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十方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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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方寺(三)

    雲亓垂下腦袋, 怔怔看了會那隻白骨手掌, 有更多的血水從他嘴角溢出, 他卻突兀的彎起眼睛,輕輕笑了。

    “師父……你醒啦……亓兒……好想你……”

    葉遲莫名被他的笑容刺了一下,停下上前的動作, 稍退一步, 沉默的立在不斷坍塌的廢墟中。他不自覺收緊手臂,摟緊了懷中的鬼娃娃,鬼娃娃緩緩閉了無珠白目, 恢複成一派可愛的樣子。

    他如雲亓所願,剝離了糾纏在黑袍人殘魂中的邪煞。

    “葉……”鬼娃娃轉回腦袋,又嘟噥著開始哼哼,兩個小短手一伸, 既乖巧又可愛的看著葉遲。

    葉遲把他抱高些,鬼娃娃兩個小爪子順勢摟上葉遲的脖子, 許是睡得太久無聊透頂, 腦袋又開始不安分的亂拱,跟多動症似的。

    葉遲抬手壓了壓他隨著腦袋撓來撓去的兩根小辮,眼睛卻一直盯著雲亓跟黑袍人,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黑袍人不知什麽時候坐起的身, 他就那樣一動不動的坐在雲亓身後, 壞死的臉部看不出任何表情,隻是那還似人的半邊眼睛裏漸漸流出了黑色的液體,像人的眼淚。

    他嘴巴不聽使喚的蠕動著, 呢喃著似乎在喊“亓兒”,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徒勞的一遍一遍的喊著。

    鮮血源源不斷的從雲亓嘴邊滾落,染紅了半掛在他身上的長袍,他孩提的身體縮在衣袍之中,身體透支早到了極限。

    混元鈴奪走了他的陽氣與生命,強撐的一口氣隨著心裏的執念一並散了,他連回頭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或許是知道,他早已回不了頭了。

    他放任自己歪斜的靠到黑袍人懷中,胸口的白骨支棱著,像循著鮮血與死亡開出的花。

    “師父……”雲亓睜著眼睛,無神的看著前方,嘴角凝固出一個將死的笑容,“抱抱亓兒……亓兒疼……”

    黑袍人無動於衷的呆坐一會,白骨手掌突然就毫無預兆的捅出更深,雲亓驀地睜大眼睛,身體戰栗兩下,徹底不動了。

    葉遲心下駭然,根本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搶上前去一掌拍開雲亓身後的黑袍人。他靈力有限,這一掌力道應該是極小的,黑袍人卻整個往後倒退出去,半邊白骨哢哢作響,眼窩空洞的注視著葉遲。

    白骨手掌從雲亓身體裏抽出,葉遲接住雲亓倒下的身體,手指連點他幾處穴道試圖止血,卻怎樣都止不住。

    “前輩!”葉遲一隻手按住他的傷口,按的滿手鮮血,燙的生疼。

    雲亓無知無覺的歪在他一邊肩膀上,正好與葉遲脖子裏的鬼娃娃臉對著臉,鬼娃娃看了他一眼,就轉過腦袋伏到葉遲另一邊肩膀上,正對的恰好是跌在一邊的黑袍人。

    黑袍人半邊臉上那隻褪色的眼珠正直直看著他,鬼娃娃開心的彎起嘴角,一股無形的氣憑空而起,束縛住了黑袍人脈絡縱橫的那隻人手。

    變化就起在一瞬間,原本不知死活的雲亓突然就睜開了眼睛,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扣住了葉遲的手腕。

    葉遲驚覺的想往後退,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雲亓身上發出一層淺淡的光,身下出現了一個法陣的圖案,總體走圓,與無界山的四象封神陣十分類似。

    法陣剛啟,兩人身畔掉落的碎石有一瞬間的滯空,接著仿佛時間倒退,紛紛往空中倒浮而起。

    濃鬱的血腥氣蔓延開來,葉遲被雲亓扣住的手臂已經失去了知覺,雙腿被法陣禁錮在原地,兵荒馬亂中他根本來不及考慮,本能的把鬼娃娃推了出去。而就在這時,倒在一旁的黑袍人忽然動了,他眨眼之間就閃到了鬼娃娃麵前,那隻本該被束縛的尚有血肉的手舉起,手中符光一閃而過,拍在了鬼娃娃印堂之上。

    鬼娃娃完全失了先前的笑臉,他一臉驚慌的拉住葉遲的手,一聲不吭的挨下了這掌。

    黑袍人一掌拍下,自己被震退數步,搖搖晃晃跌了下去。再觀鬼娃娃,一道符咒憑空貼上他額頭,符咒之上鮮血勾勒,赫然是一隻首尾相抵的飛廉圖案,與葉遲第一次遇到鬼娃娃時貼在他臉上的符咒如出一轍。

    雲亓微微笑著看了一眼跌在不遠處的黑袍人,之後就闔上眼眼睛,隔絕了眼中濃得化不開的不舍。

    他鬆開葉遲的手腕,原地坐起,嘴角血跡猩紅刺目,他手腕一翻銀針彈出,釘入了鬼娃娃的四肢,他閉著眼一扯與銀針相連的絲線,鬼娃娃突然慘叫一聲,被封住的眼中流出血來,卻是不肯動分毫。

