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八。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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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家的長孫謝文伯是照秦夫人的意思,養在長房院子裏的,她怕孫子跟在小門小戶的兒媳婦身邊,也學得小門小戶起來。吳心繹多少能猜到秦夫人的意思,卻並不同她爭辯,畢竟有些事情並不是爭辯就能改變,反倒會使自己更加叫人看低。

    她現在多少有些大宅門裏媳婦的心態,自覺生下了兒子,便有了挺起腰杆的資本。

    “代我向二弟媳婦問好,”吳心繹給謝懷安收拾行李,笑眯眯道,“歡迎她來鎮江小住。”

    謝懷安有些意外:“親還沒提,你倒先擺起大嫂子的譜了。”

    吳心繹道:“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少的。”

    她同謝懷安玩笑了一句“土雞”和“金鳳凰”,謝懷安是將它當成真正玩笑了,但吳心繹卻隻不過是以玩笑的身份說了句真心話。她現在幾乎已經完全掌握了在深宅大院裏做奶奶的技巧,逐漸在應付婆婆和應付丈夫之間如魚得水起來,隻是這技巧卻讓她頗覺疲累,同她想的婚後生活完全不同。

    “我回來直接到揚州去,”吳心繹的黯然轉瞬即逝,甚至沒有讓謝懷安覺察出來,因此謝懷安便神色如常地繼續對她講自己的安排,“我打算在京城叫陸總長和韋官長都給阿前準備滿月禮,咱們家攜勢而去,壓壓親家太太。”

    吳心繹動作一頓,抬起臉來,很認真地問謝懷安:“阿姐是不準備同玉集大哥過了嗎?”

    謝懷安沒反應過她這句話的意思,茫然地“嗯”了一聲。

    吳心繹道:“他二人若是準備一拍兩散了,那咱們家自然是要攜勢去壓陳家一頭,給陳太太一個下馬威看看,但阿姐若還要接著跟玉集大哥過日子,你這麽辦陳太太難堪,你叫玉集大哥怎麽想?到時候阿姐夾在娘家和丈夫之間兩麵為難你這是在幫倒忙。”

    “是麽,”謝懷安蹙眉半晌,“我到沒想這一層。”

    吳心繹蹲在皮箱旁,輕輕歎了口氣:“我看你倒是應當勸勸阿姐,誠然侍奉婆婆不易,可也不能做甩手掌櫃,該她做的她都做了,才好挑別人的禮。我覺得母親說的不錯,沒相處過,怎麽像一家人?你隻不過是覺得”

    她話說了一半,忽然住嘴,靜默片刻,柔柔一笑:“你隻不過是覺得阿姐是你家的人罷了。”

    謝懷安被最後一句話嚇了一跳:“這是什麽話?”

    吳心繹把臉轉過去看他,語氣和表情俱都柔和:“我說錯話了。”

    謝懷安盯著她的臉很久,最後篤定道:“你怨我,蓁蓁。”

    吳心繹低下頭,繼續疊著手上一件長衫:“沒有,我們是夫妻,我怎麽會怨你。”

    “我們是夫妻,你卻什麽話都不願說給我。”謝懷安從椅子上起來,過來握她的手,“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但如果你說給我,我一定改。”

    “你什麽都沒錯,我也不怨你。”吳心繹連歎息都沒有,隻有微笑,“我希望能做一位合格的妻子,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這是她花費了這許多年,吃過這許多苦之後終於明白的道理:聯姻是兩個家族的事,結親是兩個家庭的事,做妻子是她一個人的事,做兒媳自然也輪不到旁人替她挑擔子。在這場婚姻裏唯一一件隻與他們二人有關的事情,愛情與忠貞,謝懷安已經毫無保留地給她了。

    隻是她先前對婚姻的預想太簡單,明明已經目睹了李夫人嫁入吳家後的種種遭遇,卻依然對自己的婚姻懷有不切實際的美好幻想吳家是小門小戶,難纏的隻有一個吳老太太,便已經活活逼瘋了豪門巨紳養出來的李夫人,更何況是百年門庭的謝家呢?

    吳心繹疊好了那件長衫,又換了另一件來疊:“我沒有怨你,我隻是覺得你太偏向阿姐了,雖說娘家人給出嫁的姑娘撐腰是應當的,但也不能撐得不分青紅皂白。你站在玉集大哥的角度想想,陳太太對阿姐不滿,勢必要在兒子麵前講她壞話,若是換了你,你這樣聽個三四次,難道不會對媳婦心生偏見嗎?”

    謝懷安悚然一驚:“是嗎?玉集大哥已經對阿姐心生偏見了嗎?”

    “我同他不熟,也不了解,不好說什麽,”吳心繹道,“但我不知道什麽樣的丈夫會在妻子生產不過兩三日就急著離開她身邊難道是上海的生意沒有他就全盤塌了?”

