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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衛指揮使年紀不算小,此時在秦良玉的嗬斥之下,滿麵通紅的垂著頭盯著桌麵,卻是不敢反駁。秦良玉見他如此,顧及到他的麵子,沒有再當著眾人的麵多說其它,淡淡道:“下來好生檢討,這月打掃營區同茅房的擔子便交由你瀘州衛,你的手下表現優異,卻因你平日的諸多不注意才有了今次的懲罰,個中事宜你好好思量,你的俸祿這個月也沒有了。”

    衛指揮使已覺無顏麵對江東父老,這時見秦良玉不再深究,心中暗暗鬆了口氣,待集議一結束,便腳底抹油般跑了。

    回到帳篷,柳文昭早已將熱水備好,聽見門口守衛問好聲也知是秦良玉集議歸來,急忙迎過去將秦良玉手中的長刀接過:“將軍快些來洗臉了。”

    秦良玉在柳文昭麵前是十分聽話的,依言走過去,一邊朝臉上拍著水一邊含糊道:“明日便差人送你回重慶衛吧,近些日子我要進城去探一探,你正好回去陪陪啟文。”

    一聽楊啟文的名字,柳文昭臉一紅,口中道:“比起他,奴家還是想陪在將軍身邊。”

    秦良玉回頭瞥了她一眼,一本正經道:“你知道啟文他家中有個表妹吧?其實我聽說他表妹似乎去重慶衛找他了。”

    話音一落,便見柳文昭的麵色一變。楊啟文那個表妹柳文昭可是見識過的,十個楊宛若都比不得一個楊啟文的表妹,偏偏楊啟文的麵皮子薄,又不懂開口拒絕人,若長此以往,他還不被那個表妹給吃了。

    秦良玉見柳文昭麵色在青與黑之間變換,心中早已笑開了花,隻是麵上卻未表現出來,半晌,嚴肅道:“一會我便差人送你回去。”

    柳文昭終是沒有再拒絕。

    送走柳文昭,秦良玉直接去了城門處。現下朝廷打不起仗,她們隻能在播州外同楊應龍耗時間,但幹耗也不是辦法,是以閑暇時,她便起了到城中逛逛的心思。站在城門外幾裏處,秦良玉並未急著進城,楊應龍現下將城門把守的極嚴,一般人是進不去的,是以她隻能借助馬車藏身。可眼下來往馬車也盤查的十分嚴謹,城門口的守衛通常會跳到車上將東西翻個底朝天才會罷休,是以秦良玉每每攔下一輛馬車,都不意外會瞧見趕車人一臉緊張的護住門簾,恨不能整個人吊在上麵:“不行!你上我可以,上我的車不行!”

    秦良玉瞧了眼那人灰撲撲的臉,覺得自己是沒有興致去上他的,也便作罷。

    如此在城外等了許久,攔了不下十輛馬車,結果一無所獲,秦良玉有些心累的蹲在陰涼處,懶洋洋的瞧著遠處,下定決心待下一輛馬車過來,軟的不行她便來硬的。天上雲卷雲舒,耳邊不時有過路人各色口音的交談,在秦良玉覺得自己已快變成塊烤熟的五花肉時,才瞧見有一馬車晃晃悠悠由遠及近,馬車一瞧便知非一般人家可用的馬車,那馬車的車圍子用以古銅色綢緞製成,車廂高且寬敞,廂頂琉璃耀眼,四周綴以紅色的流蘇,趕車之人動作異常散漫,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揮著鞭子,一副無心趕車的模樣。秦良玉蹲在原地瞧了一會,這才上前與其搭話。

    “方便借個位置麽?”

    趕車之人將頭上的草帽抬了抬,回手將簾子撩開:“自然。”

    秦良玉有些奇怪這人怎麽連問也不問便讓她上了車,卻也不擔心什麽,方才他將草帽輕抬時,秦良玉見他麵色慘白,無精打采,一瞧便是久病之人,是以若萬一遇到個什麽緊急情況,秦良玉以為她還是能應付的。

    車廂中無人,秦良玉上車之後便躲到了軟塌之下,察覺到身下的路由顛簸變得平坦,卻始終不見城門口的守衛過來盤查,心中不禁覺得有些奇怪。

    “喂,已經進城了,你要下來麽?”

