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二。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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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暨原本隻打算在領事館稍坐便走,但棲川旬卻留他談了一整個上午,他們聊傳統,聊山水花鳥,聊道,甚至興起之處,還對弈了一局,算是相談甚歡。但出了領事館的門,陳暨的臉色便沉了下來:“日本對中國圖謀非小。”
婉瀾問他:“你覺得棲川旬不對勁?”
陳暨看她一眼:“你覺得呢?”
婉瀾蹙眉想了想:“她太客氣了。”
陳暨讚同地點頭:“對,就是太客氣了,她完全沒有必要如此客氣。”
婉瀾嘀咕道:“客氣又不是壞事。”
陳暨笑了起來:“是不是覺得還挺受用的?”
婉瀾點了點頭。
陳暨便歎了口氣:“別人也會這麽覺得。”
婉瀾疑惑地看他,凝神思索,忽的倒抽一口冷氣:“你是說,她想在上海培養親日人士?”
“她對中國文化太了解,行事又太溫和。”陳暨道,“中日兩國的文化又係出同源,本來就容易互相同化。她邀請你去參加日本花道的消閑學堂,我看你答應的也很開心,看來是有打算真的去了。”
“插花而已,”婉瀾道,“若是有時間,去一下也無妨。”
陳暨笑了一下:“太太學堂多可怕啊,枕頭風才是武器呢。”
婉瀾吃了一驚,立刻明白了陳暨的擔憂之處:“我方才隻是做個口頭人情,你若不想叫我去,我便不去了,況且她那學堂都還沒有開起來,隻不過是個計劃而已。”
“說出來恐怕要嚇到你,”陳暨道,“我不僅不想叫你去,阿瀾,我想帶你移居國外。”
婉瀾果真嚇了一跳:“你說什麽?移居國外?哪個國外?”
“今日阿恬的話算是給了我啟發。”陳暨道,“國內現在英美勢力橫行,大總統又欲問鼎帝位。本來若是國人能上下一心共同對外,那尚有回轉取勝之機,可現在南北鬥得不可開交,袁大總統麾下那些將領又養虎為患,來日他去世,隻怕那些人會各自擁兵自重,誰也不服誰。”
他看了婉瀾一眼,憂心忡忡:“到時候國家四分五裂,洋人再趁火打劫……”
陳暨長長歎了口氣,似乎是從深深的心底裏歎出來的悲哀,國家至此,縱使心痛也無處可下手,他沒有那些匡危救國之士孤注一擲的勇氣,可以拋家棄子,孤注一擲地投身革命。
更要緊的是,即便是投身了,革命也未必能成功。
天真的文人們以為隻需向國外已經成熟的國家係統學習,修一些鐵路搞一些三權分立,國家轉眼便可富強起來。因此孫文北上同袁世凱見麵,慷慨激昂地接下了在全國修建鐵路的重任,並為之遍踏五湖四海,拿出一份鐵路計劃圖來——那圖陳暨還看過,的確是能聯動九州,可以預見這百千萬裏鐵路修成,整個中國立時便會被聯係在一起,真正做到朝發夕至,全國經貿也會由此被盤活。
然而時至今日,動工修建的鐵路不過寥寥,甚至因為孫袁翻臉,那寥寥幾條也被叫停。孫先生自是憂國憂民之心,眼睛隻看到將來的榮光,卻看不到腳下貧瘠的土地。自前清接連幾個大條約之下,國內銀兩錢財盡數外流,何處能拿錢出來施行他的宏圖大業?
婉瀾將手放在他肩上:“玉集,你想前清還在的時候,孫先生說他要鬧革命,推翻滿清,建立民國,當時也無人當真,可如今還不是成了?你自然可說推翻滿清的功要記在袁大總統頭上,可說動袁大總統去攬這個功,難道不是孫先生和他帶領的革命黨嗎?”
“一口氣吃不成個胖子,要建一家宅還需要以月計時或以年計時,更何況是建議一大國呢?”婉瀾柔聲道,“莫要將前程想的太悲觀。況且你說移居國外,這亂世是移民就能逃脫的嗎?倘若中國亡了,那我們不管移居到哪,都是亡國奴。”
陳暨對她這番高見驚訝不已,甚至提起點興趣,想要仔細聽一聽她的意見:“那你是說……不移了?”
“移有移的好處,不移有不移的好處,若真要比較起來,那是誰也說不過誰的。”婉瀾道,“可倘若這裏讓你覺得不安全、不放心,你日日出門都要提心吊膽,那還是移了好。”
陳暨笑起來:“說半天,你的想法是什麽?如果沒有我,你會移出去嗎?”
