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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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場是個大染缸,置身其中之人會不知不覺變了顏色。為官十餘載,潘成棟早已不是當年蟾宮折桂時意氣風發的書生,周旋於盤根錯節的各方關係中,很多時候他也會做出妥協。

    識時務者為俊傑,十餘年來他在官場左右逢源、步步高升。盡管飛黃騰達,於內心深處,他始終是年幼時那個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憑著一口氣僥幸拜墨大儒為師的貧寒學子。

    親身經曆過,他深知這世道於貧寒學子來說有多難。富貴人家子弟有無數條路可以位居人上人,可貧寒學子想後來居上,隻有科舉這一條路可以走。

    科舉,是他絕不能碰觸的底線。

    無論如他怎麽都沒想到,在他眼皮子底下,竟會被這樣一位欺世盜名之輩奪得榜首。

    “奪了你生員資格!”

    震怒之下他幾乎是從胸腔中吼出這幾個字。帶著顫音的憤怒之言響徹碼頭,傳到台上台下每一個人的耳中。

    怎麽會這樣!

    宋欽文首先傻了,從記事起他做得最多的事便是讀書。而他也的確有這方麵的天賦:一歲能言、三歲能文、七歲所做詩作便得顧山長讚譽,十四五歲便早早考中秀才。自幼他便知道,自己要好好讀書,將來靠科舉步入仕途。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去歲他順利拔得頭籌、考取生員,隻待半月後鄉試過後,來年開春便可入京,進貢院參加大夏最後的科舉。

    為了這一刻,他足足準備了十餘年。臨近鄉試他更是不敢有絲毫懈怠,兩耳不聞窗外事,每日不到五更便起床苦讀。就這幾日辛苦,他褲腰都肥了兩圈,原本合身的衣袍這會穿在身上更顯空空蕩蕩,他努力程度可見一斑。

    可如今知州大人一句話,卻讓他萬般努力悉數化為泡影。

    難以接受之下,他身形劇烈晃動,最終扶著欄杆緩緩蹲在地上。想說些什麽,張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不僅是他,聽到此言高台下來吃流水席的青城百姓也萬分驚訝。

    宋欽文是誰,那可是青城方圓百裏內有名的才子。自打他入青林書院後,男學榜首的位置就再沒變過。去歲考秀才他拔得頭籌後,更是大大地給青城爭了一回臉。民間紛紛傳聞,說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這樣一位才子將來入京趕考肯定是十拿九穩,正因如此,不少人對楊氏多有恭維。見麵便誇宋欽文,言談間盡是生了這麽個好兒子,楊氏日後便等著做老封君享福。

    不僅恭維楊氏,不少嫁到青城的大姑娘小媳婦回娘家時,也常提及宋欽文:“我們青城有個大才子,那可是我婆家人看著長大的,彼此關係近著那。”

    可世間之人向來是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先前宋欽文好時,提起他眾人皆是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恨不得跟他沾上點關係也好臉上有光。如今眼見他被奪去生員資格,科舉無望,眾人口風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仁慈點的這會滿心感慨:“鄉試前不好好在家安心溫書,非得跟著那黑心肝的沈家姑娘攪這趟渾水,把自己也賠進去了吧。”

    “可不食,楊氏還一門心思盼著做老封君。平日那派頭拿得,兒子還沒做官呢,尾巴都翹上天,活像自己已經成人上人了。”這是先前恭維過楊氏的一位婦人。

    “說起楊氏,她不是前不久還帶姑娘到胡家門前攪事。胡家可是皇商,在官老爺麵前肯定說得上話。要沒那一出,兩家是親戚,胡老爺說和說和,指不定這事能算了。現在一家子把人得罪個徹底,連這條路也給堵上了。”

    “這能怪楊氏?你沒看他先前護著那狐狸精的做派,楊氏那天大張旗鼓還首飾不也是為了他鄉試。依我看官老爺說得沒錯,他就是個是非不分的,那麽多書不知道讀哪兒去了。”

    “讀狗肚子裏去了唄。”

