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溯·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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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本門的未盡之辯,那就由本門結束吧,白佛友,請開題吧。”
“師尊!您德高望重,若是因豎子隨口一言便屈尊相辯,苦海威嚴何存?”
衛將離一聽便不高興了,站起來就怒道:“說誰豎子呢?開個佛辯會還開出個三六九等來了,你哪兒來那麽多尊可屈的?會不會好好說話?!”
造真和尚雙目噴火:“兀那妖女,老衲已忍你許久了!”
“千萬別忍,憋得久就死得早,要是出人命了別說我沒提醒過你。”
那造真和尚本來就脾氣火爆,當即便要動手,衛將離一向深諳先下手為強的真理,提掌便要上去戰時,忽然腰上一緊,讓人伸手給撈了回來。
“骨頭這才剛好不久,這麽快就不想要了?”
——哦。
待到兩邊都被拉回去,佛辯會才繼續進行下去。
八關齋戒是佛門自我約束的規則典範,東楚之人好清高,亦好以高潔的德行自居,因而他們推崇的八關齋戒十分苛刻——如不得坐臥超過一尺六寸的大床,以至於有人想迎僧人在家中做法事,由於客舍的床太高,不得不差人鋸斷床腿,僧人才願意休息。
白雪川去過很多地方,對人情世故有著自己的理解,看問題多以實際為基,而苦海這邊,因佛子溫衡乃是地位崇高的修者,半生醉心於先賢佛理,極少下山瀝塵,立論的出發點則是以先賢的至理為上。
佛子溫衡辯佛的時間不長,實際上也隻隨意說了片刻,便被白雪川的世間百態吸引去了注意,不時詢問現下百姓的市井生活,和佛門傳教中遇見的矛盾。
到了最後,便如同聊天一般的氛圍,變成了他如學子一般認真聽白雪川闡述的畫麵。
衛將離一邊聽一邊想這老禪師還算通情理,低頭一看,自己位置上的點心已經光盤,便貓起腰去夠白雪川桌子上的點心盤子。
白雪川還在就“精進菩提分”徐徐講述,等到她伸手的時候,他也沒低頭,就好似背後生了眼一般把盤子往後推了幾寸。
——真是親生的師兄。
皮脆心甜的點心下肚,衛將離又相信同門愛了,而這邊白雪川似乎也差不多結束了,回頭對衛將離說:“苦海的點心易積食,等下下山帶你去吃點別的。”
衛將離還沒想好吃什麽,忽然便聽那造真和尚在那邊又開始找事——
“一通胡攪蠻纏,所舉之例盡是些小民濫觴,豈堪為論?若是為了這樣一個年輕後生改法典,恐怕有違聖道傳播。何況他一身汙點,有濫殺之嫌,溫衍師叔嫉惡如仇,是不會同意的,還請師尊三思。”
衛將離的臉瞬間就凶戾起來,提起身下的蒲團,快步走過去,二話不說,直接就把蒲團砸到造真和尚那光溜溜的頭上——
“人話會不會說?能不能說?就你這動不動就拿年齡履曆說事兒的人,你特麽從小伴生蓮台沒踩過花花草草蚊蟲鼠蟻?看你這圓滾滾的肚皮我也沒覺得你比密宗那人好到哪兒去呀,火氣這麽大你那光頭是氣禿的吧?”
那造真和尚冷不防被砸了個正著,顏麵落地,惱羞成怒地衝過去——
“受死!”
“來來來有誰不服盡管上,過時不候。”
這一回白雪川看出來衛將離的確是想打架了,就沒有去攔,一側的佛子溫衡看眼前已戰作一團,歎了口氣道:“白佛友,老衲已許久未曾動武,恐怕難以相阻,現下如何是好?”
“我這師妹孩子氣得很,打得不過癮是不會停手的,但願貴門弟子耐得住。”
——你們鬼穀一門就沒人能出來約束一下門人嗎?
佛子溫衡一時無法,隻能看著衛將離幾乎是單方麵毆打自己座下的弟子。但看著看著,也看出些許衛將離武學的端倪。
“老衲自以為與令師夫昂子相交已久,卻從未見過衛施主這功夫路數是何門何派。”
天隱涯一門教授的以種種學識為主,要求門人參習縱橫謀略,但對武學一道上並不強迫門人獨修本門武學,隻因每一代的弟子不是世所罕見的奇才,就是性情詭譎的異人,他們可以根據自身對世間的感悟選擇自己所修的方向,無需過問師門。
以佛子溫衡的眼光自然是能看得出來衛將離使的功夫並非夫昂子那種圓融如意、厚積薄發的路子,而是越戰越狂,到了最後恍如狼入羊群,哪怕是比她修為高三成的高手,也會為其氣勢所折。
最重要的是……很邪,簡直就是魔道功法。
佛子溫衡見白雪川並無異色,不禁問道:“白佛友對衛施主這武學有何看法?”