    沉思間,軟塌的縫隙中有陽光透進來,秦良玉從軟塌下爬出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多謝。”

    趕車人不在意的擺擺手,想了想,問:“你在這節骨眼進城來做什麽?我瞧你似乎不是什麽生意人。”

    秦良玉板著張臉:“隻是想進城逛逛。”

    那人也不起疑,舉手投足間皆是一股頹廢之意:“唔,那你逛吧。”

    秦良玉越想越覺得這人奇怪,正想套話,便見遠方有一人小跑過來,在這人身前站定:“少爺您回來了?老爺等你許久了。”

    跑過來那人連氣都未喘勻,秦良玉瞧清他的麵容之後,身子一僵,來人正是楊應龍的管家,如此推算的話,那眼前這被他稱為少爺的人豈不是楊應龍的兒子?再細想一想,楊應龍的幾個兒子中的確有個身子骨不好的,之前秦邦翰還為其瞧過病,好似是叫楊可棟的。

    秦良玉站在管家身旁,見他上前來扶他家的少爺,可那少爺卻十分不耐的避開管家布滿皺紋的手:“莫要碰我,我身上髒。”

    那人的語氣亦帶著頹廢,大有混吃等死之意。

    秦良玉眉頭皺了皺,眼瞧著那人要走,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一把扶上那人的手臂,對一邊的管家道:“我來扶著少爺。”

    那人身子明顯一僵,偏頭去瞧秦良玉,分明是有話要說的模樣,還未等開口便被秦良玉狠狠掐住了手肘處,秦良玉暗暗使力,冷眼盯著那人低聲道:“莫要緊張,我不是什麽好人,你最好是配合著我些。”

    那人還未等張大的嘴立時閉了上,一邊的管家見兩人姿態親昵,又見他家少爺似乎是不排斥這人,便顧自道:“想必你便是這些日子跟在少爺身邊的小廝吧?”

    秦良玉粗聲粗氣的應了一聲,管家不認識她,她也不擔心露餡,胡亂應付過去便罷了,隻怕進了楊府的門被楊應龍盯上。雖說她最近這兩年時常在野外駐紮,皮膚曬的黑了些,但整體輪廓卻還是沒變的,所幸她機智的在進城前朝口袋中塞了兩捧土以備不時之需。

    順利進到楊府,秦良玉正在琢磨著一會跟著這位大少爺去見楊應龍時該如何應對時,便見這大少爺進了府門直接腳步一轉回了自己的房間,任憑管家如何勸他去見楊應龍一麵,他都不為所動。秦良玉見狀險些灑下感動的淚水,她此番來楊府,需要的就是這麽一個耿介的夥伴,可以公開與楊應龍作對卻無任何危險的。

    這人進了屋後,將屋中伺候的下人如數趕出去,而後旁若無人的寬衣解帶。秦良玉覺得有些不妥,但也沒有阻止,隻問:“你可是楊可棟?”

    那人點頭:“你是有備而來?”話雖是疑問,但語氣卻十分肯定,說罷又解開束青絲的布帶:“你準備做什麽?”

    秦良玉見楊可棟是從裏往外都透著灑脫之意,想必他已是病入膏肓,是以已看淡一切了。

    見秦良玉不說話,楊可棟又道:“既然來了,在這府上你自便,莫要打擾到我。”

    楊可棟這態度著實奇怪,秦良玉沉默片刻終是發問:“你……”

    話還未出口,便見一直背對著她脫衣服的楊可棟道:“你哥哥有沒有與你說過,他一直隨身帶著家人的畫像?”

    秦良玉被他突如其來的話驚了一下:“什麽?”

    “秦大夫之前為我瞧病時,被我父親囚禁在府上你想必是知道的吧?現下楊家不行了,你進城要來查探一番是麽?皇帝說沒說準備什麽時候動手?”