    不知是誰適時地補上這麽一句,男女老幼幾乎坐滿的流水席中發出哄笑聲,一掃方才沉悶氣氛。

    流水席後麵,停泊在鑒湖碼頭旁的一艘不起眼的畫舫內,平王高居主位,左側平頭案後跪坐著沈金山,右側則是坐著一位身形頗為健壯的中年男子。男子方臉獅鼻,左側臉頰上一溜不起眼的肉色疤痕,更為他麵貌增添了幾分殺伐之氣。不同於沈金山小心翼翼地跪坐,此刻他隨意地倚在船艙內壁上,二郎腿翹起,如船般大小的皂靴搭在平頭案上,閉目養神不知在想什麽。

    先是丫鬟搗亂、再是沈墨慈被拆穿,然後知州潘成棟趕到……

    不利的消息紛至遝來,當小廝聲音再次敲響時,平王眉頭已經擰成個疙瘩。

    “好事還是壞事?”

    “這……”

    小廝遲疑間平王已經意識到了,拿起桌案上茶盞,他朝外狠狠丟去,“滾!都給我滾!”

    茶盞砸偏徑直向右邊落去,閉目養神的吳有良若有所覺,伸手準確接住,與此同時他終於睜開眼。

    “王爺這便急了?”

    不僅是平王,這下連沈金山都停止折磨他頭頂稀稀拉拉的那幾根毛,麵露急切地看過去。

    “眼下情況對我等十分不利。”

    沈金山本已計劃好,將庶長女貼身大丫鬟扔出去頂罪,再由她出麵致歉,過後自己再親自露麵表明誠意。整個沈家姿態放低,到時不管那九尾老狐狸相不相信,青城百姓總會相信。

    他知道胡家趁拜師儀式大擺流水席,是想把當日之事鬧得人盡皆知。他阻擋不了胡家,隻能順水推舟,借胡家搭起來的台子將沈家洗幹淨。雖然推出大丫鬟去也不可能完全擺脫嫌疑,但總比自家姑娘背著這等名聲要好。

    這等移花接木的手段他向來駕輕就熟,等名聲洗得差不多後,過幾日他會打著“再行致歉”的口號登胡家門,順便將最後一步棋——吳同知給亮出來。

    青城三麵環山一麵照水,絲綢運輸皆靠水路,而水路正是由吳同知掌管,但從這點看他掌控青城所有綢緞商的命脈。因阿慈與平王的關係,他搭上了吳同知這條線,自然有叫板胡九齡的資本。

    而隻要兩家合作起來,他可動手的地方便多了,到時甚至讓胡九齡身首異處也不是什麽難事。胡家那等絕戶人家,下麵隻有個丫頭片子,上下全靠胡九齡一人支撐。他一死胡家勢必分崩離析,到時他便可趁機收攏胡家勢力,而後借機一統青城綢市。胡沈兩家相爭百年,那時也能徹底畫上句話。

    這便是沈金山的全盤計劃,在這其中,平王與吳同知皆是他手裏的刀。本來今日之事安排得好好地,可沒想到到頭來卻被一個丫鬟攪和亂了。更沒想到的是,潘知州竟然親自到來。

    官大一級壓死人,潘知州,那就是吳同知頭頂的那片天。想到這沈金山如鬥敗的公雞,捋著頭頂那幾根毛愁到不行,直到吳同知開口。

    吳同知也有後台,指不定能有什麽良方,想到這他重新恢複信心。

    “同知大人可有良策?”

