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二。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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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筠如同謝懷昌成婚後,隻在謝家老宅呆了一個月。她也每天到長房去伺候秦夫人,同吳心繹以禮相待,但這些禮中總透露著陌生的客氣,就像是用行動默默告訴他們,她不會在這個府邸裏久待,所以也不必挑剔她的所作所為。

    秦夫人沒有關注她對自己的態度,但卻格外注意她對吳心繹的態度。她時常叫吳心繹帶著韋筠如去忙些內宅事,但後者又從未接受過這方麵的教育,比吳心繹剛嫁來時還要手忙腳亂。

    “我不懂這些。”韋筠如對著賬冊發愣,“我不知道該怎麽調派人手,我不如大嫂能幹。”

    這些話從富家小姐韋筠如嘴裏說出來,叫吳心繹格外開心,她有時會手把手地教給韋筠如,但更多時候是在她的哀求下將所有事情一人包攬了,等到秦夫人麵前匯報的時候,又替她大說好話。

    韋筠如很感激吳心繹,她原先看不起長在內苑裏隻知道嫁人的姑娘,現在才十二分明白女人掌家管業的難處,有時候甚至感歎自己幸虧嫁給了不被指望的庶子,不必去操心這些惱人的瑣碎事。

    “大嫂也不是嫁來就這樣的。”謝懷昌的婚假休得愜意,自從知道段祺瑞三造共和背後的真相後,他幾乎已經對北京的國務院完全失望,但廣州的國民黨呢?又一直忙於同各地軍閥搶地盤,看不出什麽施政上的優良之處。

    韋筠如不想在鎮江老宅待了,她的一身才學在這裏並沒有什麽用處,甚至不如在上海同婉瀾閑談來得愜意。

    “當年大嫂剛嫁過來,太太對他很嚴厲,”謝懷昌私下裏從來不稱秦夫人為母親,“她過得很不開心,又不敢跟大哥講,還在我麵前哭過幾次。”

    “太太看起來就那種很嚴厲的婆婆,”韋筠如道,“咱們趕緊回京城吧。”

    謝懷昌懶洋洋地躺在搖椅上:“你要是不願意在老宅久待,那就去上海吧,”他說,“我不願回京城。”

    韋筠如在外交部上班,而他卻要在保定任職,若是回京城,顯然要兩地分居。

    他的事業似乎蒸蒸日下,但韋筠如卻正在外交部如魚得水,陸征祥很喜歡這個聰明機敏的女孩子,允許她隨意翻看自己的外交日記,陸征祥的外國太太跟丈夫持有相同的看法,因此在閑暇之餘,還會教她說點法語和德語。

    他們在鎮江消磨了半月,又去上海消磨半月。婉瀾本想將他們安排在客房,但陳暨卻說人家夫婦新婚燕爾,想必更願意自己住,因此撥了些丫頭過去,讓他們住在喬治留下來的空宅子裏。

    保定軍校的人打了三四回電話,催謝懷昌早早回校。像是印證他的不良預感一樣,保定軍校正在同失去袁世凱的北京一起走下坡路,校園裏的學生同教官一起感受到這種末日來臨的壓抑氣氛,因此整個學校都焦躁起來。段祺瑞在次年一月往學校空降了一位姓楊的新校長,謝懷昌便又回到副校長的位子上,他對這個安排沒有任何不滿,興許是因為已經對段祺瑞失望了。

    民國八年,學校裏的焦躁氣氛達到巔峰,能安心上課的學生基本沒有,在一番頻繁更換校長的命令之後,整個學校徹底失去了主心骨。段祺瑞同曹錕打的難解難分,而南方在唐繼堯的挑撥下,也戰亂頻起,這些擁軍自重的各省都督誰也不聽誰,各自在各自的地盤上施政頒法,從中央到地方,俱是一片混亂。

    謝懷昌在這幾年裏像是好了幾十歲,他為維護保定軍校而奔波,不得不去跟各省督軍打交道,但在這亂世裏人情麵子能值幾個錢?利益才是真正能辦事的王牌。

    民國八年,直係軍閥將投降後的皖係第十五師官兵駐紮在保定軍校內,引發在校師生的不滿,謝懷昌及時聽課,給學生和老師們放假,親自去同十五師交涉,但師長卻同他玩了一出調虎離山,這邊嗯嗯嗯地說什麽應什麽,那頭卻縱容士兵假裝嘩變,將軍校洗劫一空,還縱火焚燒了校舍房屋。

    謝懷昌在保定軍校的威信至此一掃而空,學生們將他認定為賣校的奸賊,校長孫樹林幸災樂禍,還假惺惺地安慰他,說保定軍校已經是窮途末路了,還是及早為自己謀前程要緊。

    他知道謝懷昌同吳佩孚有沾親帶故的,現在曹錕取代了段祺瑞,吳佩孚的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成一方大軍閥了。

