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八。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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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暨晚飯的時候回來,那兩個人跑著跟他的車,而且還身懷絕技,居然一整路都沒有跟掉。

    陳暨的車子進院門的時候,他吩咐門房給這兩人一人五個銅子,叫他們去買大碗茶喝,但那兩人竟然客客氣氣地回絕了。

    婉瀾在餐廳等著他吃晚餐,緊張地起來問他狀況如何。陳暨慢條斯理地笑了笑:“同市政廳的朋友聊了兩句,打聽了鳩山這個人,說他眼下正在上海警備地域司令官鄭汝成的部隊裏做顧問。”

    婉瀾的臉色立時白了:“他們真的要殺鄭汝成。”

    陳暨皺起眉來:“你知道?”

    “我下午同寧隱撥了電話。”她在餐桌旁坐著,半晌,歎了口氣,“寧隱推測是陳其美的門路都被封死了,這才找到咱們頭上來。”

    陳暨默了默:“他想知道日本領事館慶典時候的時間安排,鳩山在鄭汝成的部隊裏做顧問,屆時必然會和鄭汝成一道去領事館道賀,知道了鳩山的時間路線,就是知道了鄭汝成的時間路線。”

    “這件事決不可由你口中打聽出來。”婉瀾道,“咱們不能卷進這個漩渦裏。”

    “可是陳其美已經挖好坑了,真等著咱們往裏跳,”陳暨笑了笑,將外套脫下來交給丫頭,又自己去洗了手,“如果告發給鄭汝成,那我們日後就會成為革命黨的眼中釘,如果遂了陳其美的意,那袁大總統也不會放過我們。”

    他去洗手,婉瀾就在他身後跟著,聽他這麽說,沉吟了半晌,忽然道:“我有一個主意。”

    陳暨轉過頭來看她:“哦?說來聽聽。”

    婉瀾看著他,吐字清晰:“蘇曼。”

    為了培養蘇曼,為她的出道造勢,陳暨曾經著意提攜她,帶她同市政廳和軍方的人同桌共飲過幾回,由蘇曼出麵去打聽鄭汝成,然後再轉告給陳其美,那麽即便是懷疑到陳暨身上,他也能輕易洗脫嫌疑。

    陳暨臉上沒有表情,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

    婉瀾這是尋找替罪羊也有可能是替死鬼的一步棋,這件事不能通過陳暨的口去問,否則會帶來殺身之禍,那麽就通過蘇曼的口,讓蘇曼替他來擋了這一個血光災。

    陳暨沒有說話,婉瀾也不說話,兩人間的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立夏原本滿臉笑容地捧了一個湯盅上樓,見這兩人的形容,立時頓住腳步,又悄悄退下去了。

    “先吃飯吧。”仿佛等了一個世紀那麽長,陳暨終於開了口,依然是平平常常的語氣,就連婉瀾都不能從中聽出什麽來。

    兩人對麵而坐,中間隔了一整張小圓桌,是從小公寓搬來的,因為婉瀾愛它,小小的一張,隻能容納兩個人的菜量。

    立夏又捧著湯盅過來,沒有笑,也沒有說話,隻沉默著給他二人添湯,便悄無聲息地退下去了。

    “我不能這麽做,阿瀾,”陳暨終於打定了主意,“那是一條人命,她隻欠我錢,並不欠我命。”

    婉瀾立刻就同意了他的話,畢竟想一個狠毒的辦法和去執行一個狠毒的辦法到底是不相同的。

    她又問:“你能應付得來嗎?”

    陳暨道:“試試吧。”

    他第二日白天去見了陳其美,還和顏悅色地同盯陳家的兩個打手說了話,問他們姓甚名誰,何方人士,說來巧得很,這兩人雖非兄弟,卻是本家,一者喚王明山,一者喚王曉峰,都是以中華革命黨黨員自居的人物。

    陳暨邀請他們上車,兩人都拒絕,並且堅定得很,簡直到了認死理的地步,不過非此性情,也不能全心全意投身革命。

    帶路的人將陳暨的車引到了愛雲館去,說陳其美接到消息,正在裏頭等他。這讓陳暨不得不大吃一驚,初時還以為愛雲館是陳其美的產業,等到了地方才發覺,原是陳其美已經將他調查透了,為了不引人懷疑,才刻意約見了這地方。

    陳暨坐在沈愛雲院子裏的石桌前,麵前一盞乳前龍井,陳其美與他隔桌相對,他今日又穿了西服,戴禮帽拿文明棍,潔白的襯衫領子下麵還打了一條黑色領帶,活脫一個西方世界留洋回來的大才子。

    “我可不是像,”陳其美笑眯眯道,“我是正經東京警監學校的畢業生不過同陳老板比就差點了,說來我倒還好奇得很,玉集老板堂堂陸軍士官學校畢業的將才,怎麽會去轉行做生意的?”

