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十方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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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方寺(四)
殷玄弋握住九息, 淡淡道:“玄牝, 我並不想對你出手。”
玄牝哼笑一聲, 笑聲尖銳,嘲笑他自不量力的說法。
殷玄弋神色未動,聲音如常:“我是戰神的血脈, 我父親既然可以憑一己之力封印元神合一的赤焰金烏, 我自然也有辦法對付還未成形的你。”
玄牝微睜著眼一動不動,他細小的手指曲起一個弧度,殷玄弋看在眼裏, 說話時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變化:“可是他舍不得你,拚了命也要救你。”
玄牝猛得握手成拳,數道無形的氣刃憑空劈出,氣刃把殷玄弋四周圍的密不透風, 石屑紛飛中卻未讓他有絲毫損傷。玄牝的身形忽然消失在了法陣中,下一刻, 他浮在半空, 出現在了殷玄弋眼前,他肉乎乎的小手中捏著一把看不見的利刃,尖端直指殷玄弋心口。
玄牝又“嘻嘻”笑了一聲,隨手散了周圍氣刃, 這一切不過是一次**裸的挑釁, 他並不認為殷玄弋拿的住他,哪怕他是戰神殷九辯用自己的骨血造出來的。
有一件事大家都錯了,殷玄弋並不是殷九辯的兒子, 或者說他不單純是殷九辯的兒子,他是殷九辯**湮滅之時用自己的骨血再造出來的東西,他根本從一出生也是個怪物。
玄牝啟智,不過一眼就看盡了他的由來,可笑他自己卻一無所知,蠢的可憐。
玄牝又一屁股坐了下去,他眉眼彎的更深,又是一副尋常高高興興的模樣。他兀自舉起兩個小手拍了拍,周圍逡巡的惡鬼仿佛一下被某種力量攫住,原本還在虎視眈眈的窺伺,這時候卻漫無目的四周遊蕩起來。
殷玄弋握住九息的手一鬆,九息歸鞘,他耳中忽然聽到一陣細微的骨頭磕碰聲,轉眼一瞧才發現黑袍人不知何時竟站了起來,並動作僵硬的隨著一群惡鬼在四周遊蕩。惡鬼皆是無形無體,不受外物所困,但黑袍人拖著他非人非鬼的身體,在崩塌的祭壇上走得磕磕碰碰,他半邊人臉上僅剩的眼中有一種死而不能的痛苦,仔細一看卻又十分麻木。
玄牝見殷玄弋看著那黑袍人,他小手一抓,輕而易舉的把他隔空提溜了過來,殷玄弋微微蹙眉,手指點上黑袍人印堂,一探之下吃了一驚。
黑袍人體內十分雜亂,各種邪靈惡煞摻雜在一起,卻又於小小的一個角落困著一團殘魂,那魂魄雖然殘缺不全,卻能從中感受到一股溫和的能量,可以想見此人生前也是一個心懷大愛之人。
“為何這樣做?”
玄牝自然不會回答他,雲亓既然敢打葉遲的主意,他自然要回些禮給他。他心中牽掛什麽,他就毀了什麽,讓他無所牽掛,痛徹心扉。
殷玄弋不再與他多言,輕聲對黑袍人道:“前輩,恕晚輩冒犯,送你一程。”他盤膝坐下,雙手平攤於膝上,嘴唇微微翕合,念起了往生咒。
玄牝也不理會他,他十分快樂的拉扯著那些惡靈排排隊走入雲亓所造的陣法中,然後看他們慘叫著消失,歡喜的“咯咯”直笑。玩了一會又覺無趣得很,他仰了頭去看安置在降世上的葉遲,有些委屈的耷拉下嘴角,十分想要葉遲抱抱他。
而另一邊殷玄弋超度完黑袍人,黑袍人的殘魂在原地滯留片刻,似是對他的感激,接著在殷玄弋有些詫異的目光中,那縷殘魂毫不猶豫的轉身投入了力量漸微的陣法之中。
陣中光芒一下大熾,無數惡鬼在其中灰飛煙滅。
鬼娃娃失了看排排隊送死的興致,他眼睛微睜,嘴巴大張開來……
…………
祭壇完全坍塌後,殷玄弋帶著葉遲飛離了這個多事之地,然而葉遲卻沒能醒過來。他麵色如常,一切生命體征都很正常,卻獨獨不見清醒,殷玄弋與玄牝用盡了辦法,還是沒能喚得醒他。
兩人皆是又急又氣,又是看對方不順眼,將將要打起來的時候,良沅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
一隻沒成精的貓對著他們說起了人話,玄牝一眼竟看不到他的過去,就要動手,殷玄弋若有所思的攔住他,問良沅有什麽辦法。
良沅讓他們回去找九漓,她或許會有法子。
殷玄弋本來是想趕回無界山找師尊想辦法,聽了良沅所說即刻禦劍回了樊溪。
他們是在原來的小屋前找到的九漓,九漓站在屋前,身後是再無人煙的苗寨,她輕紗覆麵,露出的一雙眼染盡了滄桑與寂寞。
她似乎早料到他們會來,也知道他們為什麽而來,隻從懷中摸出一麵樣式古樸的鏡子遞給殷玄弋,交代道:“你去十方寺,把此物交與慧法,自可化解。”
良沅問道:“他怎麽了?”