    謝懷安皺起眉,若有所思:“我從沒有注意過,但今日聽你一說”

    吳心繹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你知道,但你什麽都不要做,也不要去勸她,阿姐心高氣傲,你貿然去苦口婆心,隻怕適得其反,什麽時候裝作不經意提一句就好了,她自會去深思。”

    謝懷安將目光凝在她臉上,看了一會,低聲問道:“你嫁進我家來,是覺得辛苦嗎?”

    “嫁進誰家恐怕都會這樣吧,”吳心繹對他柔和地微笑,“幸好嫁給你了,在外覺得辛苦的時候,在你這裏至少還能尋到一些安慰。”

    謝懷安將這個時機選在他同謝懷昌離開謝家之前,他現在還不能直接同婉瀾見麵,哪怕去探視,也隻能在樓梯上互相看不見人的地方說兩句話。,他正想著怎麽上樓去好好對談一番,婉瀾卻心有靈犀似得,主動叫立夏在兩人之間立一扇屏風隔開,將他叫上了樓:“你啟程在即,我有幾句話叮囑你,到了京城長個心眼,別不當回事。”

    謝懷安大呼冤枉:“涉及寧隱終身大事,我很當回事的!再說這趟連正經提親都算不上,充其量隻是請人保媒,未必能見上韋大人。”

    “見不上韋大人,十有**也能見上韋太太。”婉瀾道,“他們家姑娘要遠嫁,不將這戶人家家風門楣打聽清,做父母的怎麽敢放心?韋太太定要見你。”

    謝懷安這才老實下來,聽婉瀾將注意事項一條條講了其實也沒什麽新鮮的,左右不過是深宅大院裏的一些禮節,他雖然是個男人,可打小也是被秦夫人養在身邊的。

    “記住了,”他說,猶豫了半天,極力控製著語氣和麵部表情,“隻是有一件事,雖說不是特別要緊,但還是想問問阿姐。”

    婉瀾沒覺出異常來,幹脆道:“你說。”

    “來日韋小姐進門,恐怕不會像蓁蓁一樣侍奉婆母,”謝懷安道,“原本我也沒覺得有什麽,但前日跟母親提起來的時候,覺得她似乎很不高興,我怕這件事若不處理好,回頭他二人成了婚,家裏要因此生嫌隙。”

    婉瀾想了想:“韋小姐是北京大學畢業的,畢業後不一定會願意將一身本領束之高閣,安心呆在內苑吧?”

    謝懷安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

    婉瀾卻道:“那蓁蓁會不會不高興呢?”

    謝懷安一愣:“什麽?”

    “二奶奶婚後在外頭逍遙快活,留她一個長嫂在府裏對婆婆盡孝,她會不會不高興,覺得家裏厚此薄彼?”

    “不會,”謝懷安道,“阿姐不必擔心蓁蓁,她在這些是非上向來拎得清。”

    “母親那邊,我倒覺得你不必太憂心。”婉瀾道,“她同寧隱不親厚,單為麵子上過得去,也不會太挑剔他娶的媳婦,至多在心裏不高興一陣子罷了。”

    謝懷安笑起來:“照你這麽說,若是親厚便要挑剔了。”

    “從她挑剔蓁蓁這件事裏你還看不出?你是她親生兒子,她對你有期待,因此才對蓁蓁嚴苛。再說她同你親厚,因此挑媳婦刺的時候不必顧忌兒子的情緒,因此麵上就不太客氣。”

    謝懷安忍俊不禁:“阿姐不愧是做媳婦,將來又要做婆婆的人,看的就是透徹。”

    婉瀾忽然默住了,半天沒說話,良久才幽幽歎了口氣:“我做媳婦是不合格的。”

    謝懷安也安靜下來,沒有說話。

    婉瀾自己想了片刻,又笑起來:“成了,我也沒什麽要說的了,剩下那些你自己也明白,注意些就好了。”

    謝懷安猶豫了一下:“你去揚州瞧平康的時候,打算在陳家住一陣子嗎?”

    “再看吧,”婉瀾道,“我還沒想好。”

    謝懷安張了張嘴,想勸她,卻又不知道從何勸起。天下的婆婆和媳婦似乎都是天生的敵人,婉瀾在尚未同陳暨成婚前就對精於算計的陳夫人有些不滿,婚後也曾將“不必同婆婆在一個屋簷下”當做幸運事,如今他們婆媳已經生份的幾近陌路,恐怕這時候婉瀾就算有心去挽回,也拉不下那個臉,而陳夫人也未必會相信她。

    “好了,回去吧,”婉瀾道,“說了這麽久的話,我也累了,想歇一會。”

    謝懷安急忙起身告辭,他知道這隻是個托詞,正如吳心繹說說的,隻要提醒她一句,剩下的她自然會認真思考。

    他沿著木樓梯下去,每走一步就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婉瀾被立夏扶著躺下,等這聲響完全消失了,才忽然問一句:“姑爺多久沒來過電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