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二。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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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意思,”婉瀾彎起眼睛對他笑了,“嚇她的。”
“那回上海呢?”陳暨接著問,“也是嚇她的?”
“是嚇你的。”婉瀾使喚丫頭替她盛湯,眸光一轉,轉到謝懷安身上,“寧隱的婚事怎麽樣了?”
“十之**成了,”謝懷安放下筷子答話,“照原來說的,先去拜訪了陸總長,請他引薦去韋府拜訪的,第一次隻是聊了聊天,隔了半周,韋府突然遞帖來請,說是小酌,去了才發現是大宴,看樣子韋家嫡係的親眷們全來了,說是宴請貴客,但我看,倒像是替小姐掌眼,相女婿來的。”
婉瀾不禁露出笑容:“照寧隱的人才,應當是沒有問題的。”
“要緊的是韋家小姐得中意他。”吳心繹道,“正主點了頭,婚事才有戲。”
“就像你當初嫁給重榮一樣?”婉瀾調侃她,“是怎麽跟親家老爺鬧的?”
吳心繹笑起來,落落大方,同前些年被調侃時的少女羞澀全然不同,她滿含笑意地看了一眼謝懷安,又扭過頭來回答婉瀾:“無論我怎麽鬧,重榮都值得。”
婉瀾點了下頭,依然沒有看陳暨:“下午就回鎮江?”
謝懷安點了下頭,明明是回答婉瀾的,他的眼睛卻盯在陳暨身上:“阿姐是怎麽安排的呢?要回上海嗎?”
“阿姐要回上海,”吳心繹將話頭接過來,“老宅裏人多事雜,還是上海小公寓裏清清靜靜的,住著舒服。”
她的緊張之意連陳暨都感覺到了,忍俊不禁,順著她的話對婉瀾道:“要不就回上海吧,看來你的弟媳並不想讓大姑在娘家久住。”
吳心繹趕緊解釋:“不是的,阿姐,我意思是”
“好了,蓁蓁,我知道。”婉瀾抬起手,手掌下壓,示意她冷靜,“我會同玉集一起回滬上。”
吳心繹立刻轉眼去看陳暨的反應,但陳暨依然是微微笑著,溫文爾雅,看不出一點情緒。
她不放心,膳後便尋了個機會同謝懷安商量,想跟他們夫婦一起去上海,免得節外生枝。
謝懷安抿著嘴沉吟半天:“你擔心玉集大哥會休了阿姐?”
吳心繹搖搖頭:“阿姐脾氣太硬,我怕姐夫同她少年情盡,雖礙於兩家情麵不言休棄,但卻在生活裏冷落她阿姐的性格受不了的。”
謝懷安看著她:“聽你這意思,玉集大哥若真冷落她,倒還不如爽利些直接休了她?”
吳心繹沒有正麵回答,反而反問了一句:“陳太太這個名號很值錢麽?”
謝懷安一愣:“倒也不是值錢的問題,真是”
吳心繹打斷他,又問:“很值名麽?”
謝懷安笑起來:“你究竟想說什麽?”
“丈夫都沒了,還死守著一個妻子的名號做什麽?”吳心繹沒有笑,她表情嚴肅,很認真地對謝懷安道,“隻怕到那時候陳太太這個名號才是個笑話。”
“那你希望我怎麽做呢?”謝懷安被她肅穆的表情所感染,也嚴肅起來,“或者說,我們能做什麽呢?”
至親至疏夫妻,這普天之下最親近的兩個人若是真親近起來,那的確是旁人連一根頭發絲都插不進去,可若是兩人的心疏離了,哪怕將人用漿糊粘到一起,隻怕不僅無濟於事,還要生生在這二人中造出仇怨來。
謝懷安不讚成吳心繹去插手他們夫妻二人之間的感情事,卻依然采納了她的意見,借口吳心繹想去上海買衣服而調整了行程,又在揚州逗留了幾日,準備同他們一起赴滬。
蘇曼在第二天清早前來給陳暨夫婦請安,對昨日婉瀾說的話絕口不提,依然改口喚陳暨為“哥哥”,聲音嬌軟,還媚媚的。
吳心繹看不下去了,故意當麵問她:“蘇小姐不用上班做事情麽?怎麽整日耽擱在揚州?”
