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三。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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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打碎的汽油潑了一地,火焰就在上麵熊熊燃燒起來,遠處傳來丫頭小廝驚慌失措的喊聲。但火焰旁的兩人置若未聞,兩人唇舌之間的交會就像一場戰爭,廝殺啃咬,狼煙漫天,每個人都試圖從對方身上找到證明,證明自己贏了,在這場矜持的交鋒中,是對方先敗下陣來。

    可是贏了又能怎麽樣呢?他們從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隻是像著了魔那樣試圖證明自己在對方心裏更重要。興許陳暨已經忘了他是怎樣在半場琵琶記之後愛上婉瀾的,但可能性最大的是,他們可能已經體會不出自己到底還有沒有愛著對方,隻是像刹車失靈的小汽車一樣,僅僅是在憑著慣性死命地向前衝。

    府裏的小廝們挑著水過來救火,遊廊旁邊是個花壇,汽油流下去,將那些花花草草一並引燃,潑了水也無濟於事。陳夫人被驚動,遠遠站著,聽說陳暨和婉瀾還在遊廊裏,不由驚心,大聲叱罵小廝丫頭,還要自己撩著裙子衝進去救人。

    然而火勢並不大一盞汽油燈裏的汽油能有多少,所以在火焰照明下,陳夫人和蘇曼,還有謝懷安夫婦都能看清廊下糾纏撕扯的兩個人,不知道誰的嘴唇被咬破了,鮮血流下來,隨著廝磨的動作沾到另一個人臉上,顯得猙獰又妖冶。

    有一桶水從廊外潑過來,有一部分落在燒焦的花木上,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音,還有一部分穿過火焰,潑到了這二人頭上,春寒正旺,兩人都在夜和井水的寒氣下打哆嗦,然後下意識抱得更緊,以期分享彼此身上的溫度。

    蘇曼站在陳夫人身邊,同她一起看到這一切,表情黯淡,卻並沒有失禮。她輕輕扯了扯陳夫人的衣角,低聲提醒她:“還是先叫人把哥哥同太太叫出來吧,受足了涼水,萬一著涼了怎麽辦呢?”

    陳夫人這才如夢初醒一般,皺著眉頭訓斥下人,叫他們去遊廊,將人拽出來。謝懷安主動去領了這個活,他從遊廊遠離火場的一頭跳進去,喊著他們的名字,但兩人恍若未聞,直到謝懷安衝到跟前,在他們肩上一人狠狠拍了一掌,才將二人分開。

    “不要命了?”謝懷安沉著臉斥了一句,“瞧瞧這府裏都被你們弄成什麽樣了,陳玉集,你是要嚇死你母親。”

    陳暨形容狼狽,他頭發濕漉漉地掛在臉上,唇角還有血跡,像是剛生吃了活人一樣。婉瀾也好不到哪去,方才的癲狂情緒收盡了,此刻才覺出臉上發燙,顏麵掃地,幹脆別臉過去不看他。

    陳暨的手摁在婉瀾後腦上,用力將她摁在自己懷裏,神情已經冷靜下來,對謝懷安點頭:“報歉得很。”

    他隻是假裝冷靜下來而已,謝懷安看得出來,因為火舌已經舔著廊柱攀援而上了,他腳下還跟生了根似的立柱不走。謝懷安又好氣又好笑,無可奈何,使勁拽了他一步:“愣什麽!快跑啊!”

    陳暨被他扯得一個踉蹌,連帶著懷裏的婉瀾也一個踉蹌。他低頭看了一眼,沒說話,忽然彎腰,打橫將她抱起來,匆匆跑出了遊廊。

    謝懷安攔著陳暨,沒讓他一出遊廊就去見陳夫人。陳夫人眼下想必正對婉瀾恨得咬牙切齒,見到他二人這幅樣子,隻怕氣結大於欣慰。

    “大哥去見親家太太。”謝懷安道,“我送阿姐回房,待明日儀容齊備了,再去像婆婆負荊請罪。”

    然而陳暨卻猛一側身,躲開了他伸過來的手:“我先去將她安頓好,勞煩你護送我母親回去,請她老人家稍待,我過時去跪她。”

    他不是同謝懷安商量,而是在向他下通知,說完這句話立刻就走了,留謝懷安一個人瞠目結舌地留在原地。吳心繹極有眼色,在謝懷安衝去回廊第一時間便不動聲色地擠開蘇曼,殷勤扶著陳夫人的胳膊,打發丫頭去燒安神湯,又叫人速速拿鬥篷來替她擋寒。

