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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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有沈墨慈,宋欽文說話做事便不自覺地為她著想。被暗衛送回來的過程中,寂靜的山路上他已多番權衡利弊。
偷竊家中鋪子房契,這可是欺師滅祖的行徑,若是平常被族老捆起來沉塘也不為過。他深知此事嚴重,昨日下午剛接到阿慈時,見平王激動地抱住她,雖然他感覺衣袍上的綠色幾乎要蔓延到頭頂,可還是暗自鬆一口氣。這樣也好,平王對阿慈有感情,定會護她周全。
可他沒想到,麵對小侯爺平王竟是那樣的不堪一擊。不過短短半天,山穀營地便被小侯爺人手完全接管。
此事讓他徹底明白一點,平王靠不住,阿慈絕不能交給他。可脫離平王,他才發現自己有多無力。百無一用是書生,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即便有心帶阿慈遠走他鄉重新開始,可兩人甚至連沿途通關的身份文書都沒有。
思來想去,如今阿瑤隻有回到沈家。本來偷竊房契一事還有些棘手,可現在憑空出現個小侯爺……
將其中利害關係想明白,知道沈家是擺在阿慈麵前唯一的路。在麵對沈金山盤問時,宋欽文想盡辦法為她脫罪。能考取院試魁首,他本就文采斐然,又加之對沈墨慈的男女之情和感激之情,這會辯白起來更加用心。
“沈家深宅大院,丫鬟婆子護院無數,走一步路暗中都有無數人盯著。以阿慈一介弱女子,如何突破重重防守拿到房契?”
沈金山點頭,他這輩子重財,裝有房契匣子的書房更是沈家重地。院子裏外平日護院四班倒,一天十二個時辰不錯眼地盯著,莫說是阿慈那麽個大活人,就是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若說她暗中無人襄助,他肯定第一個不信。
太過於相信自己的布局,以至於沈金山忘了,昨日下午這會他與孫氏吵得有多凶。種種積年醜聞不管不顧地往外說,不僅青城百姓聽著興奮,連沈家下人也躲在大門後麵,豎起耳朵聽。書房本就位於前院,聽說得最早。當值護院中雖有人恪盡職守,可大多數卻早已按捺不住,跑到外麵巴住外牆探出個腦袋聽了。
“再者,阿慈心係沈家。”
整理下思緒,宋欽文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前日晚間別院暖鍋宴失敗後,平王殿下勃然大怒,將在下與阿慈投入大牢,百般逼迫,可阿慈一直咬住沒鬆口。直到殿下氣狠了,拿前麵沈老爺投成來說事,妄圖朝沈家開刀,彌補損失。”
“還有這等事?”
沈墨慈從大牢裏出來之事,方才爭吵間宋氏已與沈金山說過。雖然當時將兩人投入大牢之人是小侯爺,可事情都是暗衛在暗地裏辦妥,即便沈金山想求證,也找不出確實證據。更何況這會他壓根沒精力、也沒那心思去求證,正如宋欽文所言,沈家投誠平王是真,可暖鍋宴沒辦成,轉過頭他卻在雲來樓的征募軍餉宴上大出風頭,整整捐了一百八十萬兩。
換誰會不氣?
本以為將阿慈送給平王,可以暫時穩住他,等當上會首後再徐徐圖之。沒想到庶長女送出去了,平王卻利用她反將一軍,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平、王!”
想到這沈金山幾乎已經信了,他幾乎是從牙縫裏吐出這兩個字。
“無奈之下,阿慈隻能答應。沈老爺,阿慈她固然有錯,可平王勢大,她也是沒辦法!”說到最後,宋欽文滿臉悲憫,痛心疾首之聲傳遍廳堂每一個角落。
平王勢大?
