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溯·湖同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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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說一遍,密宗發生了什麽?”
“密宗昨夜被屠之事……是真的。”
深冬的濃雲壓抑地掩在天幕上,在行人們加快了腳步趕回家之前,雲中的雪便落了下來。
這雪並不像往年一般溫柔地飄搖而落,而是仿佛由一根根冷厲的冰針糅合在一處,如同來自天神的宣泄一般打在屋簷上。
簷下的茶桌上,剛端上不久的粗茶轉眼間已冷,端著茶的手這才放了下來,茶盞裏水麵映出的麵龐一陣恍惚後,方才問道:“地獄浮屠被破,密宗十法王就隻看著?”
“密宗雖然禁止外傳,但十大法王的確是在地獄浮屠有過一戰……不過,據說有四名法王被擊殺,排行第三的鼓音王直接被撕去了雙臂。”
衛將離沒有去問誰做的,抬頭看著窗外陰厲的飛雪,久久不語,直到探子一問,她才閉上眼道。
“……他這個人,是從來不會等到別人去救的。”
她無需去確認,便知道那是誰……他那麽目無下塵的一個人,怎會容得她見他困於囚籠的模樣?怎會容得她去救?
旁邊坐著喝酒的閑飲在聽到密宗被屠時,看了茶肆外北方通往密宗的地方燃起焚燒屍體的烏煙,與烏煙下赤紅的土壤一道,恍如整座山著了火一般。
閑飲多仰頭飲下半甕酒,剩下殘酒沃地,不知是在祭奠誰。
“你不是等你師兄兩年了嗎?現在密宗慘遭重創,正是天賜良機,你難道不該殺進去把人撈出來一訴衷情嗎?”
“我倒是想,可現在有一個問題。”
“能有什麽問題?”
“我覺得,屠了密宗的,可能就是我師兄。”
說完,衛將離將餘下半杯冷茶飲盡,也沒管一臉僵硬的閑飲,喊了店家來結賬,便起身準備離開。
閑飲愣了好一會兒,對著衛將離走出門的背影喊:“你要去哪兒?是不是得多喊幾個兄弟準備把密宗剩下那半拉山頭吃了?”
“他都不動摩延提,個中必有原因,這時候誰吃誰傻逼。”
“那你往密宗那兒走幹什麽?”
“都打了這麽久的交道了,為免密宗又在嚎南村群童欺他老無力雲雲,這回清濁盟便不攙和密宗的殘局了。”話鋒一轉,衛將離目光沉沉:“不過我跟密宗私怨難消,不去看看這條落水狗是如何狼狽的,怎麽也說不過去,你說是不是?”
衛將離挑了一條略微偏僻的山道,這山道地勢較高,每隔十數步,便能看到樹木掩蓋下的主道上左右皆是或伏或仰的僧人,他們的神情凝固在臨死前的一刻,再也不複以往故作清高的模樣,全然如他們所輕視的信徒一般,為這個世上的未知之物而恐懼著。
衛將離並沒有多看,越往上,持著僧棍的武僧就越來越多,待到了密宗山門前時,衛將離便看見了神色陰沉得似要滴出水的莊嚴王。
去載她與莊嚴王正是交過兩次手,知道這是個不會輕易表露出情緒的人,顯然白雪川的情況比她設想得更可怕一些。
衛將離縱身從密宗側一處不起眼的山坳翻上去,借著鬆蔭的掩護落進密宗院落中時,當即為眼前的畫麵僵住了。
她也曾見過各種各樣的殺戮,卻從未見過這樣毀滅性的,恍如被某種從地底而生的妖物碾壓過一般。
那些屍體下的紅流織成一道血網,恍如一張人世所不存的地獄繪圖。
“……昨晚你聽見了嗎?”
衛將離在一處佛龕後聽著打掃屍體的低級僧人語帶恐懼地回憶。
“當然聽見了,我隻覺得那聲音吵得很,像是有個鬼想奪走你的意識一樣,在床下足足躲了兩個時辰,那聲音才過去,今天一早就看見師兄們都這樣了。”
“我記得,以前最喜歡吹塤的,好像是死去的普慧……”
“別說了。”
僧人們心頭發麻,不敢再說,便低頭繼續打掃起來。
衛將離聽了一會兒,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兩年的時間足以讓她以各種方式對密宗的地形滾瓜爛熟,如果給她一個契機,她能在最短的時間裏將這座山血洗一空。
向密宗後山上副峰,有一座殘佛閣,自在這裏清修過的人被關入地獄浮屠之後,這裏就成了密宗的禁地。
而她從前來密宗,大多是奔著地獄浮屠去了,還從未來過白雪川當年在此清修的所在。
跨過地上屍陳於此的僧人,拾階而上時,空氣中開始隱約流動起一些血腥味。那血腥味並非實質,而是一種每走一步,都似乎有鐵鏽與毒液在侵蝕皮膚的錯覺。
衛將離並沒有停,她知道她來對了。
待走到殘佛閣前時,正門半掩著,地上的佛經落了一地。衛將離隨手撿起一本,習慣性地翻到最後……那一頁上有她熟悉的筆跡。
他在治學上是個很嚴謹的人,做過批注的書絕不會亂放,更不會如這般隨地棄之如敝屣。
雖然是密宗的書,但都是前唐時的佛家經典,不乏世上獨此一本的孤本。衛將離還記得小時候白雪川教她的話,便躬下身將地上散落的書籍一一撿起,分門別類地放回書架上,待將最後一冊《長阿含經》放回書架頂上時——
毫無征兆的,書架後的暗處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隻手很冷,以衛將離的修為也感到她的手腕在被接觸到的那一瞬間快被凍僵了。
“阿離。”書架後的人依然是有著她記憶裏儒雅而溫沉的嗓音,但還是隱約透露出一種不同於常人的漠然。
“……”
有那麽一瞬間衛將離很想躲,她想過很多種見麵的方式,卻總是會想起自己的那一天無能為力的怯懦。
“阿離。”他又喚了一聲,那隻冰冷的手鬆開她的手腕,手指碰到她的脖頸,徐徐往上掃過她我下頜、臉頰,眉眼,半晌才道:“……好在你還沒有變。”
“你怎麽,不等等我……就自己回來了?”
