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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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轉身問陳大郎道:“大郎,再看看,可還另有馬車。”
陳大郎護著晚晴與鐸兒到中間一處空曠處站了,自己又跑了兩家,問過皆是這樣的價格,吃住亦是如此。晚晴來時本還指望能尋輛車一次將自己拉到清河縣去,誰知到了這裏才知道要去秦州都這樣艱難,遑論清河。
她籌算著銀子,伏青山所給的如今滿打滿算還餘著三十五兩。而伏罡的首飾又隻能當得幾兩銀子,兩個人的路費顯然不夠,更可況同路不知一車是男是女,還要同吃同住同起居,這又是一項難心的事。她正站在那裏悉眉不展,角上一間屋子裏一個略胖的婦人伸了手招著,陳大郎趕了過去言語幾句,不一會兒走了回來道:“那家是去甘州的車子,如今已經坐滿了四個人,隻差一個就可以發車。”
晚晴聽了又撈了鐸兒抱著,親自趕了過去,笑問那婦人道:“大嫂,是我要坐車,還抱個孩子,隻到秦州,你看可行否?”
那胖婦人道:“去甘州要經過秦州,我就順道帶你一程。一路上你與我同吃同住,價錢上便要略高些,另就是我一路跟著相公趕車,最怕夜裏孩子鬧,你須得保證這孩子夜裏不哭。”
晚晴忙應道:“我這孩子乖得很,夜裏保證不鬧。”
那婦人伸了手比劃道:“八十兩,一分不少,若願意走,十月十七五更在此集齊,當時付訖銀子才能上車。”
今日已是十月十三,四天之內,那裏能湊到那麽多銀子?
晚晴腦子飛快轉著,見那婦人仍望著她,怕這機會稍縱即逝,忙點頭道:“必定。”
回程時她又掏了十個銅板給陳大郎,陳大郎有些不好意思,非得隻收七個,如此謙讓半天,晚晴略帶了氣道:“本就辛苦了大郎半天,若您不肯要,這車奴家也不坐了。”
陳大郎隻得收了銅板在懷中,揚緶趕了騾子,回頭問晚晴道:“小娘子是秦州人氏?”
晚晴道:“是。”
陳大郎心道:自古人言秦州出美人,果然是。
他又問道:“怎會到此,難道沒有夫家送小娘子回秦州麽?”
如今路上可不太平,慢說光天化日下搶劫婦人的匪徒五六年都沒有抓到,應天府如今索性有了這樣的案子也是壓著,勸苦主們自認倒黴。就是路上一起擠車的人客們誰想臊皮她或者拐了她和孩子都是極容易的事情,無人相送而行千裏路,無異癡人說夢。
晚晴在京城舉目無親,雖這陳大郎麵上憨厚,她自幼自外討飯的戒備心卻還在,不敢說的太深,是而含糊道:“如今有些不方便。”
陳大郎見這美貌小娘子言語間有些支吾,想她或許有些不便回答,便也不好再問亦不好再勸。
晚晴回到三勾巷,硬是塞了三個銅板給互大娘當潤口費,便回了院子去數她的銀票。數來數去仍是三十五兩,距離八十兩還差的遠,再者,兩人路上還需些散碎銀子做花銷,到了秦州後雇車去清河還要銀子,這樣算下來,這一趟沒有一百兩銀子是萬不能到的。
她解了那本黑的新裙換上自己家常的月白裙子,又解了綰色新棉衣換上件舊的,抱了伏罡那小箱子出來,撥弄了裏頭的首飾盤算著。
晚晴想起從秦州到京,伏罡一路上的對自己的折騰,混身打了個寒顫,自言道:“反正他一路上也將我折磨褪了一層皮,我便將這些都當了回家,就算將來還不上,等他回伏村時,大不了把河邊那塊一畝的田地補給他,也是一樣的。”
想到這裏又將那所包的三樣首飾一並裝進了盒子裏扣上搭扣,計劃著明早再尋一家當鋪,索性全部出脫,看能不能多當些銀子出來。
次日一早,晚晴又換了那套新衣,隻著鐸兒兩個吃飽了肚子,又往西市而去。這回她不敢再到市頭這幾家去問,一直串到了市尾,尋得一處當鋪上了台階,所了盒子道:“掌櫃,我要當些東西。”
櫃台裏一個精瘦的中年人,冷冷看了晚晴一眼,伸手撈了盒子上櫃台伸了五指掀開,一雙眼睛盯住內裏的首飾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忽而往後招手喚個夥計過來耳語幾句,待那夥計走了,仍是翻揀著內裏的首飾。
晚晴等的有些心急,問道:“掌櫃,能當多少,凡請開個價。”
掌櫃台眉掃了晚晴一眼道:“再等等。”
晚晴有些疑惑,問道:“為何?”
