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補天裂 節三十三 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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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直隸總督衙門
“回中堂的話……”,張佩綸的臉色已陰沉的與外麵烏雲密布的天色幾乎毫無二致,“治明前幾日發回來的電文,固然有已經自南美智利國手中為北洋購得新銳鐵甲的好消息,可這第二封電報……”
他昂首直視著李鴻章的雙眼,聲音中已添上了幾分不滿:“這文廷式固然算是清流中的新晉人物,若以他平日裏恃才放狂,肆行妄為卻有嚴守聖人之道的名聲,說他會因不願出洋事鬼而蹈海自盡,卻也未必不可全信……”
李鴻章的眉毛略動了動,卻沒插話,而是安靜的聽張佩綸繼續講了下去。
“但是……”,張佩綸話鋒一轉,“若說文某已心知此事無可推托,故而存了個以身相殉的心思,那為何不在接旨的那一日便死?卻偏要等到出海之後再死?若是要將此事附會成文某為了報治明當日的拳腳之辱,故而存了個自殺後將殺人的罪名誣賴給治明的心思,倒也勉強說的通。然文某若是有了這個心思……那他就不會像治明在電報中所講的那樣,再留下遺書遺物!”
“中堂!”,張佩綸已是滿麵憂色,他沉著嗓子冷冷得道:“一招不慎,便要小心滿盤皆輸!須知……清議可以殺人!”
李鴻章已經離開了躺椅。他信步踱到窗前,負手望著外麵陰沉沉地天空,良久才道:“今日之清流,已非昔日高陽作牛首時的那頭青牛了!”
見張佩綸馬上要開口辯駁,他立刻向後者略擺了擺手,
見張佩綸收住了口,他才繼續道:“那一日聽聞翁師傅舉薦文某作治明的副手,老夫驚訝之餘,卻也多了幾分鄙夷,幾分擔憂!”。李鴻章微微蹙起眉頭。繼續侃侃而談:“而當治明告訴老夫他的措置後,老夫卻頓覺幾日來的焦慮頃刻間煙消雲散……”
“幼樵,非是老夫和治明有心要瞞你。”,李鴻章回轉過身來望著張佩綸,語氣已轉為溫和,“隻是事起突然,自當速作決斷,且既然定下了快刀斬亂麻的心思,那行事便要分外機密……這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再說。你便是當時知道了,又能有什麽更好的法子麽?”
張佩綸立時一窒。他此刻地火氣。卻當真是有一多半是因李鴻章和任令羽這對師徒將暗殺文廷式這件事對他這個北洋清客隱瞞地嚴嚴實實而來。如今李鴻章既然已經把話說到如此地步。他自然也不能不有所表示。於是便垂下眼瞼。過了片刻才呐呐地道:“中堂大人問得是。學生……也地確沒有什麽太好地法子。”“正是如此。”。李鴻章重又回到躺椅上。半躺著望著頭上地天花板。繼續道:“留著文某。他必會將治明這一路地行事添有加醋地報回國內。那這棒子所謂南清流然會一擁而上群起而攻之!不留文某……”。他地聲音略放低了些。“固然也免不了有清議叫囂。但隻要治明自己那邊彌縫地好。那這些言官們縱然是又再多地不滿。最後怕也隻能是無地放矢!”
“中堂地話。自然是有道理地。”。張佩綸臉上地神色略緩和了些。但目中卻仍隱含憂色。“隻是。治明如此行事。會不會顯得殺氣太重了些?”
“殺氣太重?”。李鴻章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呆呆地忘了張佩綸片刻。突地大笑出聲。
“幼樵啊幼樵。你這個人啊……”。李鴻章搖著頭。手指著張佩綸。想了想後才笑著道:“這麽多年了。骨子裏。卻還是個書生!”