“想你了,就回來了。”
……和許多年前他對他說的一樣。
……
十二月初十,西秦朝廷驚聞密宗血案,緊急發布通緝令,昭告天下有誅殺魔頭者封萬戶侯。
十二月十五,諸名門宗師匯聚夔州,要求清濁盟就魔頭一事做出態度,清濁盟模棱兩可。
十二月十九日,朝廷追加懸賞,殺魔頭者,即封國師,福蔭宗門。西秦江湖中上百高手圍殺白雪川,弦月初上時,無一生還。
十二月二十五日,帝都生異象,萬獸嘯皇城。
十二月三十,朝廷以血案有隱情為由,撤回通緝令。
十二月三十一日,西武林盟主與魔頭約戰,一戰過後,下落不明。
遙川,柳西河。
“唔……江湖傳言其六,西武林之主棄百姓於不顧與魔頭私奔,衛盟主如何作想?”
“我又不是皇帝,怎麽天下百姓的福祉也壓到我頭上了?早知道他們這麽想,我還不如舉兵去抄了皇宮。”
船兒徐徐在水麵上搖動,衛將離伸手折了一根拂過水麵的枯柳枝,攪亂一桌之隔的那頭,某人倒映在水裏的影子。
“真的這麽生氣?”
“嗯!”
“早知如此,何不當時便從了魔頭,省得打個樣子還把自己骨折了。”
衛盟主惱羞成怒:“要你管!”
“該我管的,還是要管的。”
白雪川出地獄浮屠之後,作風手段越發不顧後果,尤其在先前應對百家圍剿的一役,令西秦本就因內耗而銳減的江湖勢力再次折半,江湖中人終於對他產生了公憤。
——盟主,就是這個魔頭,快些拿出你爭位時的風頭,還人間一個朗朗乾坤。
衛盟主妄圖徇私不成,想了想也隻能舞弊了,和魔頭約戰於浩然峰,魔頭欣然赴戰。彼時峰下匯集了各界名門、各教人士、朝廷武官以及無知群眾,隻覺峰上動靜天崩地裂亂世翻滾,有人看到衛盟主倒拔了一棵千年老鬆,正待將魔頭拍殺時,人忽然沒了。
別人不知道,白雪川卻是目睹了——因衛盟主用力過猛,腰椎擰傷,老鬆又沉重,內勁一鬆便直接把她砸在地上,肋骨斷了兩根。
待觀戰之人鬥膽上峰頭一看時,發現頂上已然空無一人,事後此戰輸贏成了江湖上未解之謎。
衛將離認識的大夫鬼林藥翁的藥齋太遠,白雪川就索性帶她去了較近的遙川,說是給她約了一個大夫。
這大夫姓梅,美得不像個大夫。
衛盟主每日裏間的都是些以酒肉為生的糙漢,當即便覺得見到了天仙兒,一時間被美到失語。
梅夫人第一次見衛將離的時候,就看見她扒在船上的窗邊巴巴地看著自己,忍俊不禁道:“這就是你要我治骨頭的威名鎮四海的衛盟主?”
白雪川點頭道:“正是。”
梅夫人點了點頭道:“既然來了就快些讓我施診吧……都在那船裏杵著作甚?”
白雪川:“你再等一下,我等師妹酸我兩句。”
梅夫人簡直不想理這個人。
然而事與願違,威名震八方的衛盟主唯一的反應就是扯了扯白雪川的袖子,一臉當下糟糕的浪子語氣道——
“這個姐姐胸好大!裙子還是米分紅色的呢!快介紹給我!”
“阿離。”
“怎麽了?”
“你知道神農怎麽死的嗎?”
“怎麽死的?”
“亂吃路邊的花草,毒死的,明白嗎?”
“……明、明白了。”
“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