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溯·無妄之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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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見過天災嗎?

    ——那是一片連枯草都會餓到吃人的地獄。

    有力氣哭的人都逃走了,隻剩下一些躺在千瘡百孔的田埂邊看著昏黃天空的餓鬼。

    ……這才兩個月啊。

    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次,那些饑民見到高大的月神,不顧一切地撲了上來想要撕下一塊肉。待到月神本能地踢翻了一個想要拿鏽鐵片刺它眼睛的饑民時,那饑民很快就被後麵的眼冒綠光的人拖走,衛將離回馬去救那人時,那人已經被咬得隻剩下血肉模糊的軀幹。

    衛將離原本因即將要退隱而略顯散漫的心情凝肅起來,她甚至罕見地感到一絲畏懼——這不是她生活過、熟識的世間。

    天災將人世間最猙獰的一麵展現在她眼前,什麽江湖豪情、什麽還人間朗朗乾坤,都在一聲苦過一聲的悲吟中遠去……

    “衛盟主見景象,可有與貧僧同感?”

    “……這地方我三年前來過,當時練功練得走了氣,被揚刀門的餘孽追殺,是這邊一戶老夫婦救了我,我想去看看。”

    往北走了三十裏,便是華源山,衛將離記得上次來時,這裏的水車剛建好,晨起日暮時,能看見層層疊疊的梯田漸漸新發出喜人的綠意,她就坐在樹下,聽著牧童的短笛,過了一日又一日,困於回憶的心魔漸漸平複。

    恍如昨日的山河如今入眼已是一片枯槁,馬蹄踏過的土地裏露出腐蝕的森然骨骸。

    衛將離不敢去猜想,時快時慢地走過村落前的道路,等到聽見有人疲憊的哀吟時,才加快了腳步。

    村口的老柳樹下躺著一個正剝了一半樹皮的人,似乎是因為缺水而昏了過去,衛將離忙拿出水囊讓他緩過來。

    “現在怎麽樣了?”

    那人伸出顫巍巍的手抱住水囊,猛飲了幾口,幹裂的胸腔緩了過來,渾濁的雙目看清了眼前的人,掙紮著坐起:“衛、衛姑娘,是你嗎?”

    “是,現在村裏還有多少活著的?柳家的人呢?”

    “有、有!”

    那人爬起來,嘶聲喊道:“衛姑娘來了!我們有救了!”

    村落四周傳出像是死人棺木被撬動的聲音,一個個形容枯槁的人從家門和窗口處探出頭來,有人小心翼翼地問道:“真的……真的是衛姑娘?不是征糧的又來了?”

    “是衛姑娘!快去喊柳家的大伯!”

    旱情已經持續了半年,入冬兩個月,一片雪都沒有下,隻有刺骨的風不斷帶走人僅剩的生機和意誌。

    衛將離隻聽說有旱情,問了家裏經曆過旱災的盟中兄弟,才差人運了相應數量的糧食過來,卻沒想到竟然嚴重到這種地步。

    柳家的一對老夫婦見了她,立即就跪下來:“衛姑娘……你終於來了。我們不識字,等了好久才等到一個赤腳郎中,想要送信去夔州,哪知這都三個月了,一點兒信兒都沒有……您要是再晚來幾天,我們就都——”

    “快起來!這我怎麽受得起!”衛將離連忙道:“村中的青壯呢?怎麽都是些老弱?”

    “早兩個月都被征兵役的抓走了,說是要防著東楚犯境。”說著,柳家夫婦歎氣道:“這樣的旱情,留下來也無糧可種,還不如跟著軍隊,好歹有口飯吃。”

    衛將離心裏難受,眼眶微酸道:“村裏還有多少人,願意跟我走的快收拾一下,我帶你們去夔州,那兒是商貿要道,官府也管不到我頭上,你們跟我走,總有條活路。”

    若不是到了活不下去的時候,百姓是不會背井離鄉的,衛將離本來想了很多說服他們的說辭,卻不曾想他們一聽這話,紛紛麵露喜色一口答應下來。

    衛將離心下稍安,但很快就察覺到不對之處,問道:“柳姨,您家裏的三個小丫頭呢?怎麽沒見她們出來?”