這四個字傳來,沈金山先是不以為然。平王,那不過是個酒囊飯袋,仗著有個好出身罷了。
即便宋欽文說得滴水不漏,沈金山依舊有九成相信了,可多疑的他還是暗自留了一成心眼。直覺告訴他,這事應該還有蹊蹺。
按兵不動,他命人直接送走宋欽文。
說話這會功夫天已經大亮,按規矩沈家怎麽也該留個飯。可昨日府門前大爆秘辛,然後緊接著又是房契失竊後,如今沈家一團亂,掌管後宅的孫氏起了貳心,更是連口熱湯都不給沈墨慈準備,更別說什麽早膳。
與來時沈金山親自迎出半坐城,下人抬轎請進來不同,宋欽文走時,隻有沈家門房把側門開了個剛容許一人通過的縫,等他邁過門檻,還未來得及下台階,後麵大門就“嘭”一聲關得嚴嚴實實。
天差地別的待遇讓宋欽文心裏隱隱不舒坦,還沒等皺眉,台階下傳來聲音。
“沈家有人出來了。”
心生不妙預感,宋欽文抬頭往下看去,就見沈家大門前圍著十來個髒兮兮的乞丐。這會他們臉上唯一能看得出白色的眼睛,正齊刷刷盯著他。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見站最中間的乞丐朝兩邊吆喝。
“沈家人沒一個是好東西,沈金山更是做盡了不要臉的事。弟兄們,一人一口唾沫噴死他。”
隨著他話音落下,十幾號乞丐齊齊衝上來。等宋欽文意識到不對,撩起衣袖準備遮臉時,迎麵一口吐沫直噴他麵門。再然後領頭乞丐衝過來,直接將他撞翻在地,順著台階滾下去。重重地跌倒在台階下,他被乞丐團團圍住,拳打腳踢吐唾沫,甚至還有人拿黑到看不出顏色的腳往他臉上踩。
邊踩他們還邊罵,從他們的罵聲中,宋欽文隱約拚湊出真相。昨日沈家夫婦府門前爭吵,孫氏揭了沈金山許多短。
“臘八施粥,為了省一勺米,竟然把自己喝剩下的粥倒裏麵。”
“這還算小事,咱們花子還少吃別人口水了。可他竟然逮小花子,關小黑屋裏拉風箱,我就說為啥跟在我後麵的小尾巴突然不見了,原來是被他們抓了去。拉磨的驢幹完活還能出來吃草呢,咱們花子也是人,落到沈家手裏連畜牲都不如。”
夫妻多年孫氏太了解沈金山了,不一棍子把他悶死,憑借他沒臉沒皮又陰狠毒辣的性子,過後什麽事都能做出來。即便這樣會毀了沈家,連帶著毀了她兒子前途,也比坐以待斃,被他賣掉嫁妝鋪子、回了娘家,仍在後院半死不活要好。
想明白後,她把沈金山做過的陰損事,不管是真的、還是捕風捉影的全都說出來。
百姓們可不管是不是真的,他們隻知道孫氏是沈家夫人,她說過的話肯定沒有假。深信不疑之下,他們發現沈金山做過的不少惡事還真跟自家有關,他們心裏那叫一個恨。要不是這會正值春蠶結繭的忙碌之時,沈家門前等著的絕不會隻有這十來個終日無所事事的乞丐。
即便隻有十幾號人,對付一個文弱書生也是綽綽有餘。宋欽文前晚剛被兩位精通刑律的暗衛折磨過,舊傷還未痊愈,這回又被拳打腳踢,很快就承受不住。
“我……不是沈家人。”倒在地上,宋欽文奄奄一息。
“還扯謊,我就說沈家人沒一個好東西。”
“這麽壯的大小夥子,輕輕碰兩下就半死不活,我看八成是裝得。”
“肯定是裝得,繼續上,別聽。”乞丐們壓根不信,不僅如此,深覺被騙的他們踢打起來反而更加賣力。雖然僥幸躲過山穀中暗衛搜查,沒跟沈墨慈和平王一齊受刑,可到頭來他還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前麵怎麽這麽吵”
掛有胡家標誌的雙騎豪華馬車內,阿瑤問道旁邊服侍的青霜。
