵。

    “姑母,我也知自己先前做事有失偏頗,可阿慈她是無辜的。陷害表妹之事,全是她身邊丫鬟所為,與她並無半點幹係,今日她來就是誠心道歉。”

    低頭不敢看宋氏的目光,宋欽文一口氣將想說的話說出來。

    宋氏退後一步,讓兩人登上高台,徹底暴露於台下人前。隨著她的動作,後麵陸景淵給空海大師打個眼色,後者起身站到他身邊,再拉過盛裝打扮的阿瑤,師徒三人站在不近不遠的地方,正好擋住了後麵麵色呆滯的丫鬟。

    自打登上高台後,沈墨慈便一直找著她的貼身大丫鬟。透過人牆見到後麵趴伏在地的身影,雖然看不到她神色,但她依舊暗自鬆一口氣。

    這個丫鬟是她從乞丐堆中撿回來的,自幼便跟在她身邊,對她再忠心不過。前幾日嫡母大肆拔去她得力人手,其餘人對她來說尚還可以忍受,可貼身大丫鬟被趕出府,卻不啻於吸走她的心頭血。

    雖說替罪之事,沒有人能比她更合適,可她還是覺得自己虧了。

    但木已成舟,她也隻能接受。

    忍下心頭隱隱的疼痛,沈墨慈半是委屈半是歉疚,對著胡九齡和宋氏屈膝。

    “都是我一時不察,竟讓身邊之人做出此等汙蔑之事。得知此事後我已罰過她,阿娘也已整肅後院下人,將他們悉數發賣。即便如此我還是心下難安,今日過來便是親自向阿瑤師妹致歉。”

    沈墨慈一番說得異常誠懇,說完她身體前傾深深鞠了一躬,舉止間亦是做足了道歉的姿態。

    名滿青城的才女不顧自身顏麵,為丫鬟做過的錯事親自請罪,做到這樣已是誠意十足。加之前麵幾天撲朔迷離的傳言,這會本來應該有不少人相信她清白。

    沈墨慈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安排的。她已算計好,這會貼身大丫鬟已道歉完,將所有罪則攬到自己頭上,接上她的道歉剛好顯得誠意十足,若是再為丫鬟求情,更是顯得她仁慈。

    可她千算萬算,卻沒算到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大丫鬟卻在最重要的時刻出了差錯。拜師禮如此隆重的事,她卻直接撲上去拉住胡家姑娘裙擺。若不是玄衣公子及時相救,胡家姑娘得出多大的醜?自己跌倒不說,滾燙的茶水還要潑到師傅身上,弄這麽一出今日的拜師禮不得徹底淪為笑話。

    這到底是來道歉的,還是來找茬的?

    有了前麵丫鬟的所作所為,這會沈墨慈的道歉非但沒起絲毫作用,看在台下人眼中,反而成了虛偽狡詐。

    胡家姑娘待字閨中十三年,一直為人低調,為何遇到沈家姑娘後屢屢出事?先前他們或許以為,是胡家姑娘有什麽不妥之處。可如今兩位名滿天下的老者坐在台上,尤其空海大師,出事後直接站到愛徒身邊,若不滿意怎會如此緊張?能叫兩人如此滿意的徒弟,品性上肯定無可指摘。

    如此向來,這麽多事都是誰挑起?

    “這不都明擺著麽?人胡家姑娘用得著跟她比?丟不丟份!也就是她,幾次三番找茬,這次都派人過來攪和得一團亂,自己還假惺惺跟過來看笑話。”

    雖然有少數理智之人覺得沈墨慈不會如此,既然已經派人搗亂,那這會就該好好躲著偷著樂,站出來任人指指點點未免太傻。可如此熱烈的氣氛下,能保持理智的終究隻是少數,大多數人隻顧著自己眼前看到的事實。

    “太過分了。”

    “真真是蛇蠍心腸。”

    “我看她前幾年臘八施粥也是惺惺作態。”

    “可不是惺惺作態,胡家也每年擺粥棚,擺得還不比沈家少,也從沒見過胡家姑娘過去賺仁善名聲。”

    “讀了那麽多書,天天做這等齷齪之事,人家好好的拜師儀式,她卻派人來搗亂。當著空海大師和墨大儒的麵,真是丟盡了咱們青城的臉。”

    “我看她就沒讀多少書,也就是傳得名聲大過天,真碰上空海大師和墨大儒這種真有才學的人,還不就露餡了?反倒是人胡家姑娘,名不見經傳,卻被兩人爭相收為徒弟。那天我就在胡家跟前,為了收胡家姑娘為徒,倆人唇槍舌戰,到最後差點擼袖子打起來。今天他們都在,看來是誰都舍不得,幹脆覺得一起收胡家姑娘為徒。”

