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一。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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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瀾進客廳的時候,他們正討論著孫文的那些理念主張,像說閑話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都是些老生常談的觀點,倒是傑奎琳因對美國建國史了如指掌,因此以她的角度說起中國來,倒時不時會冒出一兩個叫人驚歎的觀點。

    她回來之前沒有打招呼,因此將客廳裏的人都驚了一下,陳暨主動站起來迎接她,問:“怎麽沒提前說一聲,吃晚飯了嗎?”

    婉瀾眉眼間都是疲憊,她潦草答了一句“吃過”,又敷衍地同客廳裏的人點了點頭,接著便拋下一句:“我先上去休息,我累極了。”

    她將那隻受傷的手藏在袖口裏,陳暨原先沒看到,但隔著衣袖去握她手時,婉瀾卻皺眉“嘶”了一聲。

    陳暨急忙低頭去看,但婉瀾卻背到身後去,對他道:“我先睡了。”

    她似乎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推開陳暨便上樓了。

    樓下人人愕然,謝懷昌立時便想到婉瀾是不是受了陳夫人的氣,但這句話以他的身份不好講,隻能暗示陳暨:“我怎麽看瀾姐精神不太好,別是生病了吧。”

    陳啟也點頭:“大哥上去看看吧。”

    陳暨正有此意,立時便順水推舟地上樓,婉瀾剛將繃帶解開了,正皺著眉自己給自己塗燙傷膏。

    “這是怎麽回事?”陳暨推門看到,當即吃了一驚,“怎麽傷這麽重?”

    “端湯碗時不當心,潑手上了。”婉瀾抬頭看他,眼睛裏淚光盈盈的,嘴上還說,“不礙事。”

    陳暨眉心也皺起來,他嘴唇用力抿著,一言不發地將婉瀾那隻手拿過來,仔仔細細地消毒上藥包紮。

    “我明天回公館。”陳暨道,“你在這歇著。”

    “你不要去替我出頭,”婉瀾身子一歪,靠在他肩頭,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那是你母親,你因為我頂撞她的話,她會很傷心。”

    陳暨低頭看她,語氣溫柔:“你不會傷心嗎?”

    婉瀾同他目光相接,她眼睛裏的水汽還沒有消下去,眉尖輕蹙,看起來愁緒萬千:“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好好待她,她早晚能知道。”

    陳暨在她發髻上輕吻,又說了一遍:“你明天在這裏歇著,我回家裏去找我媽談。”

    婉瀾再次搖頭,態度堅決:“她興許會看在你的麵子上饒過我,但這件事終究不會解決,玉集,你要信我。”

    陳暨沉默良久,沉沉歎了口氣:“你受苦了。”

    婉瀾柔聲道:“是很受苦,但因為你,這些都變得可以忍受了。”

    她第二天又回公館,立夏在門口迎接她,仔細瞧她的臉色,道:“太太昨夜沒歇好?”

    婉瀾揉了揉太陽穴:“兩頭忙,能歇好才怪。”

    立夏又問:“老爺是怎麽說的?”

    “他說今天要過來,被我攔住了。”婉瀾道,“老太太的事情前後拖了有十年,怪我這十年間不作為,才使事態惡化至今。現在既然打定主意要解決它,怎麽能半途而廢。”

    她說著,又看了一眼立夏:“昨夜怎麽樣?”

    立夏笑起來:“你走之後,我就叫丫頭們下樓去歇著了,老太太睡前叫熱水,叫了三四遍才有人來,我看木盆裏熱氣騰騰的,隨口一問才知道是全滾的,壓根沒兌涼水。”

    婉瀾半晌沒說話,最後才苦笑一聲:“我母親要是知道我今日對我婆婆耍這等上不得台麵的手段,早拿戒尺抽死我了。”

    立夏哼了一聲:“老宅太太若是知道老太太是這等德行,恐怕隻會怨您這手段耍晚了。”

    她服侍婉瀾喝了茶,兩人一道往陳夫人屋裏走,重陽正在門口跟初一翻花繩玩,見婉瀾突然過來,嚇了一跳,像裝了彈簧似的彈起來:“太太來了。”

    婉瀾對她們點點頭,敲門喚了一聲:“母親,兒媳來請安了。”

    她推門進去,見陳夫人的早餐還擺在桌上,殘羹冷盤,老太太跟前的小碗裏還有大半碗碧梗粥,一絲熱氣也無。

    婉瀾吃了一驚:“這飯是吃了還是沒吃呢?怎麽也不收起來?”

    重陽從她身後衝過來,跟初一一道手忙腳亂地收盤子:“回太太的話,老太太一直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我們也不知道該不該收盤子。”

    陳夫人瞥了她們一眼,冷笑一聲:“何必這樣迂回曲折的獻媚?早早餓死我,恐怕你們太太更高興。”

    婉瀾一驚一乍地嚇了一跳:“母親沒有吃飽飯嗎?”

