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三。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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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世凱第二天親自到謝府去吊唁謝道庸,因為他的到來,民國高層各總長次長接踵而至,這不僅讓京中人嘖嘖稱奇,就連謝道庸昔日同僚都被嚇了一跳。

    謝懷安和謝懷昌共同出麵接待的袁世凱,他的悲痛之情不像作假,在謝道庸靈前還口頒政令,追諡他為一等文慮公。

    古時君主給去世的臣下贈諡是為美談,但如今袁世凱卻以總統之身頒布口令,贈政事堂職員諡,這不得不讓人聯想到近日沸沸揚揚的京中傳言。然而就隔了半日,總統府便發布了公文,說是奏請了前清皇帝,賜前郵傳部電政郎中、遺老謝道庸諡號文慮。

    袁克定是陪著袁世凱一起來的,代袁世凱在謝道庸靈前下跪叩頭,還伏案痛哭的片刻。謝懷安對袁世凱提起同樣的請求,要將那犯人押到府裏,給謝道庸磕頭賠罪。

    袁世凱一口答應,還吩咐左右:“立刻去辦這件事。”

    袁克定悲痛道:“兒子已經辦妥了,最遲今日下午,警察廳的人就會押那人到府上,父親不必操心。”

    袁世凱似乎有些意外,看了袁克定一眼:“好,這個人就交給謝太太處置吧。”

    楊士琦立刻道:“大總統,衡翁遇此不幸,舉國甚哀,檢察院和最高法院都已經備好了案卷,準備開庭,請大總統和謝太太都放心,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法律一定會給那罪犯一個公正的處罰。”

    袁世凱深深地歎了口氣,目光又放到謝道庸靈牌上:“好,叫最高法院好好審,好好判。”

    袁克定親口答應謝懷昌,說會親自押解罪犯到謝府,去向謝道庸的靈位賠罪,但一直等到總統辦公室的追諡公文發下來,袁克定都毫無動靜。謝懷昌等了兩日,這已經是他忍耐極限,第三日一早他便帶槍出門,準備再去一趟警察局。

    謝懷安攔住他:“你去幹什麽?”

    “提人。”謝懷昌殺氣滿滿,“今日無論如何,我也要將那人提來,問個明白!”

    “還用問才能明白?”謝懷安目光沉痛地看他,“你難道還看不明白?我問你,你那日去尋楊士琦的時候,在辦公室看到了誰?”

    謝懷昌驚了一驚:“袁大公子,可據楊丞說”

    “話都是人說出來的。”謝懷安將手摁在他肩上,“不要去了,等叔父頭七過了,你就扶靈回鄉吧。”

    謝懷昌後退一步:“你說殺叔父的人是袁大公子?為什麽?他有什麽理由”

    “就是你懷疑袁大總統的理由,”謝懷安點燃一根煙塞到他嘴裏,幫助他平靜情緒,“你不要去了,逝者已矣,但你在軍官學堂的工作還要繼續。”

    謝懷昌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將煙卷扔到地上:“你叫我為一己前程而枉顧叔父死因?”他又後退一步,“不,我做不到。”

    “那你想去幹什麽?”謝懷安向他逼進一步,“去審個真相大白,然後叫袁大總統處置自己,或是處置自己的兒子?如今我們猜測的一切都隻是猜測,完全無任何事實證據,你就想憑這些猜測將大總統或是袁大公子拉下馬?你覺得你做得到?”

    “我即便是做不到”謝懷昌目光森然,“我也要去試一試,不就是一個前程嗎?這前程本來就是叔父給的,如今還給他,天經地義!”

    “我告訴你,你拚的不是一己前程,你拚的是全家人的命!”謝懷安也竄起火氣來,“你若真想複仇,我就告訴你唯一一個可行的方法,撞死叔父的那個司機、司機的妻兒老小、那家糧行的東主、楊士琦、袁世凱、袁克定,還有你懷疑的每一個人你去將他們一一都暗殺了,以命償命。”

    謝懷昌做不到,他在兄長步步緊逼之下跌到地上,半晌,捂著臉嗚咽出聲:“我不甘心。”

    謝懷安在他身邊坐下,攬住他的肩膀,良久無言。

    袁克定在第三日下午親自帶人押那司機到謝府賠罪,馮夫人強壓悲痛見他,問他謝道庸走的可還安詳,有沒有留下什麽話,司機在謝道庸靈前將頭磕得砰砰響,道:“老爺叫小人告訴夫人,說他失約了,對不住夫人。”

    馮夫人聽了這話,心中痛極,悲呼一聲“之衡”,竟然起身望著廳中廊柱撞了過去。

    在場所有人無不大驚失色,最後還是謝懷昌眼疾手快,閃身擋在柱子跟前,馮夫人便一頭撞進他懷裏,在他胸口撞出一聲好大的悶響。

    她的確是已有死誌的。

    吳心繹叫人快快將馮夫人攙進內室,謝懷安便向袁克定賠禮,說叔母痛極失態,請他見諒。袁克定沒有在謝府待太長時間,匆匆便壓著那司機告辭了。

    謝懷昌在堂中緩了好一陣,開口的時候還不住咳嗽:“大哥怎麽看?的確是袁大公子嗎?”