    陳夫人臉色很不好,一直壓製著,不願同謝家大奶奶鬧開,再者吳心繹又沒做錯什麽,她也沒有借題發揮的地方,隻能拉著臉,說幾句不陰不陽的話來惡心她。

    但吳心繹笑臉相迎,仿佛沒聽懂她綿裏藏的那根針一樣,使蘇曼不得不繞到另一邊去扶陳夫人的手。

    三人轉過月門,到陳夫人居住的長房院子裏時,陳夫人便對吳心繹下逐客令了,說她有女兒陪著,心裏舒坦了不少,不敢打擾大奶奶休息,請她先回。吳心繹也沒有同蘇曼爭寵的意思,從善如流地鬆了手,隻盈盈立在一邊,微笑道:“親家太太同蘇小姐有緣分,收她做幹女兒,這是好事情,也是您二人的福氣。隻是太太,您是玉集大哥的親生母親,凡遇見個事了災了,他自然不會使您難過,那就隻有使自己難過。”

    “這世上所有兩個女人的戰爭,婆媳也好,妻妾也好,最後受苦受難的,居中的兒子總是跑不了。”吳心繹溫溫柔柔地對著兩人微笑,“都說母子連心,太太這樣母子情深的,隻怕連得會跟感同身受一些,既然如此,那若是苦了兒子,當娘的心裏頭能舒坦嗎?”

    她不等陳夫人說話,便後退一步,向她屈膝行萬福:“不打擾老太太休息,我這便回了。”

    謝懷安被陳暨打發來替他伺候老娘,本遠遠跟著,見此情形,也急忙冒出來,將陳暨托他轉述的話學給陳夫人,便帶著吳心繹告退,陳府失火已經有人報了警,揚州警察不敢怠慢鄉紳家族,急忙接了水龍過來,還要謝懷安去應酬。

    蘇曼一直微笑示人,包括吳心繹溫柔卻暗藏刀鋒地同陳夫人進言的時候,她上揚的唇角也不曾掉下來過,但就在謝家夫婦告退,陳夫人在房前愣神的時候,她卻忽然露出了一張哭臉,不僅是唇角,就連眉毛都低了下去。

    陳夫人忽然轉頭,看到了蘇曼一瞬間的頹疲之相,再看的時候,又是那副笑盈盈的眉眼,乖巧溫和,還主動替她開門:“幹娘,趕緊進屋吧,外頭太冷了。”

    陳夫人茫然地看著她,似乎是想弄清楚剛剛那一眼究竟是錯覺還是真實發生的。

    但陳暨已經過來了,他似乎是完全冷靜下來,眼神沉靜,對蘇曼扯了扯唇角:“蘇小姐去休息吧。”

    蘇曼在這短短七個字裏聽出了他語氣裏的冷漠,同先前若有若無的曖昧溫柔截然不同的冷漠。她開始知道她敗了,在方才那一場小小的火災裏,婉瀾成功捍衛了她的丈夫,拉回了他那顆原本在猶豫、搖擺的心。

    蘇曼沒有執意留下,她畢竟是個聰明的女人,有常人難以企及的悟性。一個男人,在他死掉,被人抬進墓穴之前,都是可以被撼動的,忠誠隻有在他死掉之後,才可以被蓋棺定論。

    她幹脆利落的走了,將陳夫人的胳膊交給陳暨攙著,將她攙進房門。

    夾雜著香味的熱浪撲麵而來,房間裏燒著上好的炭,還有陳暨從上海弄來的,灌熱水用以溫暖屋子的鐵器也在房間一角靜靜立著,上麵放了一爐香料,屋子裏的香氣就是從那裏來的。

    陳暨扶著陳夫人在床上躺下,自己在床榻對麵坐下來,陳夫人翻了個身,背對著陳暨,語氣冰冷:“說什麽?”

    陳暨道:“母親想讓我納蘇曼為妾?”

    陳夫人哼笑一聲:“我想?我想你就會去做嗎?我哪敢管你,你還有個厲害媳婦呢。”

    陳暨輕輕歎了口氣:“我不會娶她,母親,你不知道我的公司和同事們為了培養她花多大的力氣,如果我納她做妾,那我們之前的努力都白費了。”

    “你有什麽好努力的?”陳夫人道,“她那種小門戶的女人,難道還準備嫁給大人當正妻不成?玉集呀”

    她翻身坐起,苦口婆心:“阿曼喜歡你,這你還看不出來?她想要對你好,一個女人最大的價值不正在於此嗎?她不同婉瀾生氣,知道當妾的應該做什麽,怎樣伺候主母,不給你的內宅生事,這就夠了,你還要求什麽呢?你難道真要守著那隻下不下蛋的媳婦過一輩子,絕了我們陳家的香火嗎?”

    陳暨立刻放棄跟陳夫人解釋他的工作,所謂的電影明星,因為他知道就算自己磨破嘴皮子也不會改變陳夫人的想法。長輩自然是掏心窩子想要對子女好,可他們的好卻往往是自己以為的好,隻不過批了個長輩的外衣,便將這“好”裝飾為真正的好了。

    “母親不必再打蘇曼的主意,”最後陳暨隻能這麽說,“我明天就會將她送回上海,如果母親非要一意孤行,那我就隻能將她送給別人了,到時候母親就會知道,她喜歡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姓氏、身份、財富、社會地位,而這些東西,我會很容易就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替代者。”

    “至於阿瀾母親,我們都還年輕,孩子總會有的,她不是不能生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