    “法子倒是有……”

    吳有良頓住。方才他將沈金山眼中算計看得一清二楚,不止沈金山,今日坐在船艙中的三人皆是各有算盤。

    平王自不必說,太上皇複辟願景幾乎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沈金山更簡單,他隻為胡家那點產業。而他,則是為了遠在西北的廣平候。

    一手將他從目不識丁的西北軍底層軍漢,提拔為如今江南富庶之地手握實權的同知,侯爺知遇之恩他這輩子都不敢忘。如今侯爺需要軍餉,就算肝腦塗地他也得弄周全。

    目光透過畫舫窗棱看向碼頭上高台,巍峨的高台之上那抹玄衣格外醒目。與朝廷所派欽差的光明正大不同,他必須得躲在暗處,最起碼不能被人抓住把柄。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明著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身處西北軍時,半路截胡的事他沒少幹。

    現在最關鍵的是,有些牌得打出去。

    “吳同知有何高招?”見他久久不語,平王也急了。

    收回目光,吳有良目光從平王身上略過,最終直盯向沈金山:“高招倒算不上,隻要沈老爺依計行事便可。”

    “依計行事?可台上如今那副架勢,那麽多人,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

    “按沈老爺的說辭,莫非你不道歉,外麵那些百姓就會閉嘴不談沈家不是?反過來想,沈姑娘不過是個孩子,小孩子做錯事沒什麽,隻要大人明理,多數人應該會諒解。更何況這樣,等過幾日你再登胡府致歉,也能說得過去。”

    最後一句話成功引向三人事先商議好的計謀,平王點頭,“隻要能引得胡家合作,便是此刻傷點麵子又有什麽。”

    “可潘知州那邊?”沈金山遲疑。

    “知州雖位列四品,但並不能一手遮天。”吳有良意有所指地看向西北,聲音中滿是篤定。

    吳同知身後可是鎮守西北的廣平候,他豈會怕寒門出身的潘知州。聽到此言,沈金山如吃了一顆定心丸。

    畫舫內三人商議的片刻,圍著高台,竊竊私語聲圍著碼頭自四麵八方傳來,如暴雨梨花針般直撲宋欽文麵門。

    完了、什麽都完了……

    苦讀多年所求仕途、宋家的名聲,今日悉數葬於他手。

    該怪誰?挑起事端的阿慈、還是不依不饒的表妹?或許最該怪的是他自己!

    餘光看向旁邊的姑母,她對他多好啊。幼時拿他當親生兒子疼,即便後來有了阿瑤表妹,她也隔三差五命胡府下人給他送些珍貴的補品過去,一年四季衣裳更是從沒落下。去年他前去州城考秀才,聽到後姑母二話不說,命人收拾出胡家新造的樓船送他前去趕考。對於這些,姑父從來沒表達過任何不滿。

    還有阿瑤,她雖然嬌氣些,可性子並不刁蠻,反倒是有點嬌憨。跟她在一起時他多輕鬆,讀半天書的疲勞常因她一句天真之言一掃而空。可究竟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著迷於謎一般的沈墨慈,被她的一點小恩小惠所收買,事事以她為標杆,覺得表妹除去命好投身到胡家外,其餘哪哪都上不得台麵。

    可現實證明他錯得有多離譜:被他處處看不上眼的表妹,卻同時被空海大師和墨大儒看中收入名下;而被他當九天玄女供起來的沈墨慈,卻是如此不堪……

    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終於忍不住他雙膝跪地,頭埋在高台地板上,抽搐著涕淚橫流。

    他的生員資格……

    站在不遠處,阿瑤看著趴伏在地板上的宋欽文。

    尤記得前世,那會他已入贅胡家,與沈墨慈同流合汙忙於謀奪家產的同時也從未放棄過讀書。經史子集置於案頭,日日必要挑燈翻閱一番。當日進京趕考被山匪所截,危機之下他下意識護住入京趕考的路引,以及入貢院所需的認識官印結和考憑。

    科舉對他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如今生員資格被奪,不啻於挖他心頭嫩肉。

    隨著他的抽搐,沒多久前麵地板蔭濕一塊。見他這般悲痛,阿瑤隻覺重生以來積壓在心頭的鬱氣散去不少,心下舒暢,她長舒一口氣。

    同樣長舒一口氣的還有陸景淵和沈墨慈。

    前者一直站在阿瑤身旁,注意著她的反應。他可沒忘記前世那丫頭對她表哥有多癡情,硬生生從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變成了布衣荊釵圍著鍋台轉的村姑,所作所為堪比苦守寒窯的王寶釵。如今見她隻餘感慨,並無太多心疼,連月來泡在醋缸中的心總算少了點酸味。

