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一。反對與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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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稱帝,恐怕世上無一人不動心,黃袍加身身登九五,慢說是光宗耀祖,就連子子孫孫也受之不盡,袁大總統也是給清帝磕過頭,服侍過孝欽皇後的,對皇家的尊榮體會的不能再體會了,若說他存了改朝換代的心思,那的確也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

    政事堂左右丞每月月初都要去總統府參加國務會議,匯報上月國務與該月工作安排,說來倒是巧合,謝道庸負責的一份文件正好十萬火急,等著楊士琦簽字,他原本在政事堂等了一會,可一直等到下班也不見他散會,想必是國務會議上頗有麻煩。

    謝道庸本想明日再簽不遲,但等文件的人就在外頭,可憐兮兮地瞧他,跟他說好話,道無論如何今日也要將簽了字的文件帶回去。

    謝道庸左右為難,看那人一臉有話不敢言的樣子,便道:“你有什麽法子,說來聽聽。”

    “不敢稱好方法,隻不過要麻煩參議一趟,”那人道,“請參議去總統府,請楊丞出來,將字一簽,我即可便帶走。”

    這倒是個方法,橫豎快到下班的時間,看這人的樣子,恐怕今日不給他簽了字,他要糾纏到明天去了。

    他同那人一起到總統府,隻他一人進去,剛進辦公室,便正好碰上國務會議散會,楊士琦看到他,還吃了一驚:“衡翁,你怎麽來了?”

    “有個文件,急得很,要楊丞簽字,”謝道庸從提包裏拿出紙筆,“人就在外麵等著,隻待你簽了字,就將文件送回部裏。”

    他隻說了這一句話,就聽袁世凱在辦公室內裏高聲喊:“是之衡來了嗎?”

    楊士琦看著他,眉眼帶笑,眼神複雜:“大總統聽音辨人的本事又高一籌了啊,成了,你進去吧,我簽完帶出去。”

    謝道庸同他客氣兩句,匆匆進了辦公室:“大總統。”

    “我倒是好陣子不見你,”袁世凱對著他時明顯放鬆不少,“在政事堂可還舒心?沒累著你老人家吧?”

    謝道庸哈哈而笑:“大總統折殺我了。”

    “可別說什麽為國效力的鬼話,你那些花花腸子我還不知道?”袁世凱從辦工桌後站起來,親自去了一盒茶葉為他泡茶,兩人在沙發上相對而坐,“我看你又富態了嘛,想必日子過得很不錯。”

    “托大總統的福,無遠慮無近憂,是很不錯。”謝道庸笑眯眯地接了茶,還調侃道,“大總統親自為我泡茶,這是何等殊榮啊,這是折我壽的。”

    袁世凱哈哈大笑,故意殷勤對他:“那我要多多伺候你一番,好多折點你的壽,看你過的這麽滋潤,我嫉妒得狠呐。”

    他話音方落,一個身形瘦高的年輕人便疾步走了進來,人還沒到跟前,那急慌慌的聲音就已經先傳過來了:“爹,爹!有大事。”

    袁世凱斥了一聲:“沒大沒沒見爹正會客呢麽。”

    那人在差幾千停住腳步,打量著謝道庸,遲疑半日,道:“莫非是謝之衡衡叔?”

    袁世凱大笑,對謝道庸道,“瞧你侄子,多少年沒見了,還這麽惦記你。”

    來人正是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他彬彬有禮地向謝道庸欠身,道:“衡叔,多年未見,衡叔反倒年輕了。”

    謝道庸也跟著笑起來:“這是繼兒?真正十八變了,就剩這張會說話的嘴還是老樣子,我都十來年沒見過你了,若是現在比十年前還年輕,那豈不成老妖精了?”

    袁克定出生的時候臉上長了塊胎記,因此也被家人喚作“記兒”,等上學的時候,先生便給起了個學名,叫“繼光”,因此小名也跟著改成了“繼兒”。謝道庸同袁世凱識於微末,便也跟著袁家人喚他“繼兒”,以示親近。

    袁世凱當著謝道庸的麵問:“怎麽了,這麽急急忙忙的,有事?”

    “有一份報紙給您看,”袁克定將手上卷成筒的報紙遞給袁世凱,“順天時報。”

    謝道庸心裏立時咯噔了一聲,順天時報是日本外務省在華辦的中文報紙,很大意義上代表了日本官方的意見,如今袁克定拿著一份順天時報來見袁世凱,顯然是這份順天時報上刊登了什麽對他有利的消息。

    袁克定想做太子的事情不僅是袁世凱的身邊人,就連謝道庸這等無心政局的人都有所耳聞。他放在大腿上的一隻手漸漸緊握成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份報紙背麵看。袁世凱速度很快,他放下報紙,看了看謝道庸的臉色,苦笑一聲,順手將報紙遞給他:“之衡也看看吧。”

    謝道庸趕緊接過來,一目十行地看著,便聽袁世凱再對麵感歎:“民意如此,真叫人為難呐。”

    謝道庸尚未看完,隻聽他這一聲歎心裏就涼了半截,他將看了一半的文章放到一邊,凝視著袁世凱的眼睛,徐徐道:“大總統真要稱帝?”