蘇曼神色如常地應對她的敵意:“我們公司話事人都在揚州,我在他身邊,不就是在上班麽?”
“還是阿姐太縱容你,”吳心繹假模假式地微笑,“領錢不做事,這可是我們老宅那些偷懶丫頭們的夙願。”
婉瀾笑了,用手指隔空點著吳心繹的鼻頭:“蓁蓁也學會老宅的口氣了。”
她是在笑吳心繹說話陰陽怪氣,像極了大宅門裏那些話裏有話諷刺別人的太太。
吳心繹臉上有些發紅,她開口想為自己辯解一二,卻又被婉瀾截住話頭:“在老天爺那裏,一個人做什麽事,領什麽錢,都是公平的,可能會出現暫時的偏差,但大體上不會優待誰虧待誰。所以覺得自己待遇不公時不要著急,說不定補償還在後頭。”
吳心繹不知道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隻能賠笑著點頭。
但婉瀾緊接著又道:“不過也不必因為偷占了小便宜而竊喜,沒準來日要成倍還回去。”
她話音剛落,窗欞子外頭便有一個丫頭脆生生地喊她:“太太,王班主來了,在角門候著呢。”
“請到戲台子去吧。”婉瀾應了一聲,站起身來,又對著屋裏伺候的丫頭吩咐,“去請老太太和老爺,並謝家大少爺來,就說我請他們看戲。”
吳心繹和蘇曼跟著站起來,兩人的表情都有些驚異。婉瀾在外頭請戲班子這回事,兩人事先一點都不知道,也從沒有聽過什麽口風,更要緊的是婉瀾的心情。她才喪子不久,在靈堂前還險些瘋過一回,因此闔府上下都小心翼翼的,唯恐觸到她傷心事。哪知她竟然恢複地這麽快,都有了聽戲的心情。
請來的是慶喜班,不唱京腔,唱水磨調。闔府都在陳家後宅的戲樓裏坐好,婉瀾拿著戲折,請陳夫人先點戲,又請陳暨點,這兩人都點罷了,她才將戲折子接來,看也不看,信手交給丫頭,嘴裏吩咐一句:“第三場叫他們唱琵琶記。”
丫頭聽完,愣了愣,不敢信,又問:“唱一整場嗎?”
婉瀾點頭:“唱一整場。”
丫頭看婉瀾的眼神有點驚恐,約莫是覺得她瘋病又犯了。不擺席不宴客就叫人來唱堂會,整個揚州還沒有第二遭,這唱堂會不點折而點一整場,恐怕整個揚州也沒有第二遭。琵琶記全場統共四十二出戲,這要從開頭唱到最後,非要唱到第二天早上去不行。
陳夫人先開口:“怎麽忽然想起聽戲,還要聽整一場?”
婉瀾對她微笑,然後在椅子上欠身,恭恭敬敬的:“回母親,媳婦愛聽這場,想聽整場。”
“想聽就聽吧。”陳暨道,“母親聽膩了盡管去休息。”
陳夫人瞧了瞧陳暨的麵色,沒有再說什麽,隻點了一回頭。台上便轟轟烈烈的唱開了,白臉的奸臣黑臉的將軍,來來回回上上下下,一輩子那麽短,一出戲就說完了。
從上午唱到晚上,隻有中午叫班子歇了一個時辰,聽戲的人也歇著吃了個午飯,剩下幾乎再沒停過。陳夫人聽到掌燈時分,再撐不住了,忿忿然起身,拉著好長一張臉:“我歇著了。”
小輩們到起身送她,蘇曼更是殷勤,過去扶她的胳膊,說她怕丫頭服侍不好,決定親自跟去伺候。
陳夫人的表情這才緩和了,慈眉善目地看著蘇曼:“還是女兒貼心,我原當我這輩子沒福氣,不想老了老了,反倒撿了個貼心的女兒。”
吳心繹跟著點頭:“我祖母先前也是這般說的。”
陳夫人瞥了吳心繹一眼:“那是你祖母的福氣,我看,也是你父親的福氣。”
婉瀾接話了:“是,也是我們的福氣。”
陳夫人似乎沒想到她會忽然這麽說,一時間愣住,但她很快反應過來,哼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剩下的人接著看戲,再沒說話。大家眼睛盯在戲台上,心思卻一個比一個活絡。台上人影幢幢,台下各懷鬼胎,好好一場戲竟然唱出了森森鬼氣,一直到其中一旦角唱了一日嗓子受不住,在台上破了音,才將這壓抑的氣氛給打破了。