昨日從沈家門前離開後,她與阿爹去了官衙。有小侯爺親眼見證的契書在,即便沈金山本人沒到場,幾張房契也很快被改好名。隻是其中出現點小插曲,她原本靜靜地站在邊上等候,可當新房契準備好,簽字畫押時,阿爹卻把她叫過去,將毛筆遞給她。
“阿瑤最近辛苦了,這幾間鋪子也有你的功勞,正好拿去練手。”
沈家用以抵債的五間鋪子,就這樣被阿爹輕飄飄一句話送給了她。
送鋪子的胡九齡是這樣想的,首先他就這麽一個孩子,日後胡家一切還不都是她的,早給晚給都一樣。除此之外他還另有謀算,即便那狼崽子答應他放棄,可防人之心不可無。對方畢竟是小侯爺,他不方便出手。可阿瑤這邊就要方便很多,真巧她最近好學,給幾間鋪子正好讓她練練手,等她忙起來就沒空去管那狼崽子了。
這等想法阿瑤絲毫不知情,當時她隻怕自己沒經驗,經營不好鋪子。
“去書院都要交束脩,哪有學東西不交學費的。阿瑤放心,就算你全敗光也沒事。”胡九齡豪氣道。反正是沈家東西,糟蹋起來不心疼。
聽著阿爹豪氣之言,阿瑤感動得淚流滿麵。畫押完後她幹勁十足,沒有回府歇息,而是直接命胡貴抽調人手,前去驗收鋪子。
對著自家姑娘,胡貴向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去的路上他告訴阿瑤,掌管鋪子最重要的不是親力親為,而是選出可信之人,這種說法正與征募軍餉宴前,空海大師課上景哥哥說得不謀而合。
兩世為人,阿瑤對於經營生意卻完全是個新手。她腦子不是很靈活,但勝在脾氣好,能聽進去別人的意見。照景哥哥的法子來,征募軍餉宴果然辦得很成功,這會自有親近的貴叔都如此說,她已經徹底相信了。
可單明白這些道理沒用,人心難測,如何選出有能力又信得過之人,是比親力親為還要困難的事。
胡貴也明白此點,胡家鋪子還容易,經營百年早有世代傳承的匠人,且他們常年在鋪子裏做事,品性能力如何很容易看出來。可如今要去的是沈家鋪子,裏麵不少人世代忠於沈家。悉數辭退的話影響名聲不說,一時間很難找出那麽熟練之人。人必須要留,可該找誰做管事?
一路上兩人為此事愁到不行,任他們怎麽都沒想到,這事會在剛下馬車時便迎刃而解。
解決這事的還是蘇小喬之父,征募宴前一日阿瑤上街,路過百草堂時看到抓藥的蘇小喬,得知她家為何困哪後,曾承諾在胡家給蘇父安排份新差事。出百草堂門後,她便命下人回府告訴貴叔。
對於自家姑娘的要求,胡貴向來很重視,當天下午便在胡家為蘇父安排了份優差,並且親自登門拜訪。突逢優待,被沈墨慈嫡係排擠好幾年的蘇父簡直受寵若驚,感激涕零什麽的都不足以表達他當時的激動。但他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言及要先把手頭沈家的事做完,然後才能辭工過去。
聞此胡貴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因其品性而對其越發看重,當場他便答應下來。
得到應允後,蘇父便在沈家繼續做事。昨日下午兩人過去時,正好是他做好收尾,換了身幹淨衣裳從染坊出來。大老遠看到兩位恩人,他激動地迎過去。
而胡貴看到他也激動了,蘇父這種能力品性上佳,又承胡家情的人,不正是新管事的最佳人選?
不等他開口,聽他說明來意,得知這鋪子如今屬於胡家後,蘇父便不好意思地開口請求道:“不瞞姑娘、貴老爺,小的在這家鋪子幹了大半輩子,早已習慣了。反正以後都是給胡家幹,不知小的可不可以繼續在這幹?”
當然可以!