掌櫃牽唇古怪一笑,卻是望著晚晴的身後。晚晴亦往後去看,便見幾個身著捕快服的男子執矛而來,一邊一個卻是捉住了她的手腕。
晚晴大驚道:“官家,奴家是個良民,你們為何要抓奴家?”
其中一個捕快道:“良民?你盜竊他人財物到當鋪出脫,還敢說是良民,快給我帶走。”
晚晴叫這些捕快們扯著就往後走,鐸兒在後趕著大哭道:“放開我娘,放開我娘。”
他在後對著那捕快捶拳踢腳的撕扯,捕快不耐煩就給了鐸兒一腳,將他遠遠直揣到了櫃台邊上。晚晴又是心疼又是憤怒,狠拿甩開了捕快大叫道:“救命啊!”
言罷就要去抱鐸兒,那當鋪櫃台上板子開啟,掌櫃還不等晚晴撲到跟前,已經抱了蹬著腳的鐸兒進了櫃台裏頭。
晚晴尖叫道:“你這個強盜,匪徒,快放開我兒子。”
兩個捕快早已趕了過來,一邊一手將個晚晴拽起,拖著就走。
高含嫣在櫃台內冷冷望著外對披頭散發被捕快們扯走的晚晴,回頭看了眼仍在大哭大鬧的鐸兒,吩咐那掌櫃道:“竇五,把這孩子帶到陳漕巷去,尋個奶媽給我好好的養著,莫要養瘦了。另就是三勾巷的小院,你也派人去給我細細的搜上一回,但凡有用的東西都給我送到中書府去。”
她回頭看了身後的知書一眼,冷笑道:“誰能知道伏青山竟養著這樣一個妙人兒在私宅裏?你可跟曹媽媽通過氣了?”
知書道:“通過了,隻怕此時曹媽媽與魏姑奶奶兩個已在趕往應天府的路上。”
高含嫣點頭道:“善棋可也跟著?”
知書道:“自然跟著。”
高含嫣點頭道:“那就好。”
兩人才要往裏走,忽而竇五衝了過來道:“小姐,魏舍人死了。”
高含嫣大驚道:“誰?魏仕傑?”
竇五點頭道:“是,聽聞是今早五更的事情,在會群芳後院,他早起未上朝,那老鴇以為在休沐也沒敢問,直到中書府派人來催才開了房門,進到裏頭就見他與會群芳的行首春嫣姑娘兩個已然暴斃。”
高含嫣往後退了兩步,咬牙切齒道:“好,好!竟然死在妓院行首的床上,他也算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了。”
言罷扶了知書道:“快些回中書府。”
知書才要起步,就聽高含嫣忽而一聲怪笑,回眸望著竇五說道:“會群芳那兩個妓子,是你送進去的吧?”
竇五點頭,高含嫣越發樂不可支:“說起來,他仍是死在我手上了。”
再說晚晴叫幾個捕快拖到了應天府審案的公房,猶不知自己為何被他們所捉。她一路反抗踢打吃了這幾人一些暗拳暗腳,此時疲累疼痛也不敢再鬧,見一個麵善些,捉住了他袖子道:“官人,奴家是個孤身帶子的婦人,奴家的兒子如今還在當鋪中,世間凡人都會有子,請您千萬憐惜奴家愛子的心情,將他尋來銬在奴家身邊,可好?”
那人搖頭起身,招了個衙役進來道:“先拷上了等著,一會兒再審。”
衙役立時便取了枷鎖來將晚晴拷起,一邊一個站著。那捕快這才遠遠坐在案後盯住了晚晴道:“何方人氏?來京為何?為何偷盜他人財物,一一說來。”
晚晴搖頭道:“奴家秦州清河縣人氏,來京不過為點私產,至於偷盜一事萬萬沒有,還請官家明察。”
捕快見文書提筆記了,又問道:“來京所尋何人?”
晚晴道:“伏青山,他是今春甲榜探花,如今在吏部做事。”
捕快點頭示意,那文書便取了印泥並供辭過來,指了道:“你若看著無異,便在此畫押。”
晚晴自然知道個屈打成招,忙縮了手指道:“奴家並不識字,又不知官家書的是什麽東西,不等伏青山來,奴家萬不能畫押。”
那捕快又招了兩個衙役過來,一個自後踏了晚晴雙腿,叫她疼的鑽心撲到了地上,另一個捉了晚晴手指押了印泥胡亂印到紙上,而後遞給了文書道:“最是這些軟腳婦人們事情多。”
文書將供辭遞給了捕快,捕快拿在手中掃了一眼,啟指輕彈了道:“現在就去大堂,府尹大人正等著親審了。”
兩個衙役忙又將個帶了枷鎖的晚晴拖起,一路拖到了應天府大堂上。應天府錢府尹方才安排了魏芸的坐上了堂,拍了驚堂木道:“堂下何人?”
