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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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感情世界裏,有人特別喜歡把自己當一回事,有人很容易就把自己判死刑。

    具備那麽絲不自信的周舟自然是後者。

    當他無法忍受景照對江皓的重要性而翻臉,又被江皓講出那些絕情之語後,就不再對彼此任何一方會回首而抱有希望了。

    用周舟以往的三觀判斷,自己不會吃回頭草,而江皓那麽完美,也不太可能抓著對其無用的感情不放,所以就這樣結束,似乎是最正確的結局,至於那些實在難以忘記的念想,留在心裏慢慢消解便可以。

    所以,此時此刻江醫生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呢?

    難道他跟景照複合不成、又出現什麽矛盾,要拿自己當安全擋箭牌?

    ——已經被傷過的周舟沒辦法不這麽想。

    他心慌意亂的跑回已經恢複安靜的後院,卻很快被江皓追上。

    “周舟,聽我說幾句話好嗎?”江醫生的態度,比那次分開時要溫和得多,再也沒有豎著拒人千裏之外的尖刺、

    本以為自己已經度過難關的周舟仍舊痛苦到心髒收縮、鼻頭發酸,沒辦法與他對視,隻是盯著地麵小聲回答:“還有什麽好說的,別跟我講你後悔了。”

    江皓語結,深吸了口氣認真道:“之前傷害了你,我很難過。”

    周舟努力張大眼睛,才不至於讓眼淚湧出而顯得更加失態。

    他側頭望向夜色中的古樹,努力微笑:“不用難過,我很慶幸,你在我的逼問中說出真話,現在我不想見你,你走吧。”

    說完就要躲回小屋。

    江皓趕快往前一步攔住小廚子的退路,望見他清瘦而憔悴的麵龐,以及發著抖的肩膀,瞬時間更加懷念他從前圓乎乎、快快樂樂的模樣,可惜毀掉那份快樂的不是別人,自己竟然已經成為比蔣司還要可惡的人。

    “你來這裏到底想幹嗎?”周舟崩潰地問。

    有些話既然有勇氣來了,就必須得說,再多的言辭修飾,都抵不過有些可恥又軟弱的內核。

    江皓忽然抬起大手,扶住他可憐的肩膀,帶去了溫暖、也帶去了心酸:“你走後,我的生活發生了很多變化,我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當然根本沒有跟景照發生什麽,前陣子到法院起訴他蓄意騷擾後,他就回到上海了。”

    “所以呢?”周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內心還是挺猥瑣的,聽到江醫生並沒有和景照有任何進展,最疙瘩的糾結竟然瞬間煙消雲散。

    “我知道我講這種話會讓你瞧不起,但我寧願被瞧不起,也不想再後悔。”江皓問:“你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隻要肯原諒我,叫我做什麽都沒問題。”

    “不可以。”周舟拂開他的手,繼續往小臥室走。

    “為什麽?”江皓追問,甚至有些明知故問。

    “因為我已經不信任你了。”周舟回頭說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已經把我的感情和人生當成遊戲踐踏過,我覺得你很可怕,難道你不明白嗎?”

    江皓立在原地,月光照在他筆挺的背影上,顯得有些寂寞。

    “不,你當然明白,因為這種事景照也對你做過。”周舟苦笑:“大概我們也算同病相憐吧,所以我不恨你,隻是我不會像你一樣,明知如此,還去拿別人的感情開玩笑。”

    “我想彌補,我想回到你身邊。”江皓特意從北京趕來,就是要講出這句話,所以隻能硬著頭皮繼續開口:“求求你告訴我,我該怎麽做。”

    “我要你做的,從來都隻有一件事,可是當初求你試著忘記景照,你都不肯答應。”周舟覺得這一切很可笑:“現在,除非你徹徹底底走過他,別的都沒有用。”

    江皓想問,什麽叫徹底地走過。

    但他沒開口,因為這件事情,應該沒有誰比他自己更清楚。

    周舟感覺疲憊不堪,半個字都沒再說,就躲進臥房關上了拉門。

    江皓不是左煜,他不可能在人家的店裏胡鬧,正欲黯然轉身離去時,卻又看到站在不遠處的黃莉。

    已經看戲好半天的黃大廚攤攤手:“你們非在公共場合吵架,所以我也不算偷聽吧?”

    ——

    這家任性的餐廳在送走客人後,更像個不為人知的民居。

    黃莉坐在包廂裏喝了半壺自釀的梅子酒,聽完江皓講述那些周舟不願啟齒的故事,直言不諱:“我覺得你做人有很大的問題,簡直垃圾。”

    “我知道。”江皓並不想否認。

    黃莉似乎有些醉,支著下巴看了半天眼前美到不像話的男人,然後才笑:“不過周舟應該真的很喜歡你的,在這裏幫廚的幾個月,他除了做飯就是坐在院子裏發呆,連市區都沒逛過,應該是心裏很難過吧?”

