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九六。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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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暨五號就要回上海去,以至於謝道中不得不在四號晚上宴請婉賢的老師徐適年,討論婉賢將來究竟是讀大學堂,還是留洋的問題。

    謝懷昌已經走了,在謝道中的兩個女婿一個兒子裏,留洋者有之,讀私塾者亦有之,還有一個洋人,再加上投身教育久矣的徐適年,真真是個段位頗高的智囊團。

    陶氏給婉賢梳洗更衣,本來想給她穿袍裙,但婉賢固執地非要穿她的校服,再紮一個馬尾,顯得幹淨利落,朝氣蓬勃。

    她的兩個姐姐在一樓等她,她笑盈盈地下來,向隻快樂的小鳥兒一樣飛撲過去:“我收拾好好啦,走吧,姐姐們。”

    陶氏跟在她後麵,向兩位嫡出的姑奶奶屈膝行禮:“勞動大小姐二小姐。”

    這場關乎她女兒前程的討論,她卻沒有資格列席,隻能盡力討好這兩位晚輩,請求她們多上些心。

    大清亡了之後,她漸漸也不覺得做官的人是個良配了,反倒是兩位嫡出的小姐最終歸宿讓她覺得羨慕。陳暨的弟弟陳啟還沒有婚配,陶氏很早就在惦記他,親姊妹做妯娌對婉瀾也有好處,對婉賢的好處更多,畢竟姐姐姐夫都是有本事的人,有他們照看,總比孤身打拚強得多。

    她將婉瀾拉倒一遍,期期艾艾地問候陳夫人地身體狀況,問候陳暨的生意是否順利,七繞八拐,說的盡是廢話。

    婉瀾耐著性子一一答了,道:“姨娘若是沒有旁的吩咐,那我們就先去三堂了。”

    陶氏急的背後都有些發汗,卻還不好意思挑明了講,隻拉著婉瀾又五五六六地扯了一通,就連謝懷昌地婚事都問過了,才狀似無意道:“大姑爺的胞弟陳元初,我記得比二少爺小一些,眼下也到了許親的年齡吧?”

    婉瀾被她繞暈了,又急著奔三堂去,絲毫沒有覺察出她這句別有用心的問話背後潛藏的意義,隻隨口答:“是,我婆婆已經在操辦了。”

    陶氏絮絮道:“到底是親家,能幫襯我們還是多幫襯點,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我若有好人選,也會幫他留意。”

    婉瀾點了點頭,她其實有些不耐煩,但禮節和好修養讓這些壞情緒都沒有表達出來,還壓著性子點頭稱是:“那就勞煩姨娘上心了。”

    陶氏覷著她的麵色,作為看人眼色過了一輩子的人,陶氏如何看不出婉瀾眼下的不耐?隻不過事有輕重緩急,婉瀾馬上就要回上海了,這件事更加徐不得,若是不趕緊挑明,隻怕那陳啟轉眼就訂婚了。

    於是陶氏更加小心翼翼,說話的語氣也加了點討好的意味:“不知道親家太太對小兒媳有什麽要求?”

    婉瀾微微皺了一下眉,正想三言兩句將她打發過去,但目光所及陶氏小唯謹慎的臉,心中卻忽然一動,又扭頭看了婉賢一眼。

    陶氏見她這動作,知曉她猜到自己心中所想了,不由舒了口氣。

    婉瀾道:“元初的妻子是要長留揚州侍奉丈夫和婆婆的,我婆婆脾氣有些大,需要個逆來順受的小兒媳,元初跟隨婆婆日久,幾不離身,恐怕也是想要個性子溫柔恭順妻子,免得惹婆母生氣。”

    這便算是婉拒了,因為婉賢的性格同“溫柔恭順”半點關係都沒有。

    陶氏怔了怔,以為她是指責自己將女兒養的粗魯,又難受又心痛,慢慢將頭低了下去,眼眶發酸,訥訥道:“是是”

    婉瀾又道:“況且阿賢年歲還小她學都沒有上完呢,姨娘何必急著給她許人家?我看等閑男人也配不上我妹妹,她值得更好的。”

    陶氏聽了她這話才舒了口氣,依然低著頭:“大小姐說的是,我心急了,我一個當娘的,能操的心也隻有這份了。”

    婉瀾點了下頭:“姨娘不必操心,還有我們做姐姐的呢,況且兩位高堂又都在,萬萬不會委屈了妹妹。那您要是再無旁的吩咐,我們這就先過去了。”

    陶氏側身讓了讓:“沒有了,沒有了,大小姐請吧。”

    婉瀾點了下頭,正要招呼兩個妹妹,陶氏卻又叫住她:“大小姐,我還有個不情之請一會你們走了,阿賢一定要問我跟你說了什麽,你你不要告訴她,不然她又要來訓斥我。”

    婉瀾極快地皺了下眉,又迅速舒展開,點頭道:“我知道,放心吧。”

    婉賢在路上果然這麽問了,婉瀾嗬嗬笑著,在她後頸上扭了一把:“不可說。”

    婉賢噘嘴:“肯定說的是我,說我卻不告訴我。”

    婉瀾問:“你怎麽知道說的是你?”