    柳家夫婦麵上一滯,柳大娘似乎想起了什麽,轉過頭去抹眼淚。

    衛將離注意到村中的其他人目光瞬間就淩厲起來,看著柳家大叔的神情晦暗,有了點猜想,便問道:“是……活不下去了,村裏的孩子都賣給人牙子了嗎?”

    “……別問了。”

    衛將離有些急道:“怎麽能不問?這可是饑荒,大都會都已經不收外地的孩子了,人牙子要是想掙錢,可是要往匈奴運的啊,萬一三個小丫頭被賣到塞外去,我就是想幫你也幫不了。”

    “別問了……求你別問了……”

    衛將離一愣,她也發覺了事態與她想得有出入,此時已經在村中走了一圈的寶音王回來,看了一眼村民的神色,冷不丁道:“房後那些小兒骨頭是怎麽回事?莫不是活不下去,先把小孩兒吃了嗎?”

    衛將離猛然抬頭,看見村民臉上浮現驚慌之色,腦子頓時一片空白,抓住一個躲閃她目光的村民厲聲喝問道:“吃了?!什麽意思?那可是親生的孩子,怎麽能吃了?!”

    “可人牙子已經不收了,不吃……他們也隻能餓死啊……”

    衛將離這才看見每家每戶門角處都堆著一個土包,上麵插著用枯樹枝和白布做成的魂幡,踢開上麵的浮土,裏麵埋著一個小兒頭骨和一件生前的衣服,至於肉……早就沒了。

    “你們……都吃過了?”

    柳家大娘尖叫一聲,拽著頭發瘋狂道:“你們這些畜生啊!是誰說的把孩子都煮成一鍋就分不清誰是誰了!是誰說孩子是父母精血所生就該還回去!你們會遭報應的……會遭報應的!!!”

    有人忙道:“反正,吃是已經吃了……誰不心疼?你就沒吃嗎?!柳家大伯,你不是還準備好了給衛姑娘的禮物嗎?趕緊拿出來!”

    他剛一說完,喉嚨口便是一涼,一麵血刃貫喉而出。

    “殺人……殺人了!!”

    ……這就是衛將離的修羅本相。

    耳邊慘嚎聲不斷,寶音王默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轉身對神智已經不太清楚了的柳家夫婦道:“你們給她準備了什麽禮物?拿出來看看,沒準她滿意了,會給你們一條活路呢……”

    柳家大伯仿佛一瞬間被這個聲音蠱惑了一般,佝僂著背從家門前的一個破瓦罐裏拿出一隻布包。

    寶音王在看到那布包縫裏露出的一截幹枯的手指時,徐徐閉上眼,讓開路,讓柳家大伯捧著那“禮物”慢慢走向衛將離。

    飽受饑荒的村民,哪裏是衛將離的對手,很快最後一個人被殺,衛將離從他身上抽出瀝血的劍,回劍指向柳家大伯,眉眼帶恨道:“你後悔嗎?”

    “我們……我們太餓了,”柳家大伯目光混亂,顫聲道:“你說你要丫頭們是嗎?大娘找不到了,二娘跑到山上被狼叼走了……這兒隻有三娘,你看……”

    他已經瘋了,舉著那布包撞上了劍鋒,衛將離猛地退後了幾步。

    “別拿過來!我不看!”

    “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衛將離第一次落荒而逃,策馬狂奔出十裏,眼前依然反反複複地出現剛剛遇到的畫麵。

    吃人的……吃人的……吃人的……

    已經不止有多少人對她說著救救他們,她也不知有多少次像個懦夫一樣捂住耳朵逃走。

    待到日落時,她終於找到一片無人的山崖,在龜裂的土壤上獲得一絲喘息之機。

    寶音王就這麽一直跟在她身後不遠處,待到她靜下來,才上前垂首道:“衛盟主,可想救他們?”