不待張佩綸辯解。他已自顧自說了下去:“要說殺氣太重。同治二年臘月老夫在蘇州。一次砍了長毛幾萬人地腦袋。這等殺氣。卻是任治明也比不了地吧?幼樵……”
張佩綸聞言望去。見李鴻章地一雙眼睛裏竟罕有地殺機四溢。不由得覺得背上一涼。已滲出了冷汗來。卻聽得李鴻章冷冷地繼續道:“所謂當斷則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以任治明地年紀出身。能做到五品大員。已是異數。但以老夫看。僅處置文廷式這一件事。就足見我這學生除了見識過人。心思深沉外。還多了層狠辣果決!也唯因如此。老夫這些日子以來。才分外地放心。老夫這個北洋……”
李鴻章目光裏悄然透出了一絲沮喪:“攤子太大,人和事都太多,所謂船大水淺難調頭……有些事情,老夫就是想整頓,卻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可這北洋的家當,總得交到個有才學還有膽識的人手裏才行啊。”
“中堂說的是。”,張佩綸點了點頭,卻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可這文廷式,畢竟是翁常熟地弟子,又是景仁宮那位珍主當年地西席,算起來也是天子門生。皇上那裏……”
“不必擔心!”,李鴻章的眼中已多了些嘲諷之意,“翁師傅那個人,老夫和他打了半輩子交道了,你且看著,用不了幾日,他必會自顧不暇!至於說皇上那裏麽,幼樵,皇上或許年青些,可太後,卻從不曾糊塗過……”
“好了,這事且先說到這,你手邊還有一封電報,又是哪裏來地?”,李鴻章伸手指了下張佩綸手邊的另一份電報紙,隨口問道。
“這一封啊。”,張佩綸聞言拿起電文,略掃了一眼後說道:“乃是袁項城從漢城發回來地。”
“袁世凱?”。李鴻章的瞳孔微微一縮,沉聲道:“他又說些什麽?”
“回中堂,袁項城在電文中說----近些時日以來,朝鮮國內屢現光緒十年發動宮變的開化黨餘孽蹤跡,且其民間亦有邪教橫行,長此以往,恐有大變!且依光緒十一年的《天津條約》所言,朝鮮一旦生變,則倭寇與我大清皆有處置之權,故袁項城建議中堂早作打算。似關東鐵路等一幹事宜都應從速布置。以作未雨綢繆……”
“倭寇麽?”,李鴻章喃喃自語道,他將身子往躺椅上一靠,闔目繼續道:“光緒十一年老夫在這天津城裏與伊藤博文初相會時,便曾對朝廷言道,伊藤此人久曆歐美,實為不可多得的治國長才,有他在日本,十年之內其國之富強必有可觀!如今已過了六年。伊藤君,你已經不安於室了麽?”
“幼樵!”,閉目沉思了片刻,李鴻章再睜開眼已是精光怒射:“你從速給老夫擬份電文,讓袁世凱自接電之日起。便給我牢牢地在漢城盯住韓王和日本公使!朝鮮……最起碼我北洋海軍新艦成軍之前,這三韓之地萬萬不可大亂。”
“是!”,張佩綸話音未落,便聽得一陣雷吼從雲端響起,幾道閃電劃破了天空,不過一眨眼工夫,整個天空便都是一陣接著一陣炸雷的響聲,閃電伴著雷鳴,將黑暗的天空照得通亮。滿天的雲層似渾沌洶湧的海浪。卷滾著翻過了天津的天空。
京師,紫禁城。養心殿
光緒剛帶著翁同從東暖閣出來,第一眼便望見頭戴四品花翎頂子地李蓮英正捧著一個蓋著黃綾子地托盤。已恭侍在了金碧交輝的須彌座旁。
見皇帝出了東暖閣,李蓮英立刻雙膝一曲,一個長大的身子便“呼”地跪了下去,他將手中的托盤向身前一放,隨即磕下頭去稟道:“奴才李蓮英叩見主子!”