    不得不說,楊可棟先發製人這一招使的非常到位,讓原本便嘴笨的秦良玉更是無話可答,秦良玉細細瞧著已換好衣裳的楊可棟,此時才算瞧清他的麵貌。楊應龍的皮相不錯,想必楊家的幾個孩子或多或少也都繼承了些他的底子,這楊可棟雖是弱不禁風的模樣,可臉自然是不差,棱角分明,濃眉大眼的,隻是麵色一直不好。

    “你同秦大夫長的真像。”秦良玉在打量楊可棟,對方自然也沒有閑著,楊可棟幽幽歎了口氣:“我這輩子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秦大夫一麵。”

    楊可棟所說話中的每一個字都透著瀕死之意,聽的秦良玉直皺眉,不禁開口問:“你這是病入膏肓了?”

    楊可棟淡定的麵皮子終是有些不淡定了,他朗笑幾聲:“秦大夫先前便說你不擅與人交流,我原本是不信的。”

    言外之意不用他明說秦良玉也是聽出來了,瞧楊可棟這意思,想必他先前同秦邦翰相處的還算不錯,秦良玉自然也不會難為於他,遂擺了擺手,老實道:“我此番來是想瞧瞧你父親準備的如何了,你不必攔我,你也攔不住我。”

    楊可棟挑眉,末了點了點頭:“確實,是以方才我便讓你自便了。”

    秦良玉滿意的應了一聲,也不多做耽擱,轉身便走,臨出門前又回頭瞧了楊可棟一眼,從鼻子中哼出一聲:“保重。”

    楊可棟頭也沒回,擺了擺手,而後帶了一連串的咳嗽出來。

    驃騎將軍府對於秦良玉來說已是輕車熟路了,秦良玉出了楊可棟的門便飛身上了一邊一人多高的牆,一路俯身而行,直奔楊應龍家的前堂而去。

    此時楊應龍與孫時泰正坐在椅子中談話,兩人似乎是談到激動處,楊應龍猛一拍手邊的桌子:“她以為老子現下被困在家中便沒有法子治她了?”

    孫時泰見楊應龍還是如此沉不住氣,不由歎了口氣,但也不便說什麽,隻低頭瞧著腳麵:“有沒有法子治她,還要看她是否上鉤。”

    這話說的秦良玉雲裏霧裏,孫時泰此類腸子有千萬個褶子的人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她是不願惹的,但若他們學著馬千乘那蹬鼻子上臉的一套,她倒是不會客氣。秦良玉趴在房頂上繼續聽屋中兩人說話。

    “秦良玉帶兵駐守在城外,一時也不會攻進來,隻是不知那兵符是否被她奪去。”

    提及兵符,楊應龍滿腹的怒火直竄天靈蓋:“若是被她奪去了我這些年的辛苦便白費了。”

    孫時泰瞧著腳邊被楊應龍摔的粉身碎骨的瓷杯子,良久將視線收回:“即便兵符是在她手上,她也未必動的了那些兵。”

    秦良玉聞言下意識去摸懷中揣著的兵符,暗中怪自己太大意,連身上揣著個這麽重要的寶貝都忘了,隻是這一分神便沒聽清孫時泰後麵的話。秦良玉站直身子,從房頂一躍而下,孫時泰的話想必也不是什麽好話,沒聽見便沒聽見了,可他方才的話也提醒了自己,她或許可以去私兵的駐地瞧一瞧,看有沒有什麽收獲。

    自打上次與王繼光一戰,楊應龍便集結手下所有私兵駐在播州,直到今日也沒有走。說到私兵駐紮之地,除去海龍囤便是婁山關,那婁山關地勢比海龍囤要複雜一些,這地方若是讓秦良玉來挑,她便會挑海龍囤。想著左右閑來無事,不如先去海龍囤走走,若萬一猜錯了地方,再去婁山關也不遲。

    海龍囤如今已修葺的差不多,秦良玉故地重遊,心中難免唏噓。站在海龍囤前,秦良玉正要邁步,忽覺身後有勁風襲來,她順勢俯身,身形扭轉向後,一手擒住身後人的手肘,與其對調了方位。

    來人五十上下,一瞧便是練家子,一身勁裝利落得體,掌心繭子極厚,沒有個三五十年是練不出來的。

    秦良玉不與其廢話,卸掉他的鷹爪問:“為什麽?”