    陳暨尷尬地笑了笑:“我並沒有畢業,中途轉學了。”

    陳其美調了下眉:“怎麽?”

    “貪生怕死,”陳暨自嘲道,“妻兒老母尚在,不敢死。”

    他說著,又對陳其美笑:“雖然不如督軍憂國憂民誌向遠大,但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他這是在位接下來要說的話做鋪墊。

    陳其美似乎是聽懂了他的話裏的深意,重重一點頭:“自然算,我們革命黨人努力的方向,也正是叫玉集老板這樣的常人能闔家平安,不必受戰爭或官僚壓迫之苦。”

    陳暨心裏打著腹稿,對陳其美拱拱手:“督軍高義。”

    陳其美歎了口氣:“玉集老板今日的來意,我都知道,不瞞你說,我的意思是同玉集老板的意思一樣,你早年在軍火上幫助過孫先生,不是革命黨,也算是革命黨的朋友,若不是實在走投無路,我也不會為難朋友。”

    陳暨這才真真正正地鬆了口氣,麵上也真正浮起笑容:“我看到你約見的地方在愛雲館,就知道我的心意,你曉得了。”

    陳其美端起杯子飲茶,重重歎了口氣:“那我的拜托你打探鳩山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了。”

    陳暨沒有說話,拿手指蘸著茶水,在石桌上寫了個“鄭”字。

    陳其美點點頭:“我不為難玉集老板,隻要你能替我問出一個途徑地點,至於其他,我自己安排。”

    他們這就算是達成了共識,再聊起閑話來便輕鬆不少,聊到最後,竟意外發現兩人相似點頗多,豈止是相談甚歡,簡直要一見如故了。陳其美為人豪爽,最後分別的時候,他大大方方擲下豪言壯語,說他在上海灘還算有些名氣,日後有什麽麻煩的地方,叫陳暨但提無妨。

    陳暨忍不住為自己先前竟然錯失這樣以為豪爽有俠氣的朋友而感到遺憾,這種遺憾的心情一直持續到他乘車離開愛雲館,都已經走出去好久了,才反應過來。陳其美不僅豪爽有俠氣,更是一個攻心的高手,他先姿態強硬地跑去陳公館提要求,將他所有退路都封死,等他驚疑恐懼諸般苦頭都吃盡了,又來扮演一個貼心的兄長,為他考慮詳盡,直教人感歎,覺得此人真正是一個會體貼人的好朋友。

    他在車上想明白這個問題,啞然半晌,不由失笑,心說今日算是遇上了玩鷹的老手。

    婉瀾這兩日被陳暨禁止出家門,漫說去新民,就連尋常女友之間相約喝茶都不準應。雖然覺得陳暨小題大做,但婉瀾倒也配合,這畢竟是非常時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婉恬來給婉瀾撥電話,問她今年壽日打算怎麽過。謝家小輩祝壽簡單,不擺大宴,隻是晨早起來去給生身父母磕頭,去祠堂燒香,中午再與同輩小聚一桌了事。但自她嫁人後,陳暨倒是年年要大宴賓朋,為她慶賀壽日。

    婉瀾在電話裏歎氣:“最近雜事諸多,竟然將壽日都給忘了。”

    婉恬笑嘻嘻地:“我曉得你事情多,好久都沒敢打擾。”

    婉瀾哼了一聲:“我看是你不願來,喬治最近在做什麽?”

    “老樣子,”婉恬似乎不願提起丈夫,但猶豫片刻,還是道,“他想回英國去,他父親去世了。”

    “父親都去世了,回去也是應該的,”婉瀾道,“你同他一道走,去給你公公戴孝。”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阿姐。”婉恬道,“他想離開中國,回英國去,繼承他應當從他父親手裏得到的遺產。”

    婉瀾一怔:“他先前不是”

    她忽然卡住了,人總不是一成不變的,當初婉恬執意要嫁給他的時候也考慮過這一點。

    “那你是怎麽想的呢?”

    婉恬半晌沒有說話,最後幽幽歎息:“我見麵同你說吧。”

    這是她最後一次同婉恬通話,她這個唯一同父同母的胞妹掛掉電話後,一直等到晚間陳暨回來,都沒有過來,婉瀾等的心裏疑惑,忍不住又撥電話去喬治宅邸,詢問婉恬在沒在家。

    接電話的管家先生莫名其妙:“太太白日裏同您通過電話就出門了,她沒有去見您嗎?”

    婉瀾心髒猛地收縮,像一塊硬硬的小石頭一樣掛在胸腔裏,她擲下聽筒,猛地站起身像樓下跑,險些將樓梯上的陳暨一並衝翻下去。

    陳暨一手拽著她,一手拉著樓梯扶手:“怎麽了?”

    “阿恬阿恬不見了。”婉瀾唇色發白,“她下午說來家裏尋我,但到現在都沒有來,我剛給她撥電話,管家說下午就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