    而後者則更簡單,宋欽文生員資格被奪,總能幫她吸引點風頭。本想著還要等半個月後鄉試舉行,沒想到當下就能解除危機,沈墨慈如何不喜。不過這會她依舊被潘知州拎著衣領,麵對麵間她也不敢表露得太過明顯。

    潘成棟何等精明,混跡官場多年,若是連未及笄姑娘那點心思都看不明白,他早就被人啃得骨頭渣都不剩。雖然沈墨慈已經藏得很好,臉上的擔憂足以騙過大多數人,但卻騙不過近在咫尺的潘知州。

    這等閑事本來他懶得管,可這會功夫他也琢磨過來,胡家姑娘定是師傅要收的徒弟。他尤記得師傅來信中,字裏行間對新徒弟的滿意。這麽多年師傅也收過不少徒弟,可卻是破天荒頭一次叫他過來見證拜師儀式。既然師傅這般重視,做師兄的也該對小師妹多關照些。

    想這些的同時,他完全忘了沈墨慈也是他“小師妹”。

    “利用師娘,打擾逝者清淨不說。對片刻前還在不顧一切幫你的宋家工資,此刻你也能幸災樂禍,今日必須得給你漲點教訓。”

    擲地有聲地說完,不顧眾人雲裏霧裏的反應,拎起沈墨慈衣領,他做勢欲將人往高台上扔。

    他竟然看出來了!還沒等沈墨慈心驚,懸空的感覺傳來,低頭看向離地九尺的高台。因紮台子時需要固定,圍著高台一圈俱是木樁。木樁削得不是很尖,在地上走碰著並無大礙,可若是從高處落下……

    恐懼襲來,沈墨慈再也忍不住,哆嗦著求饒,“大人誤會。”

    “都到這時候了你還狡辯。”

    見她死性不改,潘成棟隻覺以前她還是不知如何利用師娘,憤怒之下他稍稍用力,將人拋出圍欄外。

    高台下一片寂靜,不忍心看接下來的一幕,不少人已經閉上了眼。或許是沈墨慈所作所為實在太過令人不齒,群情激奮下,一時間倒無人為她求情。

    見此沈墨慈都要絕望了,腳尖崩起勾在圍欄鏤空雕花上,感覺到抓住自己衣領的大手緩緩鬆開,她有些難以置信。到底是怎麽了,這可是知州大人,光天化日之下怎會做出傷人性命之事?

    任憑她如何想不通,這會也無人為她解惑。當抓住衣領的手終於鬆開時,勾住圍欄的腳尖一點點往下滑,她徹底感受到了絕望。

    “知州大人且慢。”

    眼見就要掉下去時,高台上下傳來了同樣的聲音。

    “恩?”

    潘成棟向後看去,發聲之人竟是他怎麽都沒想到的胡家姑娘。太過驚訝下,他下意識地伸手,抓起了搖搖欲墜的沈墨慈。

    “你要救她?可她幾次三番陷害你。”

    阿瑤看向旁邊的玄衣少年,他正一臉鄙視地看著她。察覺到她的目光,他更是毫不掩飾擺出三個口型:呆、笨、傻!

    不僅是他,高台上下所有人都不解地看向她。要說現場誰最該恨沈家姑娘,非胡家姑娘莫屬。怎麽到頭來別人都沒做聲,反倒是她先開口。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光上天,其實大夏王法也有,無故傷人性命是要進大牢的。阿爹常說知州大人為官清廉,是一心為民的好官。為了一個沈墨慈把自己賠進去,不值得。”

    聽到第一句時,所有人都在想,胡家姑娘真是善良。沒想到她話鋒一轉,說出這樣一番話,這可真是……

    “胡家姑娘還真是為人直率!”

    沒錯,就是直率!循著聲音向後看,在流水席後方緊鄰碼頭之處,眾人看到了個怎麽都想不到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