    謝懷昌在保定軍校正式停辦的前三個月接到吳佩孚的電話,詢問他日後打算,想來那時候他應該是已經接到了點消息,但是卻沒有告訴謝懷昌。

    謝懷昌正處在事業最低穀的時間裏,曾經建國立業的雄心被打散了,他找不到自己的信仰,因此覺得未來一片迷茫。

    “可能會回去上海吧,”他說,“替家兄看顧上海的生意。”

    吳佩孚對他的這一打算很滿意,但還是問了一句:“如果你願意,可以到我麾下來任職,或者去曹大總統的講武堂去任職。”

    謝懷昌茫然地笑了一聲:“多謝您的好意,大帥。”

    曹大總統,曹錕也生出做總統的心思了。如今的中華大地像是一塊肥肉,不管是誰,都想切上一口。

    民國十一年八月,保定軍官學校正式停辦,寥寥無幾的學生被遣散,教職工也各有各的去處。謝懷昌先是回京城謝府住了一段日子,每天韋筠如去外交部上班,他就在家裏讀書或是練字,後來甚至像個老頭子一樣,培養出了釣魚的愛好,對著水麵一呆就是一整日。

    韋筠如擔憂他的精神狀況,主動請了假,陪他南下散心。她的假很好請,因為在孫文提出男女平等十幾年後的今天,各個部門裏還是男性占憂,她作為陸征祥的秘書在外交部,接不到什麽要緊的工作,左右不過是整理文件,記錄會議等等一些瑣碎的事情罷了。

    每個人都曾經有過雄心勃勃要改天換日的時候,但現實卻要笑著刪人一巴掌。興許這隻是一道命運的考驗,畢竟隻靠雄心,是什麽事都做不成的。

    民國十三年十月,謝懷昌在妻子韋筠如的陪伴下,離開北京南下上海。他同陳暨那留美學習法律的胞弟陳啟同一日抵達上海,一者坐火車,一者坐船,婉瀾將陳啟安排在陳公館的客房裏,謝懷昌卻依然住在喬治留下的宅邸。

    陳啟帶了一個美國姑娘回來,金發碧眼,身量高挑,說是大學同學,想要領略中國風光,於是便同行。但真正的意思大家都明白,陳暨很讚同陳啟同這個美國姑娘結婚,不是因為他開明,而是想要借這個婚姻關係來得到來自姑娘父母的幫助。

    他們商議回揚州拜見陳夫人的時間,在陳暨和陳啟的通力操作下,陳暨差不多將國內的產業盡數拋售,隻留了一個玉屏影院在名下,而新民電影公司早就宣告倒閉,因為張石川的關係,婉瀾又投了一部分錢到他的新明星影戲公司裏,按年拿分紅。

    陳啟回國是一件高興事,陳暨往揚州打了電話,說他們過陣子要回去,但揚州卻反饋來消息,叫陳暨派人去接陳夫人,因為“老太太在揚州住膩了,想到上海去。”

    婉瀾聽到這個消息心裏就咯噔一聲,她心裏知道她現在已經不能同陳夫人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因此便同陳暨商量,要把謝懷昌挪過來,然後打發陳啟和陳夫人到那邊宅子裏住。

    陳暨罕見地駁回了婉瀾的建議,他開始著手整頓客房,將客房修整的同主臥居室一樣好。廚房儲物都在一樓地下,二樓和三樓便全部安排成臥室、將茶室和書房合一,同時做待客和書寫之用,陳夫人提前打過招呼,說她會帶一個伺候她的丫頭來,這丫頭不能跟仆人們住一起,要陳暨記得在樓上給她安排臥室。

    這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通知,老人年紀大了,難免會有些怪癖,格外偏愛伺候的某個人,給她些許優待,這是極容易理解的。婉瀾以為這隻是陳夫人在揚州寵愛的一個丫頭,萬萬沒想到這丫頭竟然是……蘇曼。

    蘇曼在新民公司倒閉的時候就離開了上海,鄭正秋喜歡她在舞台上的靈氣,曾經大力挽留她,卻被她態度堅定地拒絕,她似乎是已經為自己的野心找準了目標,清晰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應該得到什麽,因此毫不留戀地離開上海。婉瀾曾經與鄭正秋的妻子俞麗君談起過她,當時還頗覺欣慰,但萬萬沒想到兜兜轉轉一圈,她的野心依然是陳暨。

    她已經開始叫陳夫人叫媽了,不是正式的“母親”,而是親昵的一句“媽”,有時候她想要對陳夫人撒嬌,還會故意用又嗲又軟的語氣喊她“媽媽”。

    婉瀾跟在陳暨後麵迎接陳夫人,後者見陳暨陳啟,自是親昵無限,但對婉瀾則是冷漠客氣地招呼。為表禮貌,謝懷昌也帶了見麵禮來接她,然而陳夫人從頭到尾就像沒看到他一樣。

    蘇曼讓出了陳夫人身邊的位子給陳暨和陳啟兄弟,她站在被拋在人群後的婉瀾身邊,笑盈盈地同她解釋:“我媽媽好久不見到大哥二哥,一時激動,難免失禮,太太千萬別往心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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