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五。來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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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這到底是個多事之秋,正當在京的謝家叔侄打點了行裝,準備啟程回家過年時,民國三年,西曆1915年1月,日本駐華大使日置益突然通過外交部提出私下覲見民國大總統的要求。因中曆新年將至,不少駐華大使都曾代表母國總統向袁世凱及民國公民致以新年問候,處理此事的外交部部員並沒有嗅出其中的危險意味,痛快地與總統秘書進行接洽,將大總統接見日置益的時間定在了1月8日,由謝懷昌派兵護送日置益至總統府。

    這是謝懷昌在回家前的最後一樁需要他親自過問的公事,以他的身份原本不必親自帶兵,但對方終究是一國正使,又是在臨近農曆新年的時間點上,他不想再生禍端。

    謝懷昌的職責隻是將日置益送到總統府,等他覲見完畢再將他護送回駐日大使館。但與其餘駐華大使不同的是,日置益覲見了很長時間,在這段時間內,總統辦公室大門緊鎖,所有要見大總統的人無一例外地被要求在會議室稍後。謝懷安與前來麵見大總統的工作人員們一道在會議室等候接見,每個人都意識到,這絕非一場普通的外交接觸。

    果不其然,在日置益覲見完畢,謝懷昌將他送回大使館,再次回到外交部的時候,便聽說外交總長和次長都被緊急召去了總統府。有人來向謝懷安打聽消息,問他日置益在去往總統府的路上有沒有跟他說什麽。

    但發問的一方也知道,謝懷昌隻是負責安保,即便是真有什麽大事,日置益也不會跟他說。

    謝懷安在辦公室裏給身在政事堂的謝道庸打電話,問他國務卿徐世昌和政事堂左丞楊士琦有沒有在辦公室。

    謝道庸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問了左右才以很平常的口吻告訴謝懷昌:“之前還在,方才好像都出去了。”

    謝懷昌心裏一緊:“知道去哪了嗎?”

    謝道庸笑了起來:“我怎麽會知道。”

    謝懷昌沉吟半晌:“叔父,可能出事了,如果我沒有猜錯,兩位先生應該是被緊急召到總統府去了。”

    民國二年的時候,薩拉熱窩事件爆發的戰役導致歐洲戰成了一鍋粥,當時日本便提出接手德國在中國山東一切特權的要求,並先聲奪人地陳兵日本,逼的民國中央退無可退進無可進,不得不承認日本在山東的特權。

    如今日本大使又要求覲見大總統,並且在他離開後,整個總統府都進入了一種緊張焦灼的氣氛中,不必刻意猜也能知道,日置益定然又給大總統提交了一份利益相關的文書。

    謝道庸沒有多這件事過多關注,因為他不在袁大總統召見的那幾個人裏,關注也是徒勞。但謝懷昌卻很上心,到底涉及國家利益。

    謝道庸在電話裏叮囑他:“你關注歸關注,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爹還在鎮江等你回去過年呢。”

    然而謝懷昌到底沒有回去,因為趙秉鈞直接接見了他,命他即日起全權負責外交部總長和次長的生命安全。

    這道命令無頭無腦,但當天晚上,總統府就下達通知,撤銷外交總長孫寶琦的職務,由陸征祥接任。

    陸征祥是袁大總統的心腹文臣,當初罷免唐繼堯時,接任他的人選就是陸征祥。作為民國第二為國務總理,陸征祥應對突發事件的能力顯然要比孫寶琦高得多。

    袁世凱很少會突然撤銷或替換手下官員的職務,這次卻雷厲風行毫無預兆。撤了職的孫寶琦毫無怨言,而接替他的陸征祥上任後便開始接連開會,與此同時,謝懷昌接到軍部的一份名單,要他無論如何保護好名單上的那幾個人。

    他看著那份名單,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都是外交部的高官啊,難道會有刺殺嗎?”

    趙秉鈞笑了笑:“若是其中有一人像斐迪南一樣,那我們可能就要卷入戰爭了但去年大總統剛剛聲明中立來著。”

    “目前軍費都要找五國銀行借貸,實在沒有多餘的財力再參加對外戰爭了吧?”謝懷昌將名單記住,掏出一盒火柴將紙頁燒盡了,“究竟出了什麽事?”

    “你在外交部,想必應該已經猜到了,現在來問我,隻是想確定一下吧。”趙秉鈞隔著一張辦公桌看他,微微笑道,“你猜的是對的,日本國駐華大使日置益8號覲見大總統,向總統先生提交了一份約書,名之為中日兩國睦鄰友好,但實際卻是覬覦我國土之心不死。我給你的這份名單,是接下來外交戰的主將,寧隱,我把將軍的性命交給你了。”

    謝懷昌笑了笑:“殺我一外交總長,難道就能奪我國土了?”

