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溯·浮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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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前夜,夔州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清濁盟堂前空落落的,盟中的人要麽是回家探親,要麽與友人去喝酒,隻有兩三個掃雪的雜役,待掃至第二階時,背後便傳來踏著雪的馬蹄聲。
雜役一回頭,便看見衛將離披著滿頭的霜雪下了馬,忙牽過馬韁道:“盟主怎麽連雪笠都不帶?著涼了可怎麽好?”
“沒事。”衛將離拂去了身上的雪花,走到門口,又停下來回頭問道:“白雪川回夔州了嗎?”
“您不是臨走前讓人傳話過去與他約於明夜在無壽山見嗎?”
“我有這麽說過?”
“您親□□代的。”
衛將離閉上眼想了想,疲憊地擺擺手道:“是我忘了。”
雜役正要牽馬離開,又想起了什麽事,喚道:“盟主,您走的這半個月,夔州城有一些關於您的流言……”
衛將離把被雪浸濕的頭發撩到耳側,問道:“又是哪家的門主死了要賴到我頭上?”
“不,說來也有些荒唐……日前夔州城收了一撥災民,他們說東楚要拿八十萬石糧食來與西秦和親停戰,但我們要嫁給東楚的那個公主自幼流落在外,隻有找到這個公主,他們才有救。”
“……”拂雪的手微頓,衛將離道:“他們還說什麽了?”
“說……”雜役小心地看了一眼衛將離的臉色,道:“說這個公主一雙碧眼重瞳,是上天派來解救他們的,盟主,要不要讓孟大哥喊幾個兄弟去把造謠的人教訓一頓?”
衛將離閉了閉眼,道:“不必,讓兄弟們安心過個年,至於那些流言……隨它去吧。”
隨著除夕將至,夔州城裏湧入的來自於北邊的災民越來越多。
災民裏大多數是青壯男人和習慣勞作的健婦,至於小孩和老人,不是在路上餓死,就是成為了其他災民的食糧。
好在到了年底,夔州城的大戶人家因篤信佛教,為積德多少會開設一些粥棚,讓連日來為糧食奔走的清濁盟之人稍稍鬆了口氣。
“刺史尚虎呢?這兩天躲到哪兒去了,城外那麽多災民沒看到?”
夔州是清濁盟的地頭,這裏的刺史尚虎多年來飽受清濁盟各種敲打,早已對衛將離沒了脾氣,每日生怕他們找上門,多年來一錢的賄賂也不敢受,硬生生被逼成了朝廷清流的典範。
隻是這次饑荒的災民實在太多,朝廷又對糧食卡得死緊,再放糧下去,恐怕連養守備的糧食都沒了。饒是如此,城外焚燒餓死屍體的灰煙仍然一日比一日多,因此刺史府已經讓人拜訪過十來次,到了年底刺史尚虎索性便躲起來誰也不見。
說到底還是沒有糧食。
——從南夷買進?找東楚的糧商走私?
衛將離仰躺在椅子上,腦子裏轉了好幾個念頭。一兩個州的饑荒可以這麽解決,可這場饑荒覆蓋了三分之二的西秦國土,那些投機取巧的伎倆就算奏效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正苦思之時,堂外急匆匆走進來一個人,將一張拜帖遞到衛將離麵前。
“盟主,有一張新的戰書,您快過目一下。”
衛將離看了一眼,困惑道:“……戰書而已,有什麽特別的嗎?”
“這是劍聖的戰書。”
衛將離猛然坐直了身子,打開那張拜帖,眼神一凜道:“東楚諸子劍閣阮清沅?”
“正是,昨日在金州的兄弟接到諸子劍閣門人帶來的拜帖,說是劍聖新練成了歸一劍氣,正在南太荒挑戰天下高手以試劍,說是輸了便答應任何條件,指名要挑戰天隱涯,您是第一個。”
挑戰天隱涯,若是在從前,衛將離指揮冷嘲一聲劍聖膽兒肥,現在卻覺得簡直是雪中送炭。
“盟主,劍聖忽然邀戰有些詭異,要不然等其他高手戰過,再……”
“不,誰都不要叫,我自己去。”
她不能叫任何人,尤其不能讓白雪川知道,他若知道了,不知會用什麽激烈的手段去阻止,最壞的就是她先前一直擔憂的……當真建立一個新教派。
衛將離反複將戰帖看了三遍,合上道:“東楚朝中的武將多出身於諸子劍閣,阮清沅幾乎是他們所有人的座師,其中不乏守衛邊關的將領。我得通過這一戰和東楚的武將打通關係,隻要關卡這一層有一線希望,東楚的糧商不會放著金山銀山不動心,哪怕隻有一個,也是一條救命的糧道。”
說著,衛將離寫了封簡信,道:“你把這封信交給閑飲,讓他去無壽山帶給白雪川,說我再遲一日。”
“盟主,你慢些——”
看著衛將離匆匆出去的身影,那報信的人回頭看了一眼盟主座位上的紙筆,左右看了看,確定無人,拿起筆在手令上多添了一句話——
……正月初一,無壽山鶴峰亭相見,盟中諸人,協同密宗圍殺之,囚於地獄浮屠。
墨痕一幹,外麵的閑飲剛喝了點酒,正和兩個兄弟走進來,見桌子上信件雜亂,問道:“衛將離回來了?”
那報信的人低頭道:“剛剛盟主出去赴戰了,說是要為和親之事做準備,這裏有封手令,是給你們的……”
……
“難得的雪景,何以神色鬱鬱?”
