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六。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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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暨與婉瀾婚後第一次分居兩地度過各自的新年,陳夫人對婉瀾意見不但婉瀾不在,陳暨也懶得同母親頂撞,就隨她嘮叨了。
謝懷昌是在陳暨陪陳夫人吃午飯的時候打來電話的,一開始打到他上海的辦公室裏,無人接聽,又去撥公寓的電話,最後才猜測他應當是回揚州了。
他不知道陳暨同婉瀾分開過年,因此先在電話裏問候長姐身體安康,陳暨沒跟他解釋,隻潦草的答了句:“皆安。”
謝懷昌這才切入主題:“在京城遇到了你的一位老熟人。”
陳暨在京中經營多年,熟人不少,聽這話也沒什麽興趣,隨口問:“誰?”
謝懷昌道:“櫻井旬,據說他太太櫻井美子曾經跟你交情匪淺。”
陳暨這才吃了一驚,打起精神來:“櫻井美子?看來他二人已經成婚了。”
“是,據說是去年九月在日本成的婚,”謝懷昌道,“櫻井旬這次是作為軍方代表,協同駐華大使日置益參與談判的,櫻井太太隨他來的,聽說我是鎮江謝家的人,便問我認不認得陳玉集。”
陳暨先聽到了“談判”,便問:“什麽談判?”
“外交談判,”謝懷昌無意告知他,再說他的電話是被監聽的,也不能告知他,“櫻井太太托我問候你。”
陳暨聽他雲淡風輕地將此事揭過去,原也沒有起什麽疑惑之心,隻笑:“那就要勞煩替我做東,宴請他們一頓了。”
“我也正是這個意思,”謝懷昌笑起來,“所以先來問問你是否準許。”
“準許,這頓飯錢我給你報銷,”陳暨與正田美子有些許年沒有聯係過,君子之交淡如水,有緣則聚無緣則散,因此他們夫婦這次抵京,陳暨也沒有激動非常,要赴京與他們相會的意思。
謝懷昌得了陳暨的準許,晚間便在東來順擺宴宴請櫻井旬夫婦,與櫻井美子不同,櫻井旬從沒有在中國逗留過,見了高高立起的火鍋,還大吃一驚:“這是什麽?”
“銅火鍋,”解釋的人是櫻井美子,“涮羊肉可是滿族人的一道名菜。”
櫻井旬驚訝地上下打量,櫻井美子給他調好蘸料,涮了一片羊肉放進料碗,慫恿他:“嚐嚐。”
櫻井旬小心翼翼地送進口中,咀嚼片刻後咽下,大為讚歎:“好美味。”
櫻井美子笑個不停:“你在日本沒有吃到過這麽好吃的東西吧。”
櫻井旬連連點頭:“難怪你先前逗留中國遲遲不歸。”
“瞧他多好的運氣,他就在北京住,想吃隨時都可以來,櫻井美子指著謝懷昌笑,又對丈夫道,“你若是同意,咱們也在中國定居。”
櫻井旬看了謝懷昌一眼,笑的意味深長:“倘若這次談判順利,日本與中國之間再無嫌隙,我便隨你在任意一國居住。”
櫻井美子想說什麽,被謝懷昌打斷:“今日是私宴,莫談公事。”
櫻井旬順著他的話接口:“是,我失禮了。今次來中國,沒有見到玉集,遺憾得很。”
“他還不知道你們所為何事而來,”謝懷昌笑容不改,“按日置益大使的要求,目前關於咱們兩國談判的一切事項都在保密中,所以我想他若是知道了,沒準會立刻赴京來見你。”
說是不談公事,但他們之間又無私交,自然無舊可敘,唯一能談的其實也隻有公事。
櫻井旬抬眼看著謝懷昌:“他若能來也極好,我好些年沒有見過玉集,心中思念的很。”
謝懷昌點了下頭:“姐夫也時常提起你和尊夫人。”
櫻井美子頓時大感興趣:“哦?他說我什麽?”
“說你善於經營,是個頂尖的商人,”謝懷昌將目光轉向她,微笑道,“一個女子能將名下產業做得如此大,他對你很佩服。”
櫻井美子笑容滿麵地點頭,隨機又道:“為什麽他總是強調我是女子,難道隻因為我是女人,所以做了這些事情,才使人敬佩嗎?”
謝懷昌解釋:“因為做了這些事情,而且你還是女人,所以更使人敬佩。”
櫻井美子歎了口氣:“說來說去,還是占了女人這個光。”
櫻井旬笑眯眯地開口:“你為什麽總是對自己的女人身份耿耿於懷?難道做這些還不能使你滿意,非要將男人打敗了才叫成功嗎?”