    她語氣誇張地問著,端起那碗涼透了的碧梗粥遞給立夏:“倒了,重做一碗雞絲麵來,雞絲要切細,放芝麻油,把花生米炒得香香,壓碎灑在麵條上。”

    她這邊說著,陳夫人那邊嘴巴便動了動,她脖頸伸長,頸骨凸起來,似乎咽了一口口水。

    婉瀾站在陳夫人身邊,她沒看到,但立夏看到了,當即便抿著嘴笑了笑,應了一聲是。重陽跟初一兩人雙手捧著摞到一起的碗碟出門,還埋怨立夏:“立夏姐,是你說老太太不用服侍太精細,現在你又跟著太太來做好人。”

    立夏領著兩個丫頭往樓下走,笑眯眯地回答:“你們就這麽做了,回頭太太要是罰你們,你們盡管將我供出來,我替你兩個領罰。”

    兩個丫頭本來半信半疑,但再捧雞絲麵上去的時候,卻見婉瀾笑眯眯的,待她們依舊和善,這才放心下來,並且似乎從立夏的安排中覺出一點意味深長,好像有點明白她指使丫頭們這麽做的用意。

    陳暨整整在陳公館消失了四個月,在這四個月裏,他沒有問過一句陳夫人的狀況,反倒是陳啟不放心,前前後後頻繁找婉瀾問了好多次,還有幾次想悄悄潛回去看望陳夫人,幸好被公館的仆人捉住了。

    婉瀾便授意韋筠如鼓動傑奎琳隨他們一道南下,由此將陳啟也一道帶走,省得他礙事。但陳啟卻提出想在南下之前見陳夫人一麵,並且態度堅決,怎麽勸都不聽,非要見她。

    在婉瀾那些“上不得台麵”的手段之下,陳夫人對她的態度已經緩和不少,丫頭們有立夏撐腰,樂得在陳夫人跟前扮黑臉,而婉瀾則恩威並施地去唱那個紅臉。婉瀾在的時候,丫頭們就對陳夫人格外恭敬些,但婉瀾一走,她們的臉色立刻比翻書還快地翻成一張冷麵孔,長此以往,陳夫人竟將婉瀾當成了給她撐腰的人,開始向婉瀾告狀,叫她責罰那些薄待她的丫頭。

    陳啟去癡纏婉瀾:“我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難道連我生身母親都不能見?大嫂不叫我回家,也不叫大哥回家,也不跟我們說母親近來的情況,到底是何居心?”

    婉瀾連氣都懶得對他生,她在洋宅裏自顧自走著,陳啟像個小跟班一樣綴在她後頭喋喋不休,到最後還生氣的說:“母親若平安康泰,那我見她一麵有何不可?大嫂這般遮遮掩掩,真叫人起疑,我看以後也沒什麽好同你說的了,我還是直接去找我大哥吧。”

    說完就從婉瀾身邊硬擠過去,怒氣衝衝地往樓下走了。

    “元初,”婉瀾在後頭叫住他,語氣平平,聽不出喜怒,“你去找你大哥的時候,順便告訴他,叫他給我一張休書,趕我回我娘家去。”

    陳啟被她這話嚇了一大跳,身上的氣焰一下子消弭無蹤,像在陳夫人跟前一樣,竟然唯唯諾諾起來:“大嫂這是說的什麽話?”

    “你同我沒什麽好說的,也不要叫我大嫂,最好去告訴你哥,把我休了,再將那個破落戶出身的蘇曼接回來,三媒六聘抬她過門,你叫她大嫂好了。”婉瀾哼了一聲,“當初她在母親跟前挑撥是非,連我丈夫的麵都不叫我見,你們和和美美地一張桌子吃飯,但把我自己丟到一邊。這樣也就罷了,還背地裏罵我,當臉上罵我,陳元初,那時候你替我說過一句話沒有?你敢不敢這樣去對傑奎琳?”

    她嗓門略略提高了些,說著說著,已經帶哭腔了:“我嫁到你們家這些年,生一個孩子,在揚州死了,尋一個丈夫,你們不叫我見他。你去討好你母親,叫我來替幫你挽留女人,替你收拾爛攤子,陳元初,我欠你什麽呀?我欠你們陳家什麽呀?你現在擔心我苛待你母親,你怎麽就從沒想過你母親是如何待我的?你送我去上吊算了!”

    陳啟直接被嚇傻在當地,婉瀾說完那些話,直接蹲下嗚嗚哭了起來,他就像個傻子一樣站著,滿心懊悔,恨不得跪下跟婉瀾磕頭請罪。

    陳暨在這個時候回來,開門就被嚇了一跳:“這是怎麽回事?”

    陳啟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直達兄嫂關係和睦,如果婉瀾他那些話學給陳暨,那他挨訓都是輕的,恐怕陳暨要對他大打出手了。

    但婉瀾卻抹了抹眼淚,自己站起來:“沒什麽,我亂發脾氣,嚇著元初了。”

    陳暨皺眉看了陳啟一眼,走過去輕拍婉瀾的後背:“你不會亂發脾氣,到底怎麽回事?”

    “真沒什麽,不許你再問了。”婉瀾也幹了陳啟一眼,眼眶跟鼻頭都紅彤彤的,表情委屈,隻看他一眼便將臉轉開,甕聲甕氣地問陳暨,“你怎麽這會回來了?”

    “我回來吃午飯,”陳暨攬著她,瞪著陳啟道,“我一會再來找你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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