“吾神色鬱鬱,乃是因見你神采飛揚,故而心生不快。”
無壽山算是白雪川的友人蘭亭鬼客的山頭,蘭亭鬼客聽說他要退隱,先是在背後罵了好一陣,這才提了壺酒出來給他送行。
“一想到你這妖孽還沒鬧出什麽幺蛾子就要退隱了,總覺得這人世間越發無聊。我還沒見過你那師妹,還不知道是怎麽個禍水法,能把你收了去。”
輕輕轉著手裏烙著木棉花枝的白瓷酒杯,白雪川笑了笑,道:“不給看。”
蘭亭鬼客也懶得理這人,晃蕩了一下酒瓶,道:“小氣,你既要走了,臨走前送你一卦,要不要?”
“天機自有其緣法,有時窺探了反倒兀自擾心,不勞神也罷。”
蘭亭鬼客就好與他對著幹,抓過對方的空酒杯,往桌上一用擲爻的手法一擲,看著酒杯來回打著圈兒,道:“你這是瞧不起吾道門的身份,你這話要是讓吾那卦祖師尊聽了去,他能吐三盆老血,嗯我看看……”
待酒杯一停,蘭亭鬼客咦了一聲,又重新擲了一邊,神色微凝。
白雪川見他神色,掃了掃衣袖上落下的雪,淡淡道:“若是不好便罷了,無需勉強。”
“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卦象易變不一定準,說不說你也能解決,吾就不多嘴了,該是時候回師門見一見師尊,省得他老人家再念叨吾成日在外與魔頭混在一起。”蘭亭鬼客起身走至亭外,忽然有頓住步子,道:“你還是莫在這山上等人了,無壽山……情深不壽,名字不吉利。”
“……知道了,等來了人我便走。”
風雪越發迷蒙,簷角的獸鈴下一層冰淩落在雪地裏,與雪層下的石階撞出細微的聲響。
白雪川已經許久沒有感到冰冷了。
地獄浮屠裏的陰寒已經侵蝕到了他每一寸骨肉裏,使得他對周圍的一切有著一種麻木的冷靜。
可現在不一樣,風雪裏帶來的不安讓他久違地感受到一絲迷茫。
——她怎麽還不來?是風雪太大了,還是又去救了哪一戶逃難的災民?
一向多智近妖的人,罕見地將腦海中浮動的猜疑和不安強行放緩,進而陷入一種耳目閉塞的狀態,逃避著他所設想的那個最壞的可能。
或者他應該想一些好一些的事,比如說她想去南夷的青崖去抓傳說中會銜來神果的白鹿,又或是北地的草原上為月神捉上一匹它所中意的伴侶。
他是該好好補償她,這些年他孤行於他的道,欠了她不知多少應有的韶華……
“白先生。”
等來的並不是熟悉的聲音,酒杯裏浮上一層寒冰的酒液微漾,待冷酒入喉,白雪川看著空蕩蕩的酒杯輕聲道:“衛將離為什麽不來?”
“失禮了,奉盟主令……因近日新教派作惡多端,請首惡白先生暫入地獄浮屠。”
“可有憑據?”
“盟主手令在此,請白先生看著多年交情的份上……”
是嗎。
手指一握,雪白的瓷片和著殷紅的血跡一路落在地上。
——好冷的酒,冷的……心都疼了。
……
……疼。
南太荒的風雪更為懾人,仿佛要順著裂開的血口一路將冰淩結入腹腔中。
“老夫不殺女子,按照約定,你們帶衛盟主離開吧。”
這是衛將離入江湖以來除了在密宗那一次外,受得最重的傷,她能感到氣海裏的武脈撕裂一般斷裂,幾乎在瞬間已經形同一個廢人。
憑著最後一絲力氣,衛將離道:“劍聖……成名數十年,未想過竟還用毒,算是我走了眼……”
“你的毒乃西秦朝廷所下,廢你武功,隻是為了讓他們放心讓你去和親。左右都是要嫁來東楚,武功有與沒有,差別不大,你還是看開些吧。”
……是那一封戰帖上塗了毒。
到了此時,衛將離還沒有那麽害怕,斷了氣海而已,隻要她稍稍康複,養上兩三年便能恢複過來重新習武。
“和親?我有答應過嗎?”
“難怪了他們說你絕不會答應,這才請了老夫來。”阮清沅麵無表情道:“老夫本不想強人所難,隻不過事已至此,你在西秦仇家甚多,除了到楚宮,恐怕也無其他容身之處吧。”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
反問出口時,衛將離聽見側邊一聲梵唄,立時眼神一狠:“寶音王!”
寶音王道:“若是公主覺得白雪川回來相救,大可不必。”
“笑話,你覺得你能騙得了他?”
“貧僧自然是騙不了他的,隻能擅自領會了大公主的意思,暫時設法將他禁於地獄浮屠罷了。算算時間……”寶音王露出恍然之色,半蹲下身,對衛將離認真道:“回到熟悉的冰牢裏……他現在應該恨毒了你的‘背叛’吧。”
“……”
“你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是選濟世救人做個活菩薩,還是就此自盡,讓他跟在你後麵發狂而死呢?”
寶音王以為她至少會露出驚怒的軟肋,但她沒有,隻在眼神一暗間,看著他們,冷靜得不像個活物一般一字一句道——
“你放心,我會好好活著……活到看著你們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