班頭嚇得臉都白了,惶急地跪過來求饒。婉瀾倒沒要怪他,反而道:“是我苛刻了,這麽不停歇地唱到現在,也該累了。”
她從手上褪了一個戒子:“叫她買副響聲丸,別毀了嗓子都散了吧。”
班頭權以為是她生氣了,更惶惶,不住地磕頭,嘴裏說好話,以至於婉瀾不得不親手去扶他,對他講是自己累了,不想再聽,同那旦角倒是沒什麽關係。
班頭勉強爬起來,還在道歉,陳暨便開了口:“好了,太太沒有怪你,散了吧,我們也累了。”
多年前前清還在的時候,婉瀾曾經同陳暨在京城戲園子裏聽過一場琵琶記,那時她假托宛新的身份,同他玩笑,在言語間彼此試探,想知道自己這個即將成婚相伴於生的對象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陳暨興許是在那時愛上她,因為他說“沒有人能強迫我做我不願做的事情,包括成婚”。
他們從戲樓出來,一前一後地走著,一起回臥房。原本是婉瀾在前陳暨在後,走到一半,陳暨卻忽然打發了那個前頭提燈照明的丫頭,自己把汽油燈的手柄接過來,獨自走在前頭。
婉瀾默默無言地跟著他,轉過月門,聽見他道了一句:“你在害怕。”
篤定,確切的口吻,不是疑問,是已經確定了,她就是在害怕。
婉瀾沒有吭聲。
陳暨接著以篤定地口吻道:“你怕我納妾,遵照我母親的意思將蘇曼納進房來。”
婉瀾依然沒有吭聲。
陳暨忽然笑了,他定住腳步,轉過身來看她:“先前不是還大義凜然,裝得賢良大度,甚至主動要將立夏送給我做妾麽?怎麽現在反倒改了主意?”
婉瀾也跟著停住腳步,兩人隔了三步的距離,但其間的氣氛冷漠地像隔了一道銀河。
陳暨對婉瀾抬起手:“你過來。”
婉瀾沒有動。
陳暨接著道:“我去找過你太多次了,這次我累了,你過來。”
婉瀾疑惑地看著他,似乎很難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她張了張嘴,相同他理論,想說自己在麵對他時惶惑不安的情緒,想同他一件件細數她在婚姻裏付出的東西,一時間千萬句話在她心頭流轉,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如果夫妻兩人淪落到要自己曆數自己的功績來打動對方,那還有什麽維持下去的必要呢?
她遲遲沒有動,於是陳暨臉上也現出失望的神色,他將手放下,輕輕歎了口氣:“算了,回去吧。”
他想轉身了,想繼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往前走。
但婉瀾卻忽然打心底生出恐懼來,怕他這麽一轉身,就再也轉不回來。她的確是怕的,像一個妒婦一樣,像一個應當被休妻的、不稱職的妻子一樣,她不僅沒能為陳家開枝散葉,甚至還在滿懷惡意地打量丈夫身邊每一個異性,包括她的婆婆。
但是陳暨已經轉身過去了,他已經邁步走了。在婉瀾心裏波動如驚濤駭浪的時候,掀起風浪的那個人卻已經走了。
她忽然驚聲大喊:“陳暨!”
像撞了鬼一樣淒厲恐懼的聲音,尖利地足以喊醒半個沉睡的城市,音波傳播的速度快過利箭和打出槍膛的子彈,陳暨幾乎是在她喊出口的同一瞬間頓住腳步,沒有轉身。
婉瀾的語氣像是要哀求了:“你來看看我。”
陳暨卻說:“我看不到。”
婉瀾忽然跑了起來,他們之間隻隔了短短幾步的距離,抬腳就可以走到,但她跑起來,比走路更快地去到他身邊。
比她更快的是陳暨的動作,他原本背對著婉瀾,卻在她繞過他的第一時間扔掉了手裏的汽油燈。婉瀾甚至看不清發生了什麽,隻聽到一聲脆響,陳暨的吻便普天該地地壓了下來。
“我同你那些自尊心作的鬥爭,”他在她雙唇間模糊吐字,“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