    謝懷安若有所思地搖頭:“不好說我看那司機也是求死的,如果不是心思純善,那就是這條命賣出去了。”

    謝懷昌沉吟片刻,果斷道:“我明日去尋尋他家人。”

    “你不能去,”謝懷安語氣堅決,“如果叔父果真是死於他殺,那你此刻定然是被監視了的,你去尋他家人,擺明就是對叔父之死存有一心,如此不僅不會查到真凶,反倒會打草驚蛇。”

    謝懷昌看著他:“你前後說法不一,一時不叫我查,一時叫我查,到底是什麽意思?”

    謝懷安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但卻笑不出來:“我隻是想不通他們殺叔父到底是為了什麽,他老人家在京經營一生,從未與人結仇,哪怕做官,也隻不過是個不輕不重的小官,決斷不了大案子,也說不出一呼百應的話他連被殺的價值都沒有。”

    謝懷昌輕聲道:“可他偏偏死了。”

    “你說袁大總統殺他,因他反對大總統稱帝,可反對大總統稱帝者不知凡幾,不論殺哪個,都比殺叔父更有用處若說是袁大公子他的表現有疑點,但這些疑點倒更像是疑人偷斧的疑點。”謝懷安語速極慢,一邊說一邊思索,“還是得仔細問問那肇事司機。”

    謝懷昌似乎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他呆呆地坐在太師椅上,沉默半晌,忽然低聲道:“倘若真的是袁大總統或是袁大公子,為稱帝一事殺叔父,怎麽辦?”

    謝懷安久久無言。

    謝懷昌次日又去警察局,向老何提出要單獨審問肇事司機,老何一口答應,半分都沒有難為他。那司機是個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謝懷昌去的時候,他正垂頭喪氣地盤坐在牢房一角,手裏捏著一杆幹枯的草莖。

    謝懷昌將他提到審問室,屏退所有人,為防門外偷聽,開口的時候還刻意壓低聲音:“你應當知道了,上頭的意思是一命抵一命。”

    那人坐在審訊椅上,依舊垂頭喪氣:“我知道。”

    謝懷昌道:“但謝太太有好生之德,她的意思,願赦你一命,罰你去為老爺守墓,你願不願意?”

    那人猛地抬頭,眼中大放異彩:“你們不殺我?”

    謝懷昌再問:“你願不願意?”

    那人猛點頭,但點了兩下,卻忽然頓住,遲疑片刻,道:“不,我還是一命抵一命吧。”

    謝懷昌深吸一口氣,壓住了情緒,以極平常的口吻問:“誰叫你這麽做的?”

    那人似乎完全不設防:“我們東家”他像是猛然發現自己失言一樣,又及時補救,“我們東家說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拿不出錢來賠老爺的命,就隻能把自己的命抵給他。”

    謝懷昌冷笑一聲:“你以為你一命能抵得過謝老爺一命?笑話,想必你東家還允諾了待你抵命後好生看顧你妻兒老母,供他們一聲吃穿無憂,是嗎?告訴我是誰讓你這麽做的,別讓我去找你家人,你應該知道,我是官,你那個東家不過是區區商賈,你何時見過商能鬥過官的?”

    那人看著他的眼睛,慢慢從椅子上滑到了地上:“老爺求老爺饒我,真的是我們東家讓我這麽幹的,我們東家叫我抵命的”

    “你們東家是叫你抵命,還是叫你害命?”謝懷昌緊追不舍,“說實話,我饒你妻兒老母不死。”

    那人天人交戰半天,毅然搖頭:“叫我抵命,我們東家是個老實商人,從不幹什麽謀財害命的事情。”

    “很好,”謝懷昌想知道結果,同時也怕知道結果,此刻聽他將責任盡數攬到自己身上,竟然不知道是憤怒還是慶幸。他來不及分辨自己的情緒,身體就已經先大腦一步站起來了,口中道,“過奈何橋時,別急,多等等,沒準來世還能投一家胎,做一家人。”

    他說著,提步向審訊室外走去,表示這場對話已經可以結束了。

    那人猛地嚎叫一聲,撲過來抱住他的腿:“老爺!千錯萬錯都是小的一人該死,求老爺高抬貴手,饒了小的家眷!小的來生給老爺當牛做馬!”

    謝懷昌居高臨下地看他,表情陰冷:“你不該死,該死的是叫你做這件事的人,你隻不過是替他去死,但他既然能買得起你一家人的命,那你一家人,就都該替他去死,這才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