    “……怎麽救?我隻會殺人,哪裏會救人?”

    能想到的不過是殺幾個貪官汙吏迫使他們開倉放糧……但那些偏遠的地方呢?糧食誰運?和朝廷的如果正麵衝突,到時救不了百姓,反倒讓那些想要開倉放糧的官員不好施展手腳。

    “方法不是沒有,不知衛盟主可去過太荒山那頭的東楚?”

    “未曾。”

    “太荒山以東,乃是前朝大越的魚米之國,自新君上位之後,雖然縮減軍支,但其在農耕上建樹頗多,每年都要新建千餘座糧倉才能放得下富餘的糧食。”

    衛將離知道他不會無憑無據地說這些,冷聲道:“他便是有糧食,以其與西秦的死仇,怕也隻會見死不救,你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坦而言之,東楚有意與西秦和親,隻要我們能出一位公主嫁與楚皇為後,便能得八十萬石糧食,解一時之急。”

    公主……

    衛將離算的明白了他的來意,冷笑道:“八十萬石?我雖然不大明白這事情的可行性,和親就和親吧,能嫁去做皇後,皇室裏想必有不少公主願意去吧。”

    寶音王垂眸道:“大公主既已明了貧僧的來意,又何必顧左右而言他。”

    “我一向聽聞東楚重禮法,已經許了人的女人,你們還給他送過去,不怕東楚興兵報複嗎?”

    “大公主多慮了,此事不是西秦提出的,而是東楚下的國書。東楚隻要您,未嫁或已嫁,有無子嗣皆不計。”

    “荒謬!你以為你是誰?讓我去和親我就要去?生民如何是朝廷的事,你們有什麽理由要壓在我頭上?!”

    手中佛珠慢慢撚動,寶音王道:“正是因為道義有虧,朝廷這才要貧僧來苦心相勸,而非直接將清濁盟以叛黨之名拿下,再借此相挾——”

    “你想是死嗎?!”

    劍尖頂在眉間,一絲血液滑下,寶音王抬眸看著她道:“殺了貧僧,大公主以為朝廷便會放過清濁盟嗎?”

    “那就讓他們來試試!是狗官下的命令我就殺狗官,是皇帝下的命令我就去弑君!”

    寶音王忽然笑了一聲,道:“大公主如此盛怒,恐怕不是因為自身有虧,而是怕與白雪川因此生隙吧?貧僧是否能認為……你始終是怕他的?”

    “我與白雪川之間的事,與外人無關。”

    寶音王稍稍後退了一步,道:“其實大公主無需如此防備,我們的目的到底還是為了救萬民之饑荒,大公主若實在不願,也可以佯作和親,待到八十萬石糧食入秦,以大公主的武學,從那楚宮中脫身也非不可。到時再想與其退隱,天下誰也攔不住您,不是嗎?”

    “不可能,他會殺人……你密宗應該最清楚。”

    聽到她這一句,寶音王斂去眼底的情緒,道:“大公主既已在考慮此事的可行與否,貧僧是不是可以認為您也認同和親乃是最快解決此事的方法了呢?”

    “你……”

    “凡事以利益為最先考量,不愧是西武林共主,貧僧佩服。”

    “此事無需再議,我不會答應的,讓朝廷另派宗室女,再以此相擾,休怪我大開殺戒!”

    “您若憂心白雪川,我們可以聯手暫時將之關於地獄浮屠,密宗願把鎮獄鬼符交到貴盟手上——”

    “滾!我不想再看到你!”

    眼底倒映出衛將離恨怒的背影,寶音王回頭看著崖下彼此攙扶的災民,直至西山的蒼月初升,背後有別的密宗僧人來尋。

    “衛將離斷然相拒,我們要如何與朝廷交代?”

    “她是蛟龍……拒絕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