“是李諳達啊。”,一見到李蓮英,光緒好似在頃刻間就已把剛才的憤懣拋到了九霄雲外,他幾步走到須彌座上坐好,這才對著李蓮英一揚手,笑道:“且起來吧。”
“謝皇上。”,李蓮英恭恭敬敬的端起地上的托盤,自金磚地麵上站了起來,這才側過身子轉向侍立在禦座旁的翁同,依舊神情恭謹的道:“給翁中堂請安。”
“嗯。”,翁同麵沉似水,隻是從鼻腔裏擠出一聲算是勉強做了個回應。見他如此做作,李蓮英麵上雖神色恭謹如常,但在心裏卻已是暗自冷笑---這個翁師傅平日裏向以道德君子自居,似太監這等刑餘之人在他處自是難得尊重,更何況李蓮英還與他此時在軍機處中地積年夙敵孫毓汶有八拜之交,這便使得這位儲秀宮總管在他麵前更多了個錯處。
“來人,給翁師傅賜座。”,在須彌座上坐定後,光緒先是喚了兩個小太監過來,把翁同剛剛坐過的那個繡龍瓷墩搬過來請翁同坐下,這才轉過頭來對著李蓮英,微笑著問道:“李諳達是從哪裏過來的?”
“回皇上話,奴才是從鏡清齋那邊過來的。”,李蓮英端著托盤略俯下身,恭恭敬敬的光緒道,他一邊說一邊微微抬眼大量著禦座上地皇帝----還是平日裏常穿的那身駝色江綢衫子加外罩石青直地拿紗金龍褂。
李蓮英是知道的----打從嘉靖年間起,這大清朝的天子們就一個個比著勁的在“儉”字上做文章,道光爺當年還曾穿著打補丁的龍袍上朝,一時間還被士林傳為佳話。而自己眼前這個皇帝雖然做不到道光帝那種地步,但比之他之前那位吵著鬧著要重修圓明園的同治帝卻已不知道好到了哪裏去!
“哦?”,光緒微微揚了揚眉,目光繞過李蓮英看了看養心殿外天空上漸上的暮靄,又自懷中掏出塊表蓋上帶有盤龍圖案的金表看了看,如夢方醒地道:“一轉眼,都已過了午膳地時候了……”
“李諳達”,他重又轉向李蓮英,關切地問道:“老佛爺地胃口可好?午膳都進了些什麽?”
自打移駐西苑之日起。慈禧太後便是以儀鸞殿為寢宮,在勤政殿議政之處,而北海地鏡清齋則成了太後每日臨幸用午膳的別墅,而李蓮英既然是自鏡清齋過來,那想必是剛剛侍候慈禧太後進完膳地……
“回皇上,老佛爺平素最講修少食養生,這皇上也是知道的,今中午進了二兩梗米粥,另外還有平日裏最愛的燴鴨條也略進了些,再就是些時令瓜果……除此。便沒別的了。”。李蓮英小心地應道。
“嗯?”,光緒一雙細長的美已蹙在了一處,他寒著臉冷冷的道:“便隻進了這些麽?你們這些奴才是怎麽伺候的?”
見皇帝勃然變色,李蓮英雙膝一軟,便又跪了下去:“回皇上話,老佛爺這幾日胃口是不大好,便是今日午膳時,老佛爺方進了幾口便撂了筷子,說已有十數日未曾與皇上一起用膳了……”。說道此處,李蓮英已是紅了眼圈,他繼續道:“老佛爺說著說著就掉了淚,讓奴才看著,心裏也是難受……”
他這邊說著說著便開始用袖子拭淚。而禦座上地光緒臉上也已是神色淒然。
“朕這些日子政務繁忙,雜事太多,除了每日地晨昏定省,也的確有些時日沒有去同太後一起進膳了……李諳達,你先起來。”待李蓮英重又站起後,光緒又思忖了片刻,方道:“你回去後稟報太後,就說朕明日裏就去伺候她老人家用膳。”
“奴才遵旨,皇上。”。李蓮英的目光已移到了皇帝臉上。隨即不由得在心中謂然一歎----和上次見麵時相比,皇帝似乎又削瘦了些。深陷的臉頰上泛著不健康的青灰色,而從剛才的奏對中亦可聽出。雖然皇帝在為慈禧太後胃口不佳而大發雷霆,但皇帝自己,卻是連午膳的時候都忘了的……
心裏如是想著,李蓮英口中卻不停:“皇上,奴才奉太後口諭,有幾句話要轉告皇上。”
“哦?”,光緒一驚,便直接從禦座上站了起來,他雙眼中閃著驚疑不定的光,對李蓮英道:“李諳達,太後有什麽話要對朕講?”