    婉賢道:“我娘和旁人隻會說我,別的不會說。”

    婉瀾輕輕歎了口氣:“可憐天下父母心。”

    婉賢低了頭,玩著自己的袖口道:“我自是知道娘都是為我好,可她管的也太寬了,她平時也不做什麽旁的事,整天就管我自己,受不了。”

    婉瀾便問:“你還想叫她做什麽事?”

    謝道中年紀大了,他原本就對女色不甚上心,如今更加淡漠,隻是遵著規矩隔三差五還去陶氏房裏坐著說說話。在秦夫人的鐵腕之下,陶氏更是不敢生出一點風浪,平日裏足不出戶,這數十年來唯一能叫她關心的,也隻有唯一的女兒謝婉賢了。

    婉瀾將手放在她頭上,感歎道:“你若是個兒子,相比陶姨娘會省心很多。”

    婉賢哼了一聲:“我不覺得我比兒子差在哪。”

    婉瀾笑了笑:“你是個女兒,你娘就不自覺要為你操更多心。”

    婉賢不說話了,婉瀾便又補充一句:“你馬上要留洋或者上大學堂,以後在家的時間就越來越短,對你娘好點吧,不要仗著自己見過世麵就老訓她,你自是還有大千世界,但她也就隻剩下一個你了。”

    婉賢扮了個鬼臉:“阿姐反倒像我娘了。”

    道理都明白,隻是人各有脾氣,做不到罷了。姐妹三人走到三堂裏,徐先生正坐在右首喝茶,謝道中問一句,他就答一句。民國成立之後,徐適年漸漸將重心全部放到了教育上,對政局知之甚少,以至於那場轟轟烈烈的武裝倒袁,他還是開始後之後才收到消息的。

    婉瀾笑著跟徐適年問好,徐適年也起身回禮,客客氣氣地彼此問候,才又分賓主坐下了。

    謝道中便挑明請他來的意思:“這丫頭也當分科考大學堂了,故而請存之你來問問,究竟是出洋好,還是讀大學堂好。”

    晚清以來留洋成風,家境殷實的大戶無不將子女送出國遊學一番,取學位的人少,大多是為了彰顯財力,增加談資。謝道中對留洋的惡習有所了解,頗為不齒,因此反倒偏向去京城讀大學堂。

    徐適年是留洋回來的,好的見過,壞的也見過,他知道婉賢是想出洋去的,恐怕原因也是開拓眼界增長見識,而非一心求學。這小姑娘心思活絡的很,隻是優點也是缺點,心思太活絡,門門都知道一些,但門門都不精,反倒落了下乘。

    因此他開口道:“還是讀大學堂吧。”

    婉賢竟然沒有不高興,還笑嘻嘻道:“我也是這麽想的。”

    這倒讓深知她秉性的人嚇了一跳,婉瀾更是直接開口問道:“我還以為你想要留洋。”

    “我是想要留洋,可現在留洋太早了點。”婉賢道,“我想先去讀大學堂,等先生說我需要留洋深造了,再去留洋也不遲。”

    婉瀾大為意外,而堂中人都已經讚許點頭了。

    秦夫人讚道:“果然還是有用處的,連我們阿賢都變成思慮周到的大姑娘了。”

    這話將婉賢聽得甚是開心,撒嬌地向秦夫人笑:“哥哥姐姐都在跟前,母親這是取笑我呢。”

    謝道中抬了抬手,接著道:“我也是讚同讀大學堂的,那這一點就沒什麽好商量的了,就說下一項,要學哪一科?”

    中國百年來都是重文輕理,一直到孝欽皇後在歲科裏點了“物理進士”、“化學進士”,理科才算是真正登了大雅之堂。在座諸位都是出身,就連喬治在聖三一學院念得都是哲學和。

    但他說:“讀工科吧。”

    謝懷安接著開口:“最好學製藥。”

    陳暨點了下頭:“可行。”

    在座諸位都曉得他們的意思,婉賢學了製藥,方便將來謝家藥房自己開廠產藥。

    婉賢不表態,就盯著徐適年。

    徐適年也看著她,臉上現出猶疑沉思的神色,半晌才問:“阿賢喜歡化學麽?”

    婉賢文科要比理科好些,這一點徐適年是知道的,但他心裏卻也不太願讓婉賢念文科。

    婉賢道:“能學懂,也有點興趣。”

    “但興趣最大的還是英文對吧。”徐適年慢慢笑了笑,“我看過你的成績單了,文科的確是好一些,但理科也不差,橫豎還要再分一年科,我看不如先讀理,她年紀還若實在不行,轉文也來得及。”

    婉賢最討厭別人說她年紀但長輩在上,又不好頂嘴,隻能自己氣鼓鼓地應了。

    徐適年不想讓她再讀文,隻因讀文難免要為時政所擾,婉賢算是個能憂天下之憂的,卻沒有高居廟堂的福氣,關心的再多,也不過是徒增煩擾,但理就不同了,從事理學研究是真正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不論能不能研究出,起碼可保她平安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