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一。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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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懷安在十一月處的時候離京南下,吳心繹給他打了電話,他便先到揚州來,準備將婉瀾接回鎮江。
陳夫人設宴款待他,婉瀾也出席,這是她月於來第一次離開室內,長時間不見陽光的生活是她皮膚更加蒼白,白的幾近透明了,謝懷安見她這個樣子,心裏一酸,下意識便道:“阿姐怎麽成這樣子了?”
他隻是情緒激蕩之下的無心之言,但陳夫人聽得卻分外心梗,這分明是指責她苛待兒媳。
婉瀾對他笑了笑,沒有替陳夫人解圍,隻道:“入席吧。”
蘇曼就在陳夫人右手邊坐著,陳暨坐在她左手,婉瀾卻坐在蘇曼身邊。
謝懷安不入席,他看著桌麵已經坐好的幾個人,挑了挑眉毛,扭頭對吳心繹笑:“我說咱們家規矩大,上桌吃飯,誰挨著誰坐,二十幾年沒有變過,還是親家桌上隨意,主客摻雜,親近。”
陳夫人聽出他懷裏陰陽怪氣的嘲諷,就連陳暨臉色也不對了。
蘇曼立刻起身,連連道歉:“是我孟浪了,太夫人可千萬別跟我計較。”
她從陳夫人和婉瀾中間退出來,要使喚婢女將凳子搬到下手去。
但婉瀾卻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似笑非笑地瞧了陳暨一眼:“蘇小姐別見外,既然坐下了,那就安安穩穩地坐下去,旁人開兩句玩笑你臉上就掛不住,將來還怎麽登堂入室?”
她說著,又瞧了陳夫人一眼,咬字清晰,意有所指:“你將來可是要當電影明星,經常拋頭露麵的人。”
陳夫人輕輕咳了一聲,揚起滿臉笑意,道:“好了,都是自己人,坐哪不一樣?親家府上規矩大,我們小門戶,叫大少爺見笑了。”
蘇曼連連擺手,態度堅決,一定要換位子,婉瀾硬攔了兩回,無果,也就隨她去了。陳夫人笑吟吟地看蘇曼,對著陳暨誇她:“真懂事的一個女孩子。”
謝懷安聽不下去了,粗暴地打斷蘇曼,對陳暨道:“我就不在揚州久待了,還要回去向我父母親大人複命,下午就帶阿姐啟程返浙。”
陳暨看了看婉瀾:“阿瀾準備回鎮江嗎?”
婉瀾還沒有說話,吳心繹便提著嗓門道:“不,阿姐不回去,阿姐上午才對我說了,打算回上海,她在上海還有事情。”
婉瀾沒有說過這話,但她知道吳心繹說謊的目的。
她不願當著眾人的麵拂吳心繹的麵子,因此順著她的話點頭:“是啊,準備回上海了。”
陳夫人立刻插口:“阿瀾何必這麽著急?還是自己的身子要緊,多修養修養也是好的。”
吳心繹沒有讓婉瀾開口,她又搶過話頭:“叫親家太太操心了,我們家二小姐也在上海,怕瀾姐在鎮江憋悶,已經來信催過好幾次了。”
陳夫人道:“我是怕在上海他們那個小公寓裏,隻有一個廚娘跟一個丫頭,委屈了阿瀾。”
吳心繹勾唇笑了起來,一個冷冰冰的笑容,讓人一目了然的敷衍:“喪子之痛,本就應夫妻兩人相互扶持才能走出來。況且玉集大哥獨自操持外務已經夠煩憂的了,若是每日回家還要獨居空房,那就是瀾姐這個做妻子的失職。”
陳夫人還想說什麽,蘇曼已經笑著開口了:“幹娘,我覺得謝大奶奶說得對,太太不在,陳經理也牽掛的很。”
“你這孩子,”陳夫人對蘇曼很是和眉善目,“幹娘都叫了,還一口一個陳經理,像什麽樣子。”
蘇曼雙臉生霞,不勝嬌羞,她沒有看陳暨,隻自己低頭下去,露出一截粉白的後頸,嬌滴滴地喚了一句:“哥哥。”
陳暨沒有應聲,反倒是吳心繹極清晰地冷笑了一聲。
吳心繹在飯桌上全程冷臉,甚至也不吃東西,隻喝了兩杯茶。蘇曼注意到她的異狀,關切地轉過去,傾身問她:“謝大奶奶是肚子不舒服嗎?怎麽都不動筷子。”
吳心繹瞥她一眼,勾起唇角來笑了笑:“蘇小姐不必掛懷我。”
蘇曼竟側過身,對丫頭吩咐:“去拿一碗開胃的梅子湯來給大奶奶。”
“不用了。”吳心繹道,“蘇小姐和我娘家的張姨娘真像。”
蘇曼笑起來:“哦?那可是我的福氣。”
吳心繹道:“是啊,我娘家的張姨娘,過門兒前也是我祖母的幹女兒。”
飯桌上有一瞬間的靜寂,蘇曼跟陳夫人雙雙現出難堪的表情,看來是被吳心繹說中了心思。陳暨咳了一聲,想打圓場,卻被婉瀾截住了話頭。
“蓁蓁,成天胡言亂語。”她嗔怪地看著吳心繹,伸手舀了一碗湯,叫丫頭端去給她,又以責備的語氣道,“蘇曼小姐是我和玉集,以及整個新民電影公司傾全力培養出來,要在大熒幕上,在全國人民麵前大展手腳一現芳華的,她不會做姨娘。”
蘇曼被婉瀾救了場,臉色緩過來一些,可以盡量從容的微笑,可說出來的話卻不像是那麽回事:“太太抬舉我,女人這一輩子,再怎麽大展手腳,最後不還是要依靠一個男人,柴米油鹽地過一輩子麽?”
