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寺（二）

    葉遲兀自不知所謂的自語一翻, 並不急著喚醒殷玄弋, 而是直起身細細打量起了周遭情況。

    整個祭壇被若隱若現的金光包裹著, 而金光之內，除了他與懷裏的鬼娃娃，時間似乎被抽離, 所有東西都靜止了下來。

    赤焰金烏已沉睡, 這想來也不是他的手筆。

    葉遲把貼在他脖子裏的鬼娃娃揪到臂彎上，鬼娃娃還在勤勤懇懇的喊“葉”，眉眼彎彎笑得十分可愛。

    葉遲忍不住戳了戳他肉乎乎的臉蛋：“你這新解鎖的技能有點厲害啊, 所以現在是什麽狀況？”

    鬼娃娃小短手一握，揪住他的手指就往嘴巴裏送，葉遲也不阻止，鬼娃娃在他指尖輕輕抿了一口, 含糊不清的又吐了一個“葉”字。

    葉遲心裏想：“莫不是小可愛要用我的名字代替之前的‘咿咿呀呀’。”想著覺得好玩，口中道：“等以後哥哥教你幾個厲害的詞, 雖說我們輸出靠吼, 也要吼的霸氣是不是？”

    鬼娃娃對著他“咯咯”笑了一聲，又喊過一回“葉”，引著葉遲的手指點上了自己額心。

    葉遲手指甫一觸及那處，底下金色豎線立刻顯行, 葉遲心裏忽悠一下, 腦子裏忽然就多了一些東西。

    他看到了祭壇上發生的一些事，有些是他清醒時的，有些是他昏迷後的, 還有一些，應是久遠的往事。

    葉遲看到了他的師父——無極老祖。

    無極老祖隻身一人立在祭壇之上，那時他還未穿繪有金烏的紅衣，單單一件青衣著身。葉遲之所以斷定他就是無極老祖，是因為他手中握著的不是別的，正是通體碧翠的不語。隻是無論如何，葉遲依然看不清他的臉。

    老祖似乎在等什麽人，他負手在身後，一動不動的立在那裏。

    清風過，祭壇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人，並肩站在老祖身側。

    那人少年身形，穿著一件淡色袍子，依然是看不清臉。

    老祖似乎與少年說了些什麽，葉遲卻聽不到聲音。不一會，不知為何少年與老祖起了爭執，老祖拉住少年的手腕卻被少年甩了開來。少年指著祭壇之上的石柱，激動的又說了些什麽，老祖依然去拉少年手腕，少年激烈的掙紮，當胸打了老祖一掌。葉遲看見少年掌心，全是黑色的氣。

    老祖被震退幾步，少年看著自己的手，終於靜了下來。老祖就走過去握緊了少年那隻手，然後輕輕抱住他，又說了一些話，少年才徹底安靜下來。而下一秒，老祖卻執起不語，一劍刺穿了少年的胸膛。

    葉遲似乎在那一瞬間看清了少年的眼睛，那是一雙十分漂亮的眼睛，眼中滿是絕望。

    葉遲以為老祖殺了那個少年，老祖抱著少年的屍體來到祭壇中央，中央石柱沉默無言，老祖突然用不語劃破了自己的手掌，掌中鮮血瞬間湧出，“滴滴答答”落在祭壇之上。葉遲這才發覺不對，不語刺穿少年的身體，卻沒有一滴血。

    老祖把割裂的手掌按在石柱之上，原本靜默的石柱霎時亮起，柱身上顯出密密麻麻的金色銘文。

    那些銘文像是被注入了生命，紛紛從石柱之上脫離，盡數往少年破開的身體裏鑽去。

    不一會，少年周身彌漫出一股黑氣，老祖盤膝端坐少年身側，手勢幾番起伏變化，金色銘文與黑氣盤旋圍繞，最終匯聚成一種混沌不明的東西，重新隱入石柱之內。

    葉遲看到少年手指動了動，老祖俯身抱起少年的身體，起落之間就消失在了祭壇之上。

    葉遲還來不及細想，畫麵動了一動，他又看到無極老祖立在了祭壇上。

    但與前次不同，這次老祖不再身著青衣，而是穿著代表金烏赤焰的紅衣，唯一不變的，是他握在手中的不語。

    他這次站了很久，卻再沒有等來那個少年。良久，葉遲聽到歎息般的一聲：“阿離，你終究不肯再來。”語音嫋嫋，隨老祖離去時揚起的紅色衣角，一並消失在了天邊。

    葉遲從虛幻的畫像中清醒過來，他的手指還點在鬼娃娃額心，他一收心，鬼娃娃額心的金色豎線立時消散無形。

    葉遲心下駭然，若有所思的想了一陣，望向中部粉碎的石柱，喃喃道：“這裏麵，到底是什麽……”不管是從他看到的還是從雲亓口中聽到的，裏麵都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老祖從鬼王身上取出的東西，哪怕未有親身感受，隻是看到也會讓他渾身發冷。

    “小可愛，”葉遲道，“裏麵的東西，別放出來。”

    鬼娃娃眉眼彎彎嘟噥了一聲“葉”，手腳並用轉個身子，臉孔背對著葉遲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睜開的眼中除了眼白依然毫無內容，卻飛快的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殷玄弋，那無珠白目深處浮出了紅色的金烏輪廓，卻又一下消弭無形。

