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四。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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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道庸在京城沒有留下多少產業,隻有這一所宅院,但馮夫人嫁妝裏倒是有幾間鋪子和京郊的田莊。她委托謝懷安將這些全部轉手,謝道庸下葬後她不會再回到京城來,因她不願獨自留在沒有丈夫的北京。
謝懷安應了,卻自己掏錢買下了那些田產商鋪,謝懷昌原本不曉得,但謝懷安辦這些轉讓時實在太過順利,才叫他起了疑心。
“叔母都不想要了,你還留著幹什麽?”
謝懷安知道謝道庸的死對他打擊巨大,溫聲解釋:“到底是叔父留下的東西,當個念想吧,叔母突逢巨變,眼下不想在京中久待也是正常,但你怎麽能知道她能在鎮江待住?那可真正是舉目無親之地。”
馮夫人在京中出生長大,她同鎮江唯一的羈絆就是謝道庸了。
但謝懷昌卻絲毫不能理解他這番話的苦心:“什麽叫舉目無親?難道謝家不是她的親人?”
謝懷安不願與謝懷昌解釋,他向內屋張望一眼,道:“我付給叔母的錢是照當今行情最高價付的,她若不願回來,那這宅子和田產商鋪就與她再無關係,她若過幾年改了主意,那這些東西我盡數替她留著,這樣你可滿意了?”
謝懷昌固執道:“我看你也不要再留手裏,你留著又沒有什麽用。”
謝懷安歎了口氣:“好,我也不留著,隻是倉促出手會被壓價,我想慢慢出。”
謝懷昌看他一眼,輕輕歎了口氣:“我先進去了。”
謝懷安又叫住他:“你那天從警局回來之後,還有沒有什麽別的消息?”
謝懷昌搖了搖頭:“哥我不想再查了。”
謝懷安目光低下去,盯著石階前的一棵草株:“怎麽?”
“查到了又有什麽用?”謝懷昌道,“興許真的隻是一樁意外。”
“是,興許真的隻是一樁意外。”謝懷安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對他輕輕點了一下頭,“我先進去了。”
謝懷昌甕聲甕氣地應了一聲,在他進屋之前喊住他:“我原本想辭掉軍官學堂的工作。”
謝懷安腳步一頓:“辭掉之後呢,你去做什麽?”
“不知道,興許是回家吧。”謝懷昌走到他身邊,同他擦肩而過,“我要辭職,你同意嗎?”
“我同不同意重要嗎?”謝懷安在他肩上使勁摁了一下,“但如果你願意聽我的,那就不要辭,我不了解北京政局,不知道你憤怒或是想改變什麽,但不管是什麽,隻要你試圖改變,那就隻有一個辦法能達到目標教書育人。”
謝懷昌點了下頭:“知道了。”
謝懷安不知道他知道了什麽,但他也著實沒再提辭職的事情,他不必為謝道庸守三年孝,因此在他下葬後便迅速返回保定官複原職,還將謝婉賢一同從鎮江帶了回來。
“落下的課要想辦法補上,自己在學校小心些,”謝懷昌道,“保護好自己。”
謝婉賢消沉地點了點頭:“你還要見筠如姐姐嗎?我在家的時候她很擔心,給我寫過好幾封信。”
“不見了,”謝懷昌道,“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軍官學堂已經換了總辦,在九月份的時候,將原先的校長曲同豐撤下來,新換了一個姓王的軍士,此人是袁世凱的心腹,對他感恩戴德,謝懷昌剛回到學校便聽說他入職時召集全校學生訓話,張口就提“袁大皇帝”。
他去校長辦公室見他,王汝賢對謝懷昌很客氣,給他讓座,還叫秘書泡茶:“我來的時候段總長特意叮囑我,說你謝老哥是個人才,叫咱哥倆兒合力把學校辦好。”
謝懷昌單手持杯,滿麵笑容地點頭:“是,這也是在下的意思。”
“謝老哥見了,我是個粗人,日後有話就講,千萬別同我拐彎抹角,我聽不出來的,”王汝賢嘿嘿笑著,將手裏一遝紙頁遞給謝懷昌,“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我這新校長上任,正是伸手伸腳想大幹一場的時候,因此就擬了幾條新校規,一直等你來過目。”