“回皇上,太後說,國事為重,皇上要盡孝,也不急在這一時,待得三日後溫寶田探親回來,禦膳房裏能重又作出像樣地鴨子了,皇上再去也不遲。”,李蓮英道。
“嗯,朕知道了。”,光緒心下一寬,便緩緩了坐了回去,又問道:“太後還有什麽話麽?”
“太後還說,皇上勤政自然是好的,但切不可因忙於政事而廢了飲食,故而特命奴才給皇上送了塊西洋鍾表來,以便提醒皇上不可耽誤了寢室。”,李蓮英跪下將手中的托盤高舉過頭,大聲地說道。
“呈上來!”,光緒立刻抬手招來個養心殿內的太監,將那個托盤接過來放到了他麵前,他一伸手扯下了蓋在上麵的黃綾子,一個造型別致地鍍金小西洋鬧鍾隨即顯露了出來。
“老佛爺如此記掛著朕,朕當真是銘感……”,光緒的瞳孔猛地一縮,卻仍繼續把話說了下去,“……五內!”
“李諳達,你回去替朕轉告老佛爺,就說朕三日後,定會去鏡清齋侍候她老人家進膳。”,光緒口中說著話,一雙手卻一直在不停的摩挲著手中的那塊鬧鍾----剛剛一看見這鍾他就已發現了,這鍾的時針比真實的時間明顯要快了近三個小時。
而皇帝的心思,也隨著這個發現而在一瞬間變得驚疑不定……
埃及,塞得港
馬車已停在了那一群卸煤工的正前方,而楊立誠則領著任令羽本著走在人群最後,腦後留有長辮子的卸煤工奔了過去。
方一走近這些卸煤工人,任令羽地眉頭就立刻微微地皺了起來。這些工人大都已經在碼頭上勞作了一夜,在清晨的陽光之下,一個個看上去都有些萎靡,他們大都穿著身深色地工服,破爛流丟的髒汙不堪,臉上都滿是黑黑地煤屑,幾乎讓人都看不清麵目和年紀,頭發亂蓬蓬的沾滿了黑黑的泥汙,粘得像氈套一般。
任令羽並非是耐不得髒的人,他隻是……不太喜歡這些人身上的死氣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在夜裏勞作了太長的緣故,這些工人一個個目光呆滯而空洞,即便是看到任令羽和楊立誠走了過來,也大都隻站在原地愣愣的發呆。如果不是此刻已是清晨,任令羽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否正走在一群僵屍當中……
自從穿越以來,任令羽已經在為數不多的幾次出遊時,在自己的國人身上看到了太多太多與這些卸煤工一樣毫無生氣的目光!
楊立誠已經奔到了那個卸煤工的麵前,而那人在看清楊立誠的麵目後渾身明顯一震,隨即便一個轉身,似乎打算就這麽逃離現場。
楊立誠一把拉住了那人的胳膊,他強壓下內心的激動,低聲問道:“廖明誠?”,他似乎還有些不確定,便又補上了一句:“我認得你。”
那華籍卸煤工渾身僵了僵,終於艱難的轉過身來,小聲地反問道:“楊守正?”
ps:最後一個小問題,慈禧給光緒送鬧鍾的用意是什麽?答對者給書評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