    趙秉鈞輕輕歎了口氣:“眼下不宜開戰,大總統的意思是能拖則拖。日置益請求大總統將那份條約保密,想必也是不願讓第三國得知。沒有撕破臉的時候,大家都會小心翼翼地維護默契,但若是將此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接下來的局麵就不是我們可控製的了。”

    中日戰力懸殊,此等情境之下,也隻能以拖延和談為主,通過耍手段的方式來減小外敵對國家的傷害。日本不願將這份條約公知他國,袁大總統更不願將它公知我國,如趙秉鈞所言,群情激奮之下,局勢就不是人可控製的了。

    他沒有回鎮江,事實上,整個民國中央人士都沒能平平靜靜地過這個農曆年。日方想要在新年到來之前將這份條約簽訂完畢,而袁大總統則希望能拖則拖。陸征祥的外交手腕非同尋常,他人矮胖,笑容親切,麵對日本大使的時候既沒有卑躬屈膝也沒有盛氣淩人,就像麵對一位朋友,隻不過對方地位尊貴些罷了,即便是談判,也有仆從來敬茶獻煙,招呼的麵麵俱到。

    截止到目前為止,條約和談判都是在秘密進行中的,就連供職於政事堂的謝道庸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因此也沒有辦法再謝道中麵前給出關於謝懷昌滯留京城的真實解釋。偏偏參與這場外交鬥爭的每個人日常通訊方式都被監聽,即便是謝道中打電話問了,謝懷昌也隻能對他含糊其辭,語焉不詳。

    做了爺爺的老人悵然將電話放下,輕輕歎了口氣:“想必是有什麽難纏的公務。”

    “而且應該至關重要吧。”謝道庸在一旁坐著,低聲道,“也算是受到上頭重用了。”

    謝道中坐在他對麵,表情有些茫然:“我卻不希望他受到重用,尤其是在此等國事上。隻不過能受重用,他心裏應該很開心。”

    “你越來越管不了他啦,”謝道庸微微笑了一下,“連我都管不了他了。”

    “興許我們都沒有真正管得了過,”謝道中左手轉著右手拇指上戴的那枚象征族長權位的扳指,沉默了半晌,才淡淡道,“孩子們越來越有自己的主意,我們這種老東西就該退居二線,將場地讓給他們。”

    這真不像是謝道中能出說來的話!但他畢竟說了,並且似乎是已經思量了許久,終於下定決心。

    謝道庸嚇了一跳:“怎麽,你要告老?”

    “告老?”謝道中輕笑一聲,一邊歎息一邊搖頭,“我告老,謝家在官場上的地位怎麽辦呢?”

    謝懷安是個商人,謝懷昌雖身在官場,卻遠在北京,如果謝道中告老,鎮江交由他人經營,那麽數代之後,謝家在鎮江的地位就會徹底衰落下去。

    謝道庸從未想到過這個問題曆史上也的確是從沒有哪個商人隻靠做生意就能世代傳家的,如此看來,他將謝懷昌調到外交部做邊緣人物是步錯棋,應當叫他及時在京城站穩腳跟,然後在嚐試外放到鎮江或是江蘇省上來。

    謝道中瞧出他的心思,開口道:“你搶在吳子玉之前將他調去外交部,並不是一招錯棋,他在吳子玉手下一日,就會一日受吳子玉控製,升遷調動全部捏在他手裏,雖說是一榮俱榮,但也一損俱損。咱們家的人不求一飛衝天,隻穩重求勝。”

    他說著,正色肅容:“我知道你想告老還鄉,可眼下恐怕是不行了,還得再拖兩年。”

    “兩年”不過是隨口一提,謝道庸起碼要在任上一直待到謝懷昌能在北京站穩腳跟。

    他有些感慨,看著謝道中那張溝壑縱橫的臉,輕輕笑了笑:“大哥這幾年見老了。”

    謝道中怔了一怔,也慢慢笑了起來:“之衡也是,在外漂泊幾十年,辛苦了。”

    “你現在才覺得我辛苦?”謝道庸嗬嗬笑道,“你將我拋在京城不聞不問三十年,你愧疚嗎?”

    “愧疚也晚了,”謝道中歎了口氣,“其實完全沒有這個必要,我太小心了。”

    “小心駛得萬年船。”謝道庸卻反過來安慰謝道中,“盛世當進取,亂世自慎思。”

    “之衡,”謝道中低低道,“你覺得,現在已經到盛世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