    下麵吃流水席的人七嘴八舌,有說幾天前胡府門前鬧劇的,有說兩位老者如何唇槍舌戰的,但更多地人則是對台上的沈墨慈表示鄙夷。

    人多嘴雜,很快眾人將沈墨慈這些年所做之事全都說一遍。家中有姑娘在青林書院女學的,更是說了那日晨間的茶點之事。

    “胡家姑娘真是一片好心,其實我家姑娘也早想自己帶茶點過去。咱們雖然不如沈家富,但也不缺那點東西,總不能一直吃大戶,對不對。”

    “那為什麽沒帶?”有好奇之人這樣問。

    “還不是因為沈家姑娘是女學首席,權威擺在那,身邊還有幾個對她死心塌地的,比如那宋家姑娘就是一個,幾個人天天捧著她。就這樣誰敢開這個口,隻能任由她用這點不值錢的東西收買人心。吃多了,就又不得不承這個人情。”

    好像還真是這樣,旁邊聽著的百姓恍然大悟,紛紛點頭。

    爆料之人正是蘇小喬的阿爹,想到自家姑娘受得那些排擠,他又加上了一句。

    “還是人胡家姑娘大方,就隻帶了一次。你們猜帶了什麽?”

    “什麽?”

    “百味齋的糕點,盛點心的盒子那個好,那木頭聞著就有股香味。那麽小個木盒子,上麵硬是雕出幾朵花,那麽精致的雕工肯定是官府匠人。不說百味齋貴到離譜的點心,單盒子不就頂她這些年帶過來的東西總和。可人胡家姑娘不邀功,送出點心後便提議,都是同窗沒必要誰占誰便宜,不拘好壞以後大家輪流帶。我看沈家姑娘就是為這事跟她結了梁子。後來空海大師講學,出了肚兜之事,她還在陷害胡家姑娘,這事大家都知道了。”

    蘇父沒有繼續往下說,但肚兜之事所有人都清楚。

    本來大家都在疑惑,初進學的兩位姑娘,怎麽就起了這麽大爭執,胡家姑娘也不像是會做如此孟浪之事的人。如今糕點之事一出,所有人都明白了,原來是這麽結下的梁子。

    “小姑娘嘛,就愛鬥氣。我看保不齊是沈家姑娘不忿,然後串通了宋家公子,拿肚兜那事陷害胡家姑娘。”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讚同。

    高台離地隻有九尺,下麵一浪高過一浪的議論聲輕易傳到上麵。依舊維持著躬身請罪動作的沈墨慈終於察覺到不對,不等胡氏夫婦叫起,她自顧自起身,繞過兩人走到後麵的“人牆”前。

    越過人牆,她看到撲倒在阿瑤裙擺上,神情呆滯的貼身大丫鬟。在她身邊的地上放著阿瑤拜師的茶盞,茶水已經流出一半,溢滿底下的盞托。

    單看這幅情形,她也明白方才自己與下麵護院斡旋時,上麵究竟發生了什麽。她的貼身大丫鬟險些攪亂整個拜師禮,而她卻說出那樣一番話。換位思考,若她是站在下麵的平民百姓,會怎麽想?

    “你怎能如此?”

    為今之計隻能舍掉她了。畢竟是跟在身邊最久的大丫鬟,做出這種決定,心性冷硬如沈墨慈一時間也有些不忍。可事情已經變成這樣,小不忍則亂大謀。

    “我早與你說過,我與胡家姑娘本是書院同窗,一點小的口角算不了什麽。可你為何還要如此,上次冤枉她……”

    沈墨慈聲音很高,瞬間吸引了下麵所有人的目光。滿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一番感慨後,正當她要把所有事推到丫鬟頭上時,聽到她的聲音,趴在地上的丫鬟終於有了反應。

    “姑娘。”

    丫鬟爬起來保住沈墨慈的大腿,神色有些癲狂:“姑娘,對不住,奴婢未能完成您的囑托。奴婢本想把所有事都攬到自己身上,可上來的時候實在太緊張了,撞到了胡家姑娘。奴婢知道您自幼便恨胡家姑娘,可您隻是私下紮小人使絆子,大庭廣眾之下奴婢不該做這樣的事。”

    瞳孔渙散,那丫鬟一次次重複著,“奴婢不該啊!”

    真相大白!

    少數無原則相信沈墨慈的人,在如此鐵一般的事實下,也說不出任何反駁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