“我在哪裏都能生活,”婉瀾道,“隻要是和我珍重的人在一起。”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雙眼含情,語氣與表情俱都溫柔,不似鋼槍冷硬,卻比鋼槍更能摧毀人的意誌。
陳暨一顆心忽然狂跳起來,時隔多年再次體會到這種令人飄飄欲仙的奇妙感受,依然是麵對婉瀾。他覺得自己喉嚨發緊,忍不住在車裏傾身過去擁抱她,又覺得擁抱都不滿足,非要將她揉進身體裏,兩人血肉交融,彼此成為彼此身體裏隨便哪個器官才好。
婉瀾講下巴放在他肩頭,這動作讓她覺得不舒服,脖子像要抻斷了一樣,於是在陳暨肩頭輕輕拍著:“你這是做什麽?快放開我,也不怕旁人看了笑話。”
陳暨這才從她身上退開,看她忙著整理自己的衣服,又急著過來幫他拉平西裝上的褶皺。
“未來家裏可能會有大筆支出。”陳暨道,“元初在美國大學的法律課程要修完了,我準備資助他開一家律師顧問所。”
婉瀾知道他這是為移民做的打算,立刻便惦記起她的娘家,近來謝懷安所帶領的謝家已經完全在商場裏站穩了腳跟,再也不需要陳暨提攜幫助,原本兩家的業務範圍就相去甚遠,如今更是風馬牛不相及了。若是陳暨覺得國內前途不穩想要移民,那她勢必得帶著娘家一起出去。
她便問陳暨:“你移出去了,總不能指望著元初的律師顧問所糊口。”
“我有一個還不錯的主意,”陳暨道,“但現在不能告訴你。”
婉瀾撇撇嘴,依著她的語氣道:“我也有一個還不錯的主意,也不想告訴你。”
她其實什麽主意都沒有,但依然這麽說,她也想吊一吊陳暨的好奇心。
而陳暨果然被她吊了起來:“看來我要拿我的秘密同你交換才行了。”
“是,”婉瀾道,“你要把你的秘密告訴我。”
“可是現在不想說。”陳暨哈哈大笑,“我要去見陳其美了。”
兩人立刻都忙了起來,陳暨忙著去那個美國人開的亞細亞影戲公司,婉瀾忙著回家去聯係謝懷安,在女主人的強烈要求下,陳暨不得不先令司機驅車將她送回宅邸,自己再去忙自己的。
途中路過喬治的洋房,婉瀾心思又動了起來,她輕輕拍了一下車窗,同陳暨道:“將我放下吧,我去瞧瞧阿恬,一會兒叫他們家的車送我回去。”
陳暨道:“你明日再去也不遲,今天早上剛走了,沒過多少時候,又去打擾他們夫婦。”
婉瀾想了想,覺得也是,便喪氣道:“那好吧,你將我送回去吧。”
她在家裏給謝懷安撥電話,聽筒剛拎起來,立刻便想起謝家若移民國外,那絕不是簡簡單單移一戶而已,紮根鎮江三百餘年的謝家七府已經發展繁衍成了一個龐大的族裔,幾乎掌握了鎮江一地的全部的經濟政治資源——謝家不僅是鎮江人供養的主子,也是護衛鎮江人安定的衛兵,他們承擔著整個鎮江的責任。
婉瀾將聽筒拿起來又放下,她想不出一個理由能說服謝懷安同意移民,退一萬步,即便是謝懷安同意了,謝道中跟秦夫人也絕不會同意在這個時候做逃兵。
她守著電話轉了一圈,想半天,最後給婉恬撥了出去。
喬治今天沒有出門,在家足足賠了婉恬一整日,但後者一整日都忙碌非常,她忙著收拾行李,確定家裏哪些東西要帶走哪些不用帶——喬治的衣服自然是要全部裝箱的,但自己的就可以不帶那麽多,隻將最貴重的幾身帶走就好,其餘可以到英國後現找裁縫做;大件家具就留在宅子裏,到時候可以跟房子一同售賣,聽憑下一任房主的處置,但臥室裏的床、妝台和衣櫃卻一定要全部帶走,好原樣在英國做出一間一模一樣的出來,以撫慰她的思鄉之情;屋子裏的瓷器碗盤都要帶著,雖然英國菜用不到這些,但如果喬治偶爾想念中餐風味了,這些遲早可以派上用場——她收拾了一整日,叫丫頭跑了無數次洋行,買頂大的行李箱回來,隻衣物便收拾了六個大箱子。
喬治靠牆站著,欣賞婉恬的勞動成果,忍不住咋舌感歎:“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我這麽些年來,居然買回這麽多衣服。”
“大部分是婚後我做主買的,”婉恬笑道,“我偏愛看你穿禮服的樣子,卻是忘了應做幾套長衫試試。”
她說著,立刻走到電話旁邊去:“我這就給裁縫打電話,叫他給你做棉布長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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