    袁世凱也看著他的眼睛:“怎麽,你反對?”

    謝道庸道:“稱不上反對,隻是我覺得大總統就很好,未必非得有個皇帝的虛名,畢竟實權才是最重要的,老百姓們過了幾年沒有皇帝的日子,再叫他們去伺候九五之尊,隻怕大家都不習慣了。”

    “老百姓?”袁世凱冷笑一聲,“你跟我說這話,反倒叫我一時半會不能習慣了,難道你信那孫文鼓吹的道理?”

    謝道庸不願觸他黴頭,故作訕訕:“他他能聚攏些人心,可見的確是有些道理。”

    “民心這東西,除了改朝換代的時候,旁時是一無用處的。”袁世凱道,“說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可除了奪天下的時候,你見過哪個皇帝平時將民心掛嘴邊的?”

    謝道庸這才後知後覺,袁大總統不是所謂被人蒙蔽了,而是他自己自己就有了稱帝的心思。

    袁世凱瞧著他,深深歎了口氣:“我難道不夠資格當皇帝?”

    “夠了,”謝道庸低聲道,“但前清的皇帝是大總統打著共和的旗號拉下來的,如今您再上位,豈不就是抹殺了您推翻封建製度的功績?”

    袁世凱揮手道:“難道稱帝就是封建?眼下西方列國,包括近在咫尺的日本,無一不是君主立憲製政體,難道他們也是封建?”

    謝道庸張了張嘴:“那些君主立憲製”

    袁世凱等了片刻,見他再無下文,便追問:“如何?”

    謝道庸看著他,喉頭忽然竄起一股熱氣,憤然道:“那些君主立憲製,無一不是坐擁江山百年的家族自內部警醒,與維新派談判,雙方各退一步,乃有今日,從未聽說過是哪家先做了總統,又變成皇帝的!”

    袁世凱尚無動靜,袁克定卻已經怒氣勃發,他指著謝道庸的鼻子道:“衡叔這番話的意思,就是反對我父登基稱帝了?想必我父即便是順應民意登基,你也是要謀反的吧?”

    謝道庸被這句話背後的森森殺氣所驚,不由看向這個方才還言笑晏晏的晚輩,他沒有開口,袁世凱倒先揮手:“繼兒,不要這樣說你衡叔,他是爹的老朋友,他不會謀反。”

    “即便是不會謀反,卻也不會服從您的統治,”袁克定向袁世凱拱手,“爹的老朋友不知凡幾,個個都是識時務有遠見的英雄好漢,爹,兒子先告退了。”

    袁世凱向謝道庸笑了笑:“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室內劍拔弩張的氣氛因他這一笑而緩和不少,謝道庸也放鬆下來,又去端桌上的茶杯:“我對大總統豈會有謀反之心。”

    袁世凱點了點頭:“我知道,不瞞你,馮華符前陣子還特意進京,向我打聽這樁事,看來你們是都反對啊。”

    謝道庸趕緊道:“不是反對大總統,我們都希望大總統能長命百歲,江山不老。”

    “反對我稱帝,”袁世凱輕輕歎了口氣,“這話你強調了不止一次了。罷了,這事先不提了,你吃過晚飯了嗎?要不留下一起吃?”

    謝道庸放下杯子,起身告辭:“拙荊還在府裏等著,就不叨擾大總統了。”

    袁世凱沒有強留他,還叫他給太太小姐帶好,謝道庸原以為今天又要大吵一通,卻沒想到袁世凱三言兩句便化解了一場爭端。他從總統府出來,外麵天光漸黑,就像一張黑沉沉的,向人兜頭罩了下來。謝道庸提步走下一級級台階,想起方才袁世凱的辦公室和他臉上虛假的笑容,背後忽然生了一層冷汗。

    他當總統也好,當皇帝也好以後再也不發表什麽意見了,謝道庸暗暗的想。

    民國的大學開學時間在立秋後六日,謝婉賢每周末都要到謝道庸府上去吃一頓飯,這是馮夫人要求的,她本來要求婉賢每周末都要在府上住兩日,周日晚上再由府裏的車夫送回學校,但謝道庸卻出言拒絕,說婉賢都是大學生了,周末的時候應當與同學們一道參與校園活動,免得被同學孤立了。

    婉賢周五下課後回謝道庸府上,謝家的車夫老潘叔知道她的課表,在每個周五下午四點半都會來接她,但今次卻出了意外,婉瀾在校門口張望了半個時辰,都沒有看到老潘的身影。

    她心頭忽然生起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