    小小的手牢牢抓緊了葉遲一根手指,符咒之下的額間金紅豎線忽明忽暗,他痛苦的小臉皺成一團,再也做不出葉遲喜歡的可愛表情。

    葉遲被陣法攝住的神思恍然回複過來,不語恰好在這時飛了回來,他握住不語,用了全部的力氣,一劍砍斷了那些打入鬼娃娃體內的絲線,然後極輕對鬼娃娃說:“快逃。”

    法陣的力量太過強大,他撐著不語才不至於倒下,卻如何也扯不開被鬼娃娃拉住的那根手指。

    葉遲眉頭微皺,再次執起不語就要往那手指砍去,幾道劍氣忽然竄了出來,與他擦身而過,直刺他身後的雲亓。

    劍氣穿體而過,雲亓卻一動不動,氣息早就散了。

    葉遲一抬眼就看到殷玄弋一臉急色的飛撲過來,鬼娃娃似有所覺,葉遲隻感到一股奇怪的力量突然托住了自己,然後他整個身體居然飛脫離法陣飛了出去。

    殷玄弋飛身摟住他,葉遲卻急著回頭,口中喊道:“他們的目標是玄牝!”

    彼時鬼娃娃已經被吸入法陣,雲亓雖死,然陣法已經啟動,他以自己為祭,要封住心智初開的玄牝。

    從最初見到玄牝那一刻起,他就沒打算讓其清醒,也沒想要殺死他。他師父正是與驪山老母師出同人,初時這位師叔的事他也是清楚的,包括這位不受三界約束的天生死嬰。師祖飛升時有遺訓:為善則留,若惡則毀。

    三屍毒刹大半輩子都與惡靈牽扯不清,玄牝一出手,他就斷出了善惡。

    他騙得過葉遲,卻瞞不過他。

    雲亓身上的光華越來越淡,法陣的光卻越來越強,玄牝被縛在陣法中,臉上的表情被符咒蓋住,葉遲看不到。他沒有絲毫的掙紮,隻是朝著葉遲的方向,一直看著。

    若惡則毀。

    殷玄弋攜著葉遲落了地,祭壇傾斜的愈發厲害,裂縫一道道橫亙開來,葉遲不及站穩就往法陣奔去,未走出兩步,一腳踩空,要不是殷玄弋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他就要掉到縫隙裏去了。

    葉遲狠狠握緊了拳,手指掐進肉裏,他不知是疼的還是急的,冷汗直冒。他甚至來不及回頭看一眼殷玄弋,就跌跌撞撞往法陣衝去,然而卻在離玄牝三尺之外就被法陣激起的氣流彈了出去。

    葉遲空中一個折身,避開了殷玄弋伸過來的手,殷玄弋一愣,沒有說話。

    葉遲滾在一旁,飛快的抓住了身旁的一樣東西,他手腕一震,麵目肅殺:“神機鬼藏·招徠!”

    殷玄弋沒想到他是去拿混元鈴,聲音都加重了三分:“葉遲!”搶過來就要去奪。

    葉遲哪肯給他,兩個小鈴兀自一撞,鈴音幽幽,不過輕輕一響,周圍立時起了變化,無數鬼魂爭先恐後的冒出頭來。

    這處祭壇本就邪門,底下鎮壓著無數惡靈,柱身上的銘文由來已久,據傳是某位仙人留於此處的真言,是惡靈的天然封印。之前一部分惡靈被玄牝吃了,而更多的惡靈鷙伏在底下,真言一空,早已蠢蠢欲動。

    混元鈴一聲激起千層浪,葉遲握緊了混元鈴,手心全是冷汗,他色厲內荏的命令上千惡鬼:“破陣!”

    殷玄弋一把揮開他的手,混元鈴居然就脫手而去,葉遲急忙伸手去接,殷玄弋拉著他禦劍而起,葉遲大叫:“你別管我!”

    殷玄弋不發一言的一掌拍暈了他。

    他細細揩去葉遲額角的冷汗,把他安置在降世劍身上,握住九息的劍柄,跳進了底下失去控製的萬千惡鬼中。

    九息從上而下垂直插入祭壇,殷玄弋隨手在劍身上一抹,九息見血,劍氣大盛,惡鬼一時皆不敢上前,卻不肯就此隱去行跡,蠢蠢欲動的在四周徘徊。

    殷玄弋麵向法陣中的玄牝,突然開口道:“出來罷。”

    玄牝“嘻嘻”一笑,一屁股坐了下來,符紙在臉上晃了晃,他額心金紅光芒一現,符紙即刻燃燒殆盡。玄牝依然是一副彎彎眉眼,卻感覺不到他在笑。

    玄牝已啟智,三界中的東西不一定還能困住他。

    殷玄弋原本也隻是懷疑,他在寺廟幻境中以慧法大師的雙眼,看到的不止是那句偈語,還有玄牝的未來,世上一片虛無,什麽都沒有。

    玄牝好端端坐在陣法中,他手微微一抬,殷玄弋立刻感覺脖子被什麽扼住,他凝眉並攏手指,在虛空中劃出一道劍氣,斬斷了那無形的束縛。

    玄牝彎彎的眉眼直直看著他,他眼睛微睜,殺意在沉默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