“他被厄魘住了。”九漓說完這句,轉身進了屋內,不願再見他們。
殷玄弋看向手中的鏡子,鏡子巴掌大小,鏡心嵌有一顆黃橙橙的石頭,鏡麵居中,外廓玉環,玉環上繪有朱砂做的紋飾。這麵鏡子他自是十分相熟,赫然是他在廟中幻境於慧法手上見過的那麵。
八咫鑒,可通天眼。慧法大師當年就是從這麵鏡子上看到了那句關於玄牝的偈語,還有一片虛無的未來。
殷玄弋收起鏡子,隻道一句:“多謝。”抱起葉遲禦劍而去。
九漓在門後站了許久,轉進屋內,靈蛇身軀盤繞,蛇頭伏在地上,見九漓過來,抬頭瞧了瞧她,又伏了回去。貓鬼也安靜的蹲在一旁,誰都不願離去。
九漓又站了站,似乎是歎了一口氣,道:“主人身死,鬼契已自動解除,從此你們想去哪便去哪吧。”
兩個屍獸紛紛又瞧了瞧她,依然不動。
九漓再道:“主人生平從未用我們傷人性命,念在他一片恩情,妄自珍重。”說完,當先推門去了。
九漓其人,不過是當初渡劫之時巧遇一凡人,那凡人誤打誤撞替她受了道雷劫,死了。她就尋到那凡人的兒子,嫁了他做媳婦。她壽命很長,凡人不過五六十年,在她看來實在算不了什麽。後來她與凡人育有一子,她本已渡劫成功,這下卻是犯了天條,臨產那天又是滾滾天雷,她用自己的命替剛出世的兒子擋了天劫,身死,後才被雲亓尋到做成了女魃。
而她那剛出世的兒子被送往十方寺,一心修佛,願得庇佑。
…………
葉遲再醒來是在一方大殿上,他盤坐蒲團之上,耳邊是光明經的頌唱聲,睜眼便看到一眾佛門子弟。正對他眼前的是一個老僧,麵目慈善,姿態閑適的閉著眼睛,嘴唇輕微起伏,嘴裏念念有詞。
許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老僧睜開眼來,朝他微微一笑:“阿彌陀佛,小施主醒了。”
葉遲不知魂兮夢兮,愣了半刻什麽都沒問,雙手合十,念一句:“有勞大師。”他重又閉上眼睛,靜下心聆聽這滿室佛音,隻覺心中異常安寧。
及至頌唱結束,所有弟子退出大殿,隻餘那老僧人依然微笑看著葉遲。
“老衲法號慧玄,是十方寺的住持。”
葉遲雙手合十再見一禮,慧玄大師又道:“也是慧法的師兄。”
葉遲抬起眼來,還沒待他有所疑問,慧玄大師已起了身,又念一聲佛號:“一切因緣自有妙法,小施主且隨我來。”
慧玄大師出了正佛大殿,領著葉遲往後院去。葉遲一聲不吭的跟著,一路遇到的僧人都會對慧玄見禮,然後再對葉遲施禮,葉遲也一一回禮。
出院門,行至一處竹林,竹身高聳,鬱鬱蔥蘢,置身其中,不辨西北,不見日月。
再行一段,眼前豁然開朗,露出腹中一方精舍。
有僧人居於屋前,盤膝頌佛。
慧玄大師領著葉遲走近,那僧人四肢皆為玄鐵鎖鏈困在精舍方寸之地,聽人到了近前,才睜開眼睛。
葉遲一下認出他來,不是別人,正是玄牝生父——慧法大師。隻是他與之前所見卻又大不相同,廟前村中葉遲隻見他滿身的妖性毫無佛性,這時候他雖是個被囚困的形貌,給人的感覺卻又恰恰相反,再也感覺不到他身上有絲毫妖性。
慧法大師站起身來,他雙足**,雖被困住臉上卻無喜無悲,平靜的往慧玄見禮:“師兄。”鐵鏈隨著他的動作叮當作響,葉遲聽聞此聲一時隻覺得胸中巨震,半晌才回過神來,趕忙上前一步:“慧法大師。”
慧法大師不問因由,隻道:“伸出手來。”葉遲咽下一肚子話,隻好把手伸過去。
慧法大師一觸即收,頌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慧玄大師本是慈眉善目的立在一邊,這時候從懷中摸出一物,遞給慧法。那物正是八咫鑒。
慧法大師神色微微一動,再看向葉遲,問道:“小施主去過樊溪?”
葉遲不識得那麵鏡子,雖心中有諸多疑問,還是道:“是。”
慧法大師袖袍一動掩去鏡子,轉身往精舍走去:“那便請進吧。”拖拽他的鎖鏈叮當聲不絕於耳。
葉遲不明所以,他看向一旁的慧玄大師,慧玄大師朝他微微一笑,就要離去。
葉遲忍不住叫住他:“送我來的人……”
慧玄大師道:“十方寺不便多留外客,他們已經走了,有位施主說你知道去哪裏找他。”
葉遲終於露出點笑意:“多謝大師。”
慧法大師念一句佛:“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轉身之間就融入了那鬱鬱竹林之中。葉遲目送著他的背影,滿目竹枝巋然,他方覺心中平靜,輕輕的又是一笑,也轉身往精舍去了。
既來之,則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