晚晴道:“奴家秦州清河縣人氏。”
捕快遞了供辭給錢府尹,錢府尹略掃得兩掃,又將供辭還給文書,叫他送到魏芸那裏去。
魏芸掃了幾眼,麵上氣的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在那文書耳邊輕言幾句,文書連忙又到錢府尹身邊通傳。府尹聽了點頭,拍了驚堂木道:“大膽刁婦,你與伏青山是何關係,從實招來。”
晚晴自然未看清坐在暗處的魏芸,況且她又從未見過魏芸,就算見了也不會認識。是而實言道:“奴家是伏青山的發妻,三月間遭他一紙休書休棄。為了幼子想要爭些田產,才千裏迢迢上京相尋。”
魏芸見曹媽媽在後俯著身,側了臉道:“聽聽,孩子都有了。”
錢府尹又道:“來京多久?”
晚晴道:“大約七八日的光景。”
錢府尹又問:“可爭得田產。”
晚晴道:“他曾書書一張,證明要將清河縣私產皆給予我們母子二人。”
錢府尹見文書又來耳語,聽了點頭,又拍驚堂木問晚晴:“既已得了書證,為何不走?”
晚晴道:“概因路費巨資,奴家身上銀錢不夠,是而遲遲未能成行。”
錢府尹冷笑道:“大膽刁婦,所以因路上盤纏不夠,才去偷盜他人財物嗎?”
晚晴忙道:“並未,奴家那些東西,皆是旁人贈予。”
錢府尹道:“旁人是誰?”
晚晴道:“是伏青山的叔叔,伏泰正。”
錢府尹拍了驚堂木指了晚晴道:“一派胡言。你私當的財物,是本朝忠威將軍伏罡家的私財,竟敢如此胡言亂語來糊弄本官。”
他扔了令箭道:“給我行刑。”
衙役們早已取了拶指過來套在晚晴手上,隨著兩邊抽緊,晚晴十指鑽心般的痛著,哈了氣尖叫道:“大人,奴家句句屬實,請大人明察。”
她腦中飛快轉道,揚了脖子喊道:“伏泰正就是伏罡,那些首飾皆是他當麵交予奴家,他家有個陳伯,可以替奴家做證。”
錢府尹本就是要弄個屈打成招,是而又扔了令箭道:“還敢狡辯,給我上刑棍。”
魏芸不忍看這些酷刑,聽著前堂晚晴漸高漸低的哀嚎,回身問善棋道:“大嫂可有說,那孩子如今在何處?”
善棋道:“這個奴婢並不知曉。不過大夫人讓奴婢托話給姑奶奶,說此事幹係伏姑爺名聲,不必鬧的太大,叫姑奶奶千萬要冷靜。”
魏芸冷笑道:“伏青山在外養著個外室養了七八日,我竟如死人一樣一絲不知,叫我如何冷靜?”
她招了那文書來,指了晚晴道:“吩咐姓錢的,叫他給我狠狠的打,最好當堂打死,叫本小姐出口惡氣。”
文書才要去通傳,堂外一個中書府的家丁闖了進來,直奔到魏芸身邊,躬腰道:“小姐,府中出了急事,中書大人叫您即刻趕回。”
魏芸起身問道:“何事如此著急?”
家丁又躬了腰道:“大少爺今早沒了。”
魏芸嚇的倒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顫聲道:“你再說一遍。”
家丁又道:“大少爺今早沒了。”
魏芸比高含嫣更多些真情實意的傷心,捂了嘴哭道:“快,快回家去。”
言罷帶著曹媽媽並深紅蝶舞知書幾個,與那家丁一道風一樣的走了。錢府尹恭送著魏芸出了大堂,才進來吩咐道:“扔到女監裏去關著,吩咐那守監的婆子們看好了別叫裏頭的牢頭們弄死,萬一伏青山尋來,咱們一樣得罪不起。”
言罷進內回內堂去了。
晚晴挨了一頓板子叫幾個衙役拖到了女監扔下,立時便撲了起來拖住了那衙役道:“官家,奴家求求你們,千萬去當鋪看一眼將奴家的孩子帶到這裏來,好不好?”
那衙役似踢髒物般踢開了晚晴道:“這是監牢,你當你是來住店的?”