“你這麽想,那就是自取其辱,自我貶低了。”婉瀾慢悠悠道,“你說要依靠一個男人,你依靠他什麽?若說他賺錢養家,可你做電影明星,恐怕賺的要比尋常男人還多,若說換個心裏安慰,可這男人來日變了心,在外拈花惹草勾三搭四,你整日處理這些內宅笑話都嫌不夠,還怎麽求個安慰?”
蘇曼聽得一怔一怔,她漲紅了臉,想開口說什麽,又被婉瀾擺擺手止住了。
“女人這一輩子,柴米油鹽也好,富貴榮華也好,最後想要的男人,不就是圖個心意相通,彼此愛慕,這才請月老幫忙牽個紅線,好求個一生一世一雙人嗎?”她的眸光笑盈盈地遞過來,伸手抬起蘇曼的下巴,“阿曼生這樣好的一副眉眼,這麽七竅玲瓏的心腸,有顆聰明的頭腦和悟性,又逢上這中西交匯,思想革新的好時候這是古時多少女人想求都求不來的機緣,你是中華民國內地第一位女性電影演員,好好演,你要名垂青史的,到時候還何苦去給人做小伏低?自有人捧著真心來求你垂憐。”
她語氣裏具有強烈蠱惑性,就連吳心繹一個旁聽者都覺得熱血沸騰。蘇曼明顯被她說動了,隻是麵上還按捺著,勉強維持著鎮靜的表情,微笑道:“太太是已經有人依靠了,才能說出這番話來。”
“我有人依靠?”婉瀾揚眉笑起來,轉過臉去睨了陳暨一眼,“我若是真有人依靠,你怎麽還會坐在這裏呢?”
蘇曼震驚地看著她,半晌,又去看陳夫人。但婉瀾一派泰然自若,像是任何人的看法她都已經不在乎了一樣,接著歎了口氣:“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你年輕、自由,不必背負什麽三從四德家族榮譽,想做什麽都有機會,何必這麽早就要求一個別人的姓氏帶在自己腦袋上?”
“堅持下去,天下人都會認識你的。”婉瀾動了動筷子,為她夾了一道小菜,“你的野心和腦子不應該浪費在這些雞毛蒜皮上。”
蘇曼的鎮定已經煙消雲散了,她低著頭,連背也微微駝了起來,婉瀾抬手撫摸她的後頸,像撫摸自己豢養的小貓:“吃飯吧。”
蘇曼機械地伸手去拿筷子,兩根木頭在她手裏發抖,她注意到了,立刻將筷子放回碟子裏:“我我不太舒服抱歉各位,請容我失禮離席。”
她沒有看任何人,匆匆起身,埋頭屈膝行了個禮就離開了。陳夫人持著勺子一臉愕然,半晌說不出話來。
陳暨握拳抵在唇上,咳了一聲,唇角都抑製不住地往上翹,似乎是忍俊不禁,還率先給婉瀾鼓掌:“好,太太講的精彩。”
婉瀾裝模作樣地向他頷首:“老爺謬讚了。”
陳暨又看了陳夫人一眼:“好了,演說發表完了,趕緊吃飯吧,我同重榮還有正事要商量。”
陳夫人拿著勺子,木然往嘴裏送了一口湯。桌上沒有人再說話,所有人都陪著她食之無味。
最後還是她自己先提出離席的,筷子擱在碟子上,碟子裏還有潦草動過幾口的菜,陳夫人拿帕子抹嘴,並不看婉瀾,隻對陳暨道:“我身子不爽利,先回去歇著了,你招待好親家少爺。”
謝懷安跟吳心繹立刻起身相送,婉瀾也跟著站起來,這倒叫陳夫人不好意思,不得不去跟謝懷安寒暄兩句,又叮囑婉瀾多吃點,別虧待了身子。
婉瀾笑著稱是,在她邁出門檻的時候提聲叫丫頭:“叫廚房熬一碗**糖粳米粥給蘇小姐送去,要記住,粳米下鍋,先大火燒開,再用文火熬半個時辰,牛奶萬不可下鍋太早,不然就燒壞了,口感也不好。”
陳夫人在堂屋口停了停,到底還是走了。
陳暨玩味地看婉瀾:“**糖粳米粥?我先前也從來沒有聽你說過這個。”
“才知道的,”婉瀾敷衍他,“今年才見我母親喝這東西,覺得味道不錯,就上心打聽了一下,原是想著也熬給你母親喝的。”
陳暨點了下頭,又問:“你若有可以依靠的人,蘇曼今日就不會坐在這裏,這話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