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零。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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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瀾去揚州參加她兒子的葬禮,正值秋寒的時候,謝懷安和謝懷昌滯留京城未歸,是吳心繹作為娘家人陪她去的。

    她穿了一身白袍子,臉上脂粉未施,不帶珠花,毫不掩飾地露出原本蒼白憔悴的麵色。吳心繹扶著她的胳膊,在邁進府門的時候,婉瀾忽然將她的手拂了一下,自己昂首邁了進去。

    冰涼的空氣裏傳來哀樂,丫頭小廝都穿白,夭折的嬰兒本不應設靈堂,但陳夫人設了,就像一個家族中的成人病逝一樣。

    婉瀾在靈堂外的院子裏頓足,陳暨在她身邊,體貼地為她攏一攏鬥篷,又將撩進她嘴裏的毛領子撥出來,低聲道:“進去吧。”

    婉瀾對他笑了笑:“好。”

    陳夫人在靈堂裏坐著,也是憔悴了不少,先前精明算計的樣子一掃而空,顯出疲疲老態。隔著一個整個院子,她在靈堂裏看到喪子的兒媳,臉上現出一種奇怪的神態,似乎是想迎上來,又仿佛還想再端端架子。

    婉瀾的目光隻在她臉上轉了一圈便挪走了,因為院子裏有更吸引她目光的東西。

    一具小小的壽木。

    婉瀾向前走了兩步,步履急促,險些將自己絆倒,但當她踉蹌了一步之後,卻忽然又頓住了腳步,麵色像見了鬼似得猛然變化,緊接著竟然轉身,想要逃出去。

    陳暨大駭,一把拽住她,大庭廣眾之下將她摟進懷裏:“阿瀾,怎麽了?”

    婉瀾在他臂彎裏瑟瑟發抖,膽怯與軟弱毫不掩飾地從她眼睛和神情裏流瀉而出,濃烈的讓陳暨覺得害怕,使他不由得更緊地擁抱自己的妻子。

    婉瀾似乎再難在這個院子裏待哪怕一秒,她被陳暨摟著,身體卻在極力掙紮要逃出去,就連陳夫人都趕來看她的異狀,憂心忡忡地說了一句:“別是撞邪了吧,快把她抬出去。”

    陳暨不信這些,但婉瀾的神請著實讓他害怕,今日天氣陰沉的厲害,在淒厲哀樂的襯托下,看著就像是個百鬼出沒的天氣。

    “叫人熬薑湯給她。”陳暨製住婉瀾的掙紮,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來,疾步走去自己住處,陳夫人在後麵亦步亦趨地跟著,殷殷道:“我看還是叫懂行的來看看,我打發人去請師父吧。”

    陳暨皺起了眉,還沒來得及開口,旁邊就有一道嬌媚的女聲插進來:“伯母說得對,還是叫師父來給太太看看吧,莫衝撞了什麽。”

    陳暨大吃一驚,扭頭看去,驚聲道:“蘇曼!你怎麽會在這裏?”

    被喚作蘇曼的女人衝他淺淺地笑了一下,隨即換上一臉憂色:“本來有事情要找您,可四處尋不著,跟張先生打聽了才知道您家裏出了事,這才自作主張趕過來,想看看有沒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她說著,斂裙屈膝,向陳暨一禮:“有失禮之處,還請您莫怪我。”

    陳暨正待張口,陳夫人又講話接了過去:“好了!現在不是敘話的時候,再說阿曼是一片好心,玉集,你不許怪她。”

    陳暨在她二人臉上輪番看了一回,沒再說什麽,隻點了個頭,道一句“知道了”,便匆匆走開了。

    婉瀾似乎真的撞邪了一般,陳暨三人在月門前糾纏那一番的時候,她一個字都沒有說,隻靠在陳暨胸口瑟瑟發抖。她手腳冰涼,額上一層冷汗,陳暨從她後領處探手進去,發覺她身上的冷汗已經將重衣濕透了。

    他這才開始慌了起來,語氣焦急地打發小廝去燒熱水,又叫丫頭進來為婉瀾寬衣擦汗,準備幹爽衣服。原本丫頭們忙碌的時候他束手在一邊看著,但又覺得她們都笨手笨腳,情急之下,竟然將她們都趕了出去,親自動手將她衣物一層層都解開,把人抱進錦被裏暖著,又去搓她冰涼的手腳。

    蘇曼興許是去陪陳夫人請師父,前院靈堂的哀樂也停了,世界頓時安靜下來,隻能聽見嗚嗚的風聲敲打窗欞,仿佛是遠行客最後的道別。

    不,不對!