櫻井美子看他一眼:“你若是自幼聽慣了一些諸如女孩子隻管打扮漂亮等待嫁人之類的話,也會有我這樣的想法。”
櫻井旬歎了口氣:“隻管嫁人有何不好?若真做了男人,就要辛辛苦苦為家業奔波了。”
“問題就出在這裏,”櫻井美子撐著下巴看他,“男人辛辛苦苦為家業奔波,自然是功勞,可女子辛辛苦苦管家掌業,侍奉雙親,也是功勞,且這兩個功勞缺一不可,絕無重要與不重要之說。既然如此,那憑什麽女子天生要比男子更低一階?憑什麽夫妻相處,就要妻子順服丈夫?”
櫻井旬還沒有答話,謝懷昌先鼓起掌來:“好一番震耳發聵的論斷,櫻井太太應當與我長姐很有共同語言,她雖嘴上承認妻子順服丈夫的說法,但心裏卻不服氣的很。”
櫻井美子喜笑顏開:“我見過你姐姐,寧隱,那可真是美人,連我都嫉妒她。上天太不公平了,給她智慧又給她美貌,她現在在做什麽?”
“姐夫開的有一家影視公司,她就在那間公司裏做事,”謝懷昌道,“你若是在京中閑來無趣,可以去到滬上尋她,隻不過她如今正懷有身孕,恐怕不太方便帶你四處遊覽。”
“我去過上海,不必遊覽,隻要見她就好了。”櫻井美子輕輕擊掌,對丈夫道,“那麽就這樣定了,你在京城忙你的公事,我到上海去尋訪舊友。”
櫻井旬指著她,對謝懷昌歎氣:“你瞧她哪有一點順服丈夫的樣子?是我順服妻子才對。”
謝懷昌對櫻井旬沒有對櫻井美子那般親熱,櫻井旬同他抱怨打趣,他隻彬彬有禮地說一些客套話:“櫻井先生夫妻和睦,真教人羨慕。”
櫻井旬看著他,忽然道:“寧隱還沒有成婚嗎?”
謝懷昌無意對著他談自己的私事,便含混道:“此事不著急。”
櫻井旬笑了起來:“不然,我介紹我們日本國的大和撫子給你做妻子吧,你不要被美子嚇到,我們日本國的女人溫良賢淑,並不是都像她一樣飛揚跋扈的。”
櫻井美子動手在他肩膀上輕輕一拍,不滿道:“我哪裏飛揚跋扈?”
她一直在試圖插科打諢,將謝懷昌與櫻井旬之間若有若無地敵對氣氛打消掉。謝懷昌與櫻井旬都能體會到她的意思,兩人便也默契地配合她,再也沒有明白談起或暗中影射過這次談判事件。
謝懷昌不是談判團裏的成員,他隻負責安保,但日方的囂張氣焰依然讓他心中不忿。此次宴後,櫻井旬夫婦同他再無來往,即便是在會議廳遇見了,櫻井旬也隻是禮貌客套地同他打個招呼,從不閑聊,或做一些表現出親近地舉動。
謝懷昌代替陳暨宴請櫻井旬夫婦,不過是想打探日本對華的態度,雖然在櫻井美子的攪合下沒能光明正大地談國事,但這對夫妻的態度卻已經足夠明確,連帶著日本國對華態度也能推測一二趙秉鈞說的不錯,這的確是一場艱難的硬仗,興許參與戰役的每個人都心知肚明,這場仗贏不了,隻能盡力將損傷減到最低。
他每天都要負責親自護送陸征祥從外交部回家,每天早上再親自將他從宅邸裏接去外交部,後來更是直接在陸宅客房裏住了下來。兩人朝夕相處,逐漸熟悉,陸征祥雖然不能直接給他看日方提交給大總統的約書條文,卻願意跟他說一些內幕消息以做傾訴。
“你知不知道前清的李文忠公?”有天晚上談判完畢,謝懷昌送陸征祥回家的時候,他坐在車後座上,忽然這麽問了一句。
謝懷昌知道他還有後言,便點頭道:“知道。”
陸征祥死氣沉沉地笑了一聲:“你看我像不像李文忠?”
謝懷昌愣了一下:“陸總長何出此言?”
陸征祥將目光放到車窗外,看著一條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道:“現在我是陸總長,等再過幾天,我就要換個稱呼了,也是三個字,賣國賊。”
他說著,指了指車窗外的人們:“到時候他們都要恨死我。”
外人不知事態嚴峻,但謝懷昌卻對陸征祥連日來的情緒舉動了如指掌,心知他的確是在看不到希望的前提下,盡最大努力在打一場必敗無疑的戰爭。
他安慰陸征祥:“總長拳拳之心天日可鑒,民眾不是瞎子,會看得到總長的努力。”
“可怕就可怕在這一點,民眾不是瞎子,”陸征祥又笑了一聲,“民眾是炸彈,而這個談判就是火引子,現在咱們是一切都瞞著,但這談判總有完結的一天,總有昭告天下的一天,到時候火引子點完了,炸藥炸了,我就是被炸死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