    那人料到秦良玉有此一問,麵無表情道:“拿了不該拿的東西自然要付出些代價。”

    秦良玉一聽便知對方為何而來,一掌擊在那人胸口並迅速朝後退了幾步,擺好起勢盯著那人:“請賜教。”

    一黑一絳紫兩道身影纏鬥在一起。

    秦良玉這些年在馬千乘死皮賴臉的主動教導下,步伐照前些年靈活不少,絳紫身形如蛟似龍,遊走在那黑衣人的周身,雖說在他麵前討不到什麽便宜,但始終留有退路,隨時可脫身。

    黑衣人似乎是瞧出了些門道,趁秦良玉躲避他的攻勢時打了個響哨,另一道身影從草叢中一躍而起,幾個跳躍人已至秦良玉身後。此人較黑衣人要年輕上一些,動作也要孟浪一些,上來便一把抱住了秦良玉,將她雙臂禁錮在懷中。

    秦良玉見對方死不要臉的叫了幫手,也不再客氣,長腿一抬,直接踢在那人前額,而後順勢踩在迎麵襲來的黑衣人的胸口,借力淩空一翻,一記過肩摔便將身後的人甩出幾步遠。後來的人大約是被摔的有些疼,躺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想起來卻是無能為力,這功力照比黑衣人可是差了不隻一星半點。黑衣人皺眉,眼中帶了些擔憂,秦良玉自然是未曾放過這一細節,見狀直接放棄主動攻勢,轉而閃身至那人身邊,抬起右腳便要踩在那人脖頸,眼見腳便要落下,那人卻還是疼的無法動彈,黑衣人一陣黑旋風一般跨步到秦良玉腳下,伸手扶起那人便走。秦良玉不想放過兩人,拔足便追。

    “喂,你放他們一條生路吧,怎麽如此沒有同情心。”

    這聲音如同平地驚雷般炸響在秦良玉耳邊,她猛然間一回頭,正撞入許久未見的馬千乘的眼底,他老人家一如既往的坐在樹枝上晃蕩著一雙長腿,臉上滿是不忍直視的童真,純淨的一塌糊塗。

    “畢竟……”

    秦良玉沒有工夫與他多說其它,不等馬千乘說完話便轉頭準備繼續追前麵那兩個人,不料未出五步便被迅速從四麵八方圍過來的黑衣人給攔在了中間,她停在原地,見那兩個黑衣人越走越遠。

    馬千乘輕鬆從樹上一躍而下,如一片輕羽飄至秦良玉身邊:“玉玉啊,你總是不聽我說完話。”話音落,將秦良玉肩頭的枯草拂掉,繼續方才未完的話道:“畢竟還有這麽多人供你練手,那兩個人不追也罷。”

    秦良玉被馬千乘護在身後,正盛的日頭被他遮去了大半,頓覺身上都涼快許多。

    “我拖住他們,你去搬救兵,這麽多人,打起來的話很累的。”馬千乘借著整理頭發的動作微微側頭同秦良玉耳語。

    在眾人瞧來,這兩人的動作十分親昵,無意中便在他們的心窩子上插了把刀,太陽穴都被虐的突突直跳,當下頭腦一熱,群起而攻之。

    因事發突然,秦良玉也沒來得及問馬千乘是去何處搬救兵,不過以現下的情況開來,馬千乘十有八九是讓她帶著兵符去海龍囤,思及此便左右突圍出黑衣人的戰鬥圈,直奔海龍囤而去。

    此時已快到午飯時間,私兵們正探著脖子朝廚房的方向瞧,遠遠瞧見一人影飛快而來,眾人也隱隱的亢奮起來,聽說今天中午有肉吃,大家越想越迫不及待,下意識的搓著雙手咽唾沫,眼中滿是渴望的光亮。今日廚房的同僚倒是積極,竟然是跑著過來的,有幾個急脾氣的已經迎了過去,待跑到那人影身前如數愣在原地。

    有一人開口問:“肉呢?”

    秦良玉也愣在原地:“什麽?”

    她原以為是馬千乘方才已同知過眾人前來應援,是以眾人才連跑帶顛的跑過來的。

    私兵急了:“今天中午不是吃肉麽?肉呢?”

    秦良玉一掌糊在那人臉上,隨後掏出一半兵符:“帶上人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