    陳暨猛然打了個激靈,發覺灌了他滿耳的並不是風聲,而是清晰無比的,仿佛是就在他耳邊奏響的更加淒厲的哀樂,是唱啞了聲的二胡和嗩呐聲聲奏出來的。他僵坐在床邊,床上躺著意識混沌的妻子,素色的帳子懸在兩人頭頂,就像

    靈堂。

    另一座靈堂。

    有人在敲門,不輕不重,不急不緩,一聲聲融進他耳道裏的哀樂中,竟成了一種奇異的鼓點,仿佛是前來迎接死魂靈的地獄使者,在門外等他們道別已經等到不耐煩,不得不出聲提醒。

    他下意識收緊手掌,不知道那使者要帶走的是誰,他兒子?抑或是他妻子,他甚至不能分辨自己心底的情緒是悲傷還是恐懼,甚至不知道要不要提槍出門,同門外那個要帶走他家人的東西決一死戰。

    敲門聲仍在繼續,門外的人真正不耐煩了,提著嗓子喊:“老爺,熱水來了。”

    陳暨又哆嗦了一下,縈繞在他身邊那詭異的幻境一下子杳無蹤跡,他重新聽見人世的聲音,嘈雜的、喧鬧的,帶著紅塵味兒的聲音,這聲音是如此悅耳,讓他忍不住要落下淚來。

    小廝們四人合力抬進一個熱氣騰騰的木桶,裏麵撒了安神驅邪的艾草,蕩漾開一室中藥香味,陳暨將他們都打發出去,小心翼翼地把婉瀾抱進浴桶裏,扶著她坐好,用瓢舀了熱水,從她頭上慢慢澆了下去。

    婉瀾的眼淚在水流從她臉上流下去的同時傾瀉而下,她似乎是被這一瓢熱水叫回了魂,才感覺到悲傷,不管不顧地伏在木桶邊沿上嚎啕大哭起來。

    陳夫人慌慌張張地從外頭衝進來:“玉集!我找了個師父,說咱們家有鬼氣,阿瀾恐怕是被鬼氣”

    “母親!”陳暨喝了一聲打斷她,“母親先出去吧,阿瀾沒事了。”

    陳夫人這才看到浴桶裏的婉瀾,後者已經掬水擦掉了眼淚,紅著眼眶看她:“叫母親擔憂了。”

    陳夫人滿臉愕然,看她又看陳暨:“哦哦哦,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她掩門出去了,剩陳暨在屋裏陪著婉瀾。他又抄起瓢來給她澆熱水,低聲道:“沒事吧?你可嚇死我了。”

    婉瀾沒有答話,她在浴桶裏坐了一會,忽然身體下沉,將自己整個淹沒在水麵之下,盤好的發髻裏跑出幾縷不安分的黑發,飄飄蕩蕩地浮在水麵上。

    陳暨伸手在浴桶裏,去捉那幾縷青絲,但婉瀾又忽然冒頭出來,“嘩啦”一聲,嚇了陳暨一跳。

    “你知不知道我剛才上哪去了。”她仰頭看著陳暨,睫毛上掛著水珠,神情縹緲,“我下地府去了,我見著平康了。”

    陳暨想起他自己方才詭異的遭遇,心下一跳,沒有說話。

    婉瀾咧了咧嘴巴,似乎是在笑,又好像要哭要哭的樣子:“我見著我兒子了,他說我害了他,說我這輩子沒有子孫命。”

    陳暨終於開口:“胡說什麽。”

    他發現他聲音也啞了,像含著一口濃痰在嗓子眼。

    婉瀾又咧了咧嘴:“你覺得不對嗎?我倒覺得說得對的很,我兩個孩子都沒保住,我果然是沒有子孫命。”

    陳暨握著她的肩頭:“你若沒有子孫命,那我家豈不是要斷香火?不會的。”

    婉瀾微微皺起眉,像很難理解他這番話似得,歪著頭疑惑地看他:“是嗎?我沒有孩子,你就會斷香火嗎?”

    陳暨還沒說什麽,她就忽的自己笑開了,一邊笑一邊搖頭:“你隻是再說好聽話哄我,陳玉集,我要謝謝你,在這個時候還願意哄我。”

    她又低下頭,掬水來洗臉,半晌,自己從浴桶裏站起來:“叫母親把靈堂撤了吧,沒什麽用了。”

    陳暨用一塊法蘭絨的泊來浴巾裹住她,順勢將她摟在臂彎裏:“阿瀾,你若覺得這裏待不下去,想回鎮江,也是可以的。”

    婉瀾在他懷裏靜靜地靠了一會,哼笑一聲:“不,我要在這裏住兩天,你也要在這裏,母親還有話要對我說。”

    她口吻篤定,像是已經看到了那一幕發生,提前預知了陳夫人要說的話。

    陳暨陪著婉瀾在揚州住下來,深居簡出。陳夫人一次都沒有來看過她,不知是無顏相見還是無心相見,倒是蘇曼有時會過來,給婉瀾送些補身子的湯。

    陪著婉瀾來的吳心繹反倒成了個閑人,她想去照顧婉瀾,但婉瀾身邊有個陳暨寸步不離地守著,去跟陳夫人說話吧,長房裏又有個蘇曼。

    蘇曼對她倒是很和氣,像陳家的主人一樣招待她。吳心繹因此覺得好奇,拐彎抹角地問她:“怎麽我之前沒有見過你?”

    蘇曼很大方地對她微笑:“我才來不久。”

    吳心繹若有所思地點頭:“你是親家太太娘家的人?”

    蘇曼掩著嘴笑起來,語調輕快:“不是,陳太太是我幹娘。”

    吳心繹表情一滯:“她是你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