謝懷昌慌忙將杯子放到桌案上,雙手將那些紙頁接過來,口中道:“王校長何必等我,您有什麽想做的,盡管放手去做便是。”
“哪裏哪裏,再怎麽說咱也是得了段總長的親口指示,要等你,”王汝賢在他身邊坐下,那手指敲著桌麵,“咱們都是為袁大總統效力,吃他老人家的口糧,帶他老人家的兵,我這新校規也是琢磨了會對袁大總統好才這麽設的,你看有哪裏不對,盡管糾正。”
謝懷昌一條條看完了,在心裏冷笑,王汝賢不愧是袁世凱的心腹,雖人是草包,心卻是忠誠無比,他的新校規幾乎將蔣方震時代留下的優良遺產全部破壞殆盡,完全違背了軍官學堂最初的建立目的。
但他將那紙頁放回辦公桌上,笑著抬起頭:“非常好,完全沒有任何問題,段總長叫我來協助王校長,看來是多此一舉了。”
王汝賢大笑不止,得意洋洋:“哪裏哪裏,謝老哥是喝過洋墨水的人,水平不知道比我高了幾重天,我聽你的,我聽你的。”
謝懷昌又笑了一下:“隻是這新校規幾乎將蔣百裏校長留下的老校規全部推翻了,這樣可以嗎?畢竟蔣校長也是袁大總統看重的人。”
王汝賢大手一揮:“嗨,何必如此畏首畏尾,蔣百裏那是蔣百裏的事,如今我王汝賢當政,那就得按咱哥倆的規矩來,袁大總統不滿意,他可以發文來改嘛,我一定唯他老人家的馬首是瞻。”
謝懷昌笑模笑樣地看著他:“袁大總統有你這樣的下屬,真是大幸。”
王汝賢更得意,他大步走過來,在謝懷昌肩上使勁一拍:“我不行,袁大總統的大業還是要靠段總長馮老總,還有你謝老哥這樣,見過大世麵,有本事的人才行,我別的本事沒有,隻會帶帶兵打打仗,還有這一腔赤城可以獻給大總統了。”
這番話聽得謝懷昌幾欲作嘔,為這假惺惺的謙虛。
他握拳抵在鼻尖上,輕輕咳了一聲,站起身來:“校長謙虛了,這份新校規如果校長沒有要修改的,那我就拿去和底下的主任們開會,布置施行了。”
王汝賢搓了搓手:“你看我需要跟你一起去嗎?”
謝懷昌搖頭:“這種小事情校長就不用露麵了,交給下屬們辦。”
王汝賢嗯了一聲:“那就麻煩你謝老哥了,有機會我請你喝酒。”
謝懷昌同他客氣兩句,拿上新校規轉身出門了。
王汝賢的新校規在軍官學堂內激起軒然大波,因蔣方震及其後兩位校長的緣故,軍官學堂的校風頗為自由開放,但王汝賢初來乍到便將這種開放自由,兼聽則明的風氣打了個一幹二淨,他下令停止訂購所有的報紙,在新校規中禁止學生議論國事。謝懷昌將這些命令帶到軍事學堂的高層會議上,果不其然引起了一派反對。
謝懷昌坐在會議桌端頭,看他們群情激奮地討論不休,從頭到尾都一言不發,直到那些主任教官們自己說累了,將目光投向他,才不輕不重地咳了一聲:“沒有反駁的餘地,就照這個規矩來,告訴學生們,這是王校長的親自擬定的校規。”
一人站起來:“謝副校長,這個校規我們實在是。”
“出事了我們當校長的扛著可以嗎?”謝懷昌看著他,“你如果覺得難做,就打著王校長的旗號去吧。”
他三番四次抬出王汝賢來,有人便在背地裏心懷怨恨:“聽說他姐夫跟蔣校長是故交,沒想到是這麽個軟骨頭。”
謝婉賢對他提出同樣的疑慮,但出發點卻完全不同:“我想,那個王汝賢恐怕並不害怕當靶子,他的眼睛是盯著上麵的。”
謝懷昌每兩周都會抽時間回一趟北京,到北大去探望謝婉賢,他算是謝家唯一一個不將謝婉賢當成小孩子糊弄的人,因此婉賢很重視他講出來的每一件事,哪怕隻是再尋常不過的傾訴。
“如果學生暴動,他也會受影響吧,”謝懷昌道,“我管不住他,隻能將他盡早從學校裏踢出去。”
韋筠如在一邊抿著嘴笑:“隻盼謝副校長能明哲保身,不要將自己跟他捆在一起了,到時候雙雙被踢出去。”
謝懷昌目光溫柔地看她:“你明年就要畢業了吧。”
韋筠如一愣,咬著下唇點了點頭:“是的。”
謝懷昌點了下頭:“將你推薦給陸征祥總長的事情,我還記著呢。”
謝婉賢從未聽說過這件事,當即便嚷嚷起來:“什麽?竟然有這種好事情?這種好事情為什麽沒有我的份?”
“你好好學你的化學,”謝懷昌在她額上敲了一下,“不要得隴望蜀,一山看著一山高。”
韋筠如將手放在桌麵上,看著謝懷昌:“你以後會留在京城嗎?我是說以後,你的後半輩子。”
謝懷昌似乎是從未想到她會當麵問出這樣的話,一時間竟瞠目結舌地愣在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