魔功大多都有同一個特征——提升極快,過程痛苦,練成後性情越發暴戾。一個江湖人若非天性邪佞,多半是不會轉修魔功的。
他並不想衛將離去做一些有違她本心的事,隻是不知不覺間,他的背影已經教會了她太多。
她迫切地想追上來,並肩而立,或能偶爾能擋在他前麵。
——何必非要追上來呢?在原地等著我不好嗎?
幽沉眼底映出不遠處已與昔日那個在雪地裏跌跌撞撞的稚弱女孩迥然相異的少女,瞳仁深處無端有些刺痛。
“白佛友?”
“……時間不早了,我帶師妹下山,來日再會。”
佛子溫衡看門人都已經被打得灰頭土臉,便上前道:“造真、造如、造淨,收手吧,莫再徒惹笑話。”
衛將離正打至興頭上,哪裏管說話的是誰,看也不看向後一掌拍過去,抓起案上的佛香指著被拍得撞在樹上的佛子溫衡就喝道——
“賊禿!你說收手就收手?看清楚現在誰饒誰!眼神兒不好修為不到家,我幫你多燙幾個戒疤怎麽樣?!”
“……”
全場寂靜,這時候白雪川快步走過去把衛將離從桌子上抱下來夾在胳膊下,道:“溫衡大師,今日天色已晚,來日必攜師妹登門致歉。”
言罷,他便夾著衛將離消失了。
消,失,了。
“師尊!師尊你怎麽了!還不快來人,殺了她啊啊啊啊啊!”
……
到了山下,衛將離才戳了戳白雪川問道:“我是不是又闖禍了?”
“還好。”
“那老和尚到底是什麽人呀?”
白雪川道:“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把師父的胡子全拔光是什麽後果?”
衛將離回憶了一下夫昂子那每天打理得比她的頭發還柔順的寶貝胡子,沉默片刻,道:“師父會滿天下追殺我,剪我的頭發做成胡子黏上去吧……”
“你剛剛就做了類似的事。”
——好像是挺嚴重的。
衛將離站在西秦武林盟主的角度上考慮了一下,越發覺得自己的行為和刻意引戰沒什麽兩樣,道:“我現在去找師父能把這事兒平了嗎?”
“無妨,不是什麽大事。”
“這還不是大事?他們要滿江湖追殺我剔我的頭發呢?”
“那師兄就去燒苦海的山門。”
“師兄。”
“說。”
“我覺得我殺人放火這種壞事肯定都是跟你學的。”
“嗯,都是我教的好。”
……
如果白雪川一直如那時一般,衛將離還不會有後來的事。
自地獄浮屠脫身之後,白雪川並未再向密宗尋仇,而是仿佛在向世間所有的佛道大家尋求一個最終的答案一般,四處拜訪,或是參與一些她聽都未聽過的佛辯會。
每一次辯佛後,他眼底的神采都會越來越濃黯,同時也越來越深陷於對情愛的固執中。
她開始發覺白雪川的異常。
“……這後麵可是佛堂。”
木魚和梵鈴的聲音穿牆而過,衛將離有點尷尬地靠在牆上,道:“你都跟淮南的蔣宗泰居士約好了要辯佛,怎麽忽然又不想去了?”
指節輕輕擦去下唇細小傷口流下的血,白雪川淡淡道:“都是些無趣之人,不去也罷。”
衛將離道:“人都來了,何必又失約?”
“你聽。”
隔壁的佛堂裏念經聲和佛器敲打聲響作一團,待到衛將離凝神去聽時,才聽見約白雪川來辯佛的那些人的竊竊私語。
“……藥拿來了嗎?”
“南夷的秘毒,一旦沾上了便會腐蝕武脈,再難動武……到時密宗種種至高心法,都是你我囊中之物。”
“可是下在茶水中?”
“此人敏銳過人,下在茶水中多半會引他猜疑。你我先服好解藥,待香燃盡時,這滿堂的僧人都會與他陪葬,誰還知道今日發生何事。”
“那就仰仗蔣兄了……”
這樣的事也不是第一回了,每次衛將離都要找上去教訓教訓這些名為除魔實為利益的雜碎,這次也不例外,衛將離正想尋過去時,被白雪川從背後一拉,圈在懷裏。
衛將離剛想讓他放開,忽然耳尖被他咬了一口。慵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阿離,你是不是也覺得,有時候殺人比傳道授業來得快?”
“你想直接殺了他們?”
“他們……和他們這樣的,所有人。”
他說這句話時,衛將離就感覺到了他的狀況有些不對,直到次日,清濁盟的人找到了衛將離,說蔣宗泰和淮南七大家修士一夜之間都被殺了,殺人者並非白雪川,而是一些仰慕他佛道造詣的狂熱梵逆者。
強大的存在勢必會吸引弱者依附,無論他願或不願,他已經在無意識地破壞“秩序”了。
“……半個月後在夔州召集清濁盟所有兄弟,準備選一個新盟主出來。”
“您要退隱?”
“我若不退……再這樣下去誰還能治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