晚晴伏在地上許久,見那衙役已走,外頭站著幾個滿臉橫肉的差婆,又伸手抓了一個道:“凡請給在吏部做事的伏青山帶個話,叫他來給我做證,順道去尋我的孩子來。”
差婆亦是冷笑:“我最看不起你們這種偷情通奸叫人捉進來的女子,有幅好皮相就要幹些傷風敗俗的事情。你放歇了心思吧,這裏沒人給你當下人使喚。”
言罷也轉身走了。晚晴回頭,見這監牢內的枯草團上還蹲坐著幾個女子,其中一個身形壯碩滿臉橫肉,正冷冷望著她。
***
魏仕傑還是年輕人,是凶喪,照理不能大操大辦。靈堂搭起,魏源也不準旁人出入,自己端身正坐滴水不沾滴米不進,足足在靈前守了三天三夜。
三天後棺槨抬走寄放,魏源這才招了跟他熬了三晝夜的禦醫們進靈堂,冷聲問道:“可查出什麽來沒有?”
其中一位鼓足勇氣道:“終不過仍是根上的病,魏舍人在房事上太過放縱,以致積疾愈深,才有此耗。”
魏源揚手止了道:“我不聽你們這些東西。”
他喚了手下護衛長過來,問道:“那老鴇並所有與傑兒有接觸的女子們,可都押了監?”
護衛長道:“皆已押在應天府。”
魏源道:“那就好,著錢豐給我好好的審。”
護衛長領命而去。魏源這才望向伏青山,見他挺身直立在自己身側,問道:“芸兒這幾日可好?”
“仍是傷心難止。”伏青山道:“小婿正在緩言開解。”
其實自魏仕傑喪的那日起,魏芸就整日呆在方姨娘的後院不肯再見伏青山,每每伏青山前去問安,在院子裏就能聽到她聲嘶力竭的哀嚎:“叫那條狗給我滾,滾的遠遠的。”
魏源見管家捧了茶上來,端起來抿了一口道:“走,去應天府督審。”
他才站了起來,忽而兩眼一黑,直直望後仰倒著。伏青山忙從後院拖直,緩放了魏源在椅子上,喚了禦醫來道:“快送中書大人回臥房,好好給他診脈。”
幾個家奴抬了春凳進來,伏青山親扶著魏源躺在上麵,又一路送到了他臥房,這才喚了禦醫進去診脈。診罷開好湯藥,家奴們自然下去煎藥,伏青山仍在榻前守著。魏源許久睜開眼睛,見伏青山在床頭負手站著,揮了手道:“你也忙了幾日未曾合眼,回南院好好歇一歇,待我醒來,咱們須得去應天府督審。”
伏青山道:“是。”
趁著魏源歇息的空當,伏青山到三勾巷要去找一回晚晴,開門見內裏各樣擺的整齊卻不是有人住著的樣子,又到隔壁問過互大娘才知不過三日間晚晴與鐸兒兩個竟不見了。
伏青山在門外站著,揉了眉心暗暗自悔,那日他確實唐突,或者惹了晚晴的惱怒,她才會決然要自己雇車回清河縣。但顯然她並未走起,難道是被壞人抓了,搶了?或者劫了?
他越想越焦急,又開了院門進了東屋,研墨鋪了宣紙,幾筆丹青描繪,紙上便是躍然肖似的晚晴與鐸兒母子。伏青山這樣繪得七八張,一並揮書吹幹了墨才一並卷了,出門又往後走了兩條巷道,拍了一家院門道:“丁季在否?”
未久一個瘦高的男子開了門,見是伏青山,笑問道:“探花郎來找我做什麽?”
伏青山將卷好的宣紙遞給丁季,又親取了一張展開道:“這是我家妹子並我的甥兒,前些日子還在三勾巷我院中好好住著,我不過幾日未來,如今不知去了那裏,你手下人多消息靈通,快替我好好尋訪一番。”
言罷掏了張銀票壓在他手上道:“我定不能虧了你。”
丁季接了銀票,盯著晚晴與鐸兒的畫像道:“你這妹子好生俊俏,怕不是被歹人劫走了吧?你知道京中那股劫匪五六年了也沒有抓住,抓的女子何其之多。”
伏青山最怕的就是這個,閉眼抑了焦與苦道:“無論如何,千萬要替我尋回來。”
丁季道:“一定盡力。”
*
應天府女監內。晚晴縮身坐在一個角落裏,身邊聚了一群衣著單薄麵上殘脂餘粉的小妓子們,對麵另一個角落內坐著那虎背雄腰的壯婦人,和先前就住在牢裏的幾個婦人們,她們幾人頭發亂的像雞蓬過的草窩一樣,滿臉皆是抓痕,如鬥敗的公雞般彼此□□個不停。
誰能知道這瘋瘋顛顛的小婦人打起架來竟是個不要命的,不過幾下子便將幾個虎背熊腰的婦人們打的爬都爬不起來。
醉蓮偎在晚晴肩頭道:“姐姐你真是個好人。”
晚晴搖頭道:“我把兒子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