三人進了染坊,胡貴從阿瑤手中拿出房契,當場宣布染坊日後屬於胡家,而蘇父任新管事。
染坊先前的管事是擠掉蘇父上來的,多年來對他防備又排擠。這次蘇父說要辭工,他是既幸災樂禍,又沒少在背後數落他:一個病怏怏的老頭子,要不是染坊老人早被趕出去了,離開這他哪肯要他,可別連飯都吃不上。
在方才蘇父剛才走時,他還集結起自己的一堆狗腿子,趁著他換衣裳功夫在邊上嘲笑他。
沒想到打臉來得這麽快,蘇父不過是跨出個門檻再跨進來,一眨眼功夫就成了這座染坊的掌櫃,而他則從掌櫃成了夥計。
“我胡家新接手此鋪子,人手上需要有些調整。醜話說在前頭,胡家不養閑人,偷奸耍滑的一律走人。不過大家放心,隻要踏踏實實幹活的,一切照舊不說,月錢也會按我胡家鋪子來發,該漲的也會漲上去。”
端著神色,阿瑤站在最前麵。站在她斜後方,胡貴打棒棍子給個甜棗,一番話說下來,很快震住了所有人。
而後他扭頭,信賴地拍拍旁邊蘇父:“至於人手調整,就全權交給蘇兄了。”
“我……”
蘇父忍不住結巴,這麽大的事他哪能做主。可當胡家姑娘信賴的目光投過來時,到嘴邊的拒絕生生咽下去。這可是他的恩人,為了恩人他也得辦好。
蘇父原先就在染坊管事管事,雖然幾年沒管過有些生疏,可真上手後他很快便適應。他也沒多靈活的腦子,就本著一個理:誰能把事做好,就留誰。這幾年一直在鋪子裏做事,近距離接觸下每個人的性子他再清楚不過。
首先他要開刀的,就是先前管事以及他身後那些隻會溜須拍馬的狗腿子。有公報私仇的原因,不過更主要的是他們真不會幹活。
沈墨慈嫡係怎麽都沒想到,再一眨眼功夫,他甚至連夥計都做不成。
拿這些人立威後,蘇父很快大刀闊斧地改起來。念著阿瑤恩情,他真是有一百分的勁恨不得使兩百分。半下午功夫將染坊人手換個遍後,在胡貴隱約問起其餘四處時,他把自己所知情況全說出來,還叫來了另外幾個人。
與胡家相同,沈家同樣在青城立足百年,有好多人家幾代人都在鋪子裏做事,其中關係錯綜複雜。染坊中有些夥計,家中便有人在其它鋪子。順藤摸瓜,僅僅一下午功夫,有老奸巨猾的胡貴幫襯著,阿瑤便將五間鋪子的大致情況弄個清楚。
忙活了整整一天,晚上阿瑤睡得格外香甜,隻不過在黎明時分她做了個夢。夢到前世阿爹死後庶支逼上門來,宋欽文要入贅幫她守住家業。虎狼親戚圍攻下,一身淡青色衣袍的宋欽文扭過頭,那張臉突然變成了景哥哥。
做了這個夢後她再也睡不著,起來洗把臉,開始在紙上整理昨日了解到的五家鋪子情況。本來她準備早膳後再去鋪子,可用早膳時,碼頭那邊傳來消息,鑒湖外來了一艘船,自稱是胡家商船,碼頭未接到胡家消息,不敢讓它隨意靠岸。
募捐宴後還要準備現銀,胡九齡騰不出手,阿瑤便自告奮勇過去處理。
套上馬車從胡家出來,一路往西,路過沈家門前,聽到前麵的吵嚷聲,掀開車簾向外看去,阿瑤就看到了昨日夢中熟悉的淡青色衣袍。
“景哥哥!”
夢中淡青色衣袍的少年也是被一群人團團圍住,熟悉的景象讓阿瑤不自覺叫出聲。
“停車!趕緊停車!”
馬車在沈家門前停下,顧不得青霜伸過來的手,提起裙擺阿瑤利落地跳下去,飛也般衝到乞丐旁:“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