    他似乎更高興了，揚起的嘴角拉扯到了一個詭異的弧度。

    包裹著祭壇的金光慢慢褪了下去，時間撕破空間，一下就恢複過來。

    坍塌的轟隆聲響徹祭壇上空，亂石紛灑中，雲亓狠狠打了九漓一耳光，他嘶聲吼道：“你說過，永不背叛！”

    九漓單膝跪在那邊，九條巨大的狐尾擋住不斷落下的碎石，把變成幼童的雲亓護在中間，啞聲道：“主人，再這樣下去你會沒命的。”

    “胡說八道！我師父回來了，他會保護我的。”雲亓親昵的抱住那一半連著皮肉一半隻剩骷髏的黑袍人，手指用力到止不住發抖，“師父，你抱抱亓兒，亓兒很想你。”

    九漓無法，隻得道：“主人，祭壇要塌了，請先離開這裏。”

    雲亓眼中有驚慌一閃而過，下一瞬卻又轉回狠厲：“我不走！這是我最後的機會，我一定要讓師父回來。”他轉眼看到葉遲與葉遲懷中正在吞食惡鬼的鬼娃娃。

    連著惡鬼被一並吞噬的，還有金色銘文。

    雲亓眼睛猛得睜大，指著葉遲與他懷裏的鬼娃娃，厲聲道：“殺了他們！”

    九漓沒動，貓鬼與青蛇聽得主人命令，立刻往葉遲撲過去。良沅在貓鬼口中大叫一聲：“葉遲，當心！”他話音沒落，貓鬼與青蛇仿佛是受了什麽驚嚇，停下身形退了數步，繃緊了身體不敢再進分毫。

    雲亓紅著眼大喝：“我說殺了他們！！”

    “主人——”

    “給我滾！”

    雲亓渾身顫抖的爬起來，想要去撿不知何時滾在一邊的混元鈴，手卻在堪堪要碰到之時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阻，他抬起眼，就看到葉遲站在不遠處看著他，而他懷中的鬼娃娃，無珠白目大睜，嘴巴咧到耳根，仿佛惡鬼一般注視著他。

    他心裏沒來由的一涼，大叫一聲，拚了命想撿起混元鈴。鬼娃娃額心三眼開，雲亓的身體被一股大力重重彈開，九漓驚呼一聲，伸手攬住雲亓的身體，護著他自己卻狠狠撞在石柱上，當即悶哼一聲，現出了真身。

    葉遲愣了一愣，立刻跑過去：“九姑娘！”

    雲亓從九漓懷中爬起身，銀針從指間探出，還未有下一步動作指骨突然毫無預兆的全部碎裂，他疼得青筋盡出，卻是哼都沒哼一聲，眼睛死死盯著葉遲懷中的那個怪物。

    葉遲蹲下身查看九漓傷勢，發現她已經暈過去了。

    雲亓突然道：“小青，把九漓帶走。”青蛇戰戰兢兢的靠近九漓，見葉遲沒有反對，它飛快的用蛇尾卷起九漓的身體，從崩塌的碎石中穿了出去。雲亓再看一眼貓鬼，“都給我滾。”貓鬼動了一動，良沅還在它口中人聲和著貓叫：“放我下來！喵！”

    貓鬼沒有立刻離開，它明顯是想把雲亓也從這坍塌的祭壇上帶走，雲亓輕輕瞥它一眼：“怎麽，我的話也不聽了。”

    貓鬼垂下頭低低吼叫一聲，躑躅兩下才跳了出去。

    葉遲笑了一聲，無甚感情的道：“你不走嗎？”

    雲亓並不回答，而是緩慢的朝著黑袍人爬過去，葉遲在他身後道：“他早已不是你師父，是你讓他變成了一個不人不鬼的怪物。”

    雲亓停了一停，低聲道：“住口。”

    祭壇晃動的愈發厲害起來，落下的亂石越來越多，葉遲站在搖搖欲墜的石柱之旁，問他：“你知道你做了什麽嗎？”

    雲亓終於爬到黑袍人身側，隻伸出手親昵的摟住那人的脖子，並不回應葉遲。

    “你殺了一個村子無辜的人，為了你虛無縹緲的一個夢。”葉遲伸手撫上石柱，“他們就在這裏，你看到了嗎？”

    雲亓終於有了反應，他直起上半身，側過臉看向葉遲，眼中的情緒葉遲看不懂也不想理解。他無聲的看了一會葉遲，目光輕輕往下，落在了葉遲懷中的鬼娃娃身上。

    雲亓收了目光，忽然就笑了：“怎麽，你把混元鈴交給我的時候不是早就知道了？現在來質問我，不覺得自己可笑嗎？”

    葉遲直直看著他：“我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

    雲亓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止都止不住，像瘋了一樣。

    葉遲耐心的等他笑完，祭壇坍塌的越來越嚴重，有好幾次他都差點站立不住，要不是殷玄弋被他提前用不語送了出去，他也不會這麽耐得住性子。

    雲亓收了笑，冷冷道：“所以你現在在做什麽？”

    葉遲道：“超度你。”

    雲亓又止不住大笑起來，大笑中他忽然往葉遲別過眼：“正好，你也別想走了，我不會讓你離開這裏，尤其是你懷——”

    他的話卻戛然而止，一隻手掌從後穿透了他的身體，髒腑破裂猛的嘔出一口血來。

    葉遲吃了一驚，搶前一步：“前輩！”他看向穿透雲亓的手掌，那隻手掌無肉，隻有嶙嶙白骨。

    是黑袍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