    江皓聽到這些就全身發冷,他非常害怕自己毀了周舟。

    黃莉又喝了口酒,繼續笑:“之前也有個小夥子來找他,被我逼得在院子裏幹了好幾天粗活,也許我也該這樣折磨你,不過我知道那沒用,你們的問題,在這裏。”

    講完,她指了指胸口。

    江皓從來不擅於對陌生人傾訴感受,隻是道:“周舟改變了我很多,他的出現拯救了我糟糕的人生,雖然是後知後覺才明白,但我仍舊充滿感激。”

    “年輕人真是愛折騰。”黃莉玩著手裏的杯盞:“其實你沒來之前啊,我常常想著怎麽替周舟把你大卸八塊,虐的滿地找牙,把你對他的殘忍十倍百倍的奉還,可是你來了,我又想讓你把他帶走了。”

    江皓不解地望著眼前陌生卻又莫名親切的女人。

    “我公公很感謝周舟所做的一切,而且他又是桐島山的徒弟,所以總是示意我帶周舟去見那些酒店管理者、美食評論家之類的,希望他能留在日本有更好地發展,可是周舟常常心不在焉,除了做菜,對任何其他都不關心,所以我想,大概他是有自己想去的地方吧。”黃莉搖頭:“周舟是個特別溫暖、特別善良的人,我不期待他多麽功成名就,我期待他得到幸福。”

    “他想開個家庭餐廳,之前很喜歡在北京的一個日料店,所以我把那裏買下正在重新裝修,但我沒有告訴他,因為不想把這種事當做砝碼。”江皓淡淡地說:“早預料到他不會重新接受我,也許他永遠都不想重新接受我,但我還是要做這些事,這是我活到現在,第一次如此想做的一件事,不因結果而渴望。”

    “如果他還喜歡你,如果你是誠心待他,未必沒有機會。”黃莉抬眸:“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沒追求過別人吧?”

    江皓搖頭,他最擅長的,大概就是怎麽羞辱並且拒絕追求者。

    “我老公追了我三年,做過所有他不願意做的事,而且那時我本來就有青梅竹馬的男朋友。”黃莉聳了下肩:“誰說感情不是一場遊戲,隻看你願意付出多少代價做賭注。”

    江皓走神地去想,他信用全無,還有什麽代價可以付呢,大概唯剩下無用的、漫長的後半生了。

    ——

    江醫生在日本的出現給周舟帶來的心理波瀾,並非左煜當初的胡鬧所能相提並論。

    那些渴望複合的話又將小廚子拉回了曾經被羞辱、被拋棄的噩夢。

    他不再知道江皓講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也不清楚自己該作何選擇才算正確的決定。

    太混亂的情緒導致小廚子不僅沒辦法休息好,還在廚房搞砸了晚餐的甜點,惹得莉姐頻頻搖頭,使他變得更加沮喪。

    這天傍晚周舟照常守著海鮮湯燉蘿卜,又在添柴火時燙了手。

    “你怎麽了呀,帥哥追來就就魂不守舍的?”黃莉無語地放下銀光鋥亮的刀具。

    “不是……”周舟拿涼水衝刷燙傷。

    “哎,先不要做了,你出門散散心吧。”黃莉叫自己的徒弟拎來盒打包好的洋果子:“今天是我一個朋友的生日,幫我把這個送給她,地址寫在便利貼上了。”

    “哦,好的。”周舟接過後,發現並不太遠,就換過衣服沮喪地離開小院。

    黃莉打量著他的背影,連案板都不看就切出完美的細膩蔥花,還嘖嘖道:“令人懷念的青春啊。”

    ——

    黃大廚的朋友是個經營著精品店的老板娘,周舟進門把禮物送給她後,自然得到好一陣熱情的招待,可他一轉身竟然看到江皓從裏麵的貨架後出來,立刻有種被莉姐背叛的感覺,道了聲再見,轉身就走。

    江皓隻能追出去,在街邊拉住他:“我明天就回北京了,所以想再見你一麵,你別不高興。”

    “放手,見我幹嗎?”周舟掙紮著躲開。

    “還你個東西。”江皓一身休閑打扮,立刻從背包裏拿出那個手賬本。

    周舟當然立刻伸手去接。

    可是江皓卻利用身高優勢把它舉起來:“但你得先陪我吃頓飯。”

    “我不。”周舟不想受威脅,扭頭就走。

    “那我就打開看了。”以江皓的智力對付他還是很輕鬆。

    周舟想起自己在戀愛期於本子裏寫的胡言亂語,立即羞慚到希望原地爆炸,轉身憤懣地望著他,沉默好幾秒中才答應:“好吧……”

    ——

    日本有很多高級餐廳,但更多的是地地道道的居酒屋。

    江皓把小廚子帶到個小巷裏的壽司店,裏麵溫馨而幹淨,大約由於價格高昂而沒有什麽醉酒的客人,廚房的壽司師父正在用熟練的動作處理一條張牙舞爪的大章魚,看起來分外地道。

    “這裏要預定很久的。”周舟不得不懷疑他的預謀。

    “再久也沒有黃莉的店等得久。”江皓說:“因為下周必須提前入職,所以我隻能現在來一趟東京了。”

    “入職?”周舟有點懵逼。

    “那家整容醫院,我早就離開了。”江皓解釋:“現在已經跟協和簽了合同,本應該二十天後再去報道,但醫院之前緊急收納了個燒傷兒童,需要進行皮膚移植手術,家長特意找到我,我不想拒絕。”

    聽到他現在做的事,周舟當然從心底覺得認可,但他不理解江醫生為什麽會發生這種變化,因此隻能點著頭不吱聲,呆望壽司師父做出一個又一個精致的小壽司。

    江皓也沒再講話,飯桌上一時沉默。

    “先生請用。”服務員微笑著為他們端來精工細作的小菜,和三種截然不同的芥末與調味料,用日本姑娘特有的可愛語調說:“祝您用餐愉快。”

    這家店的壽司非常有名,甚至拍過紀錄片,已經跟著黃莉長了很多見識的周舟低頭品嚐過,仍舊覺得味道不錯,看來世界上永遠不乏有才華的廚師。

    “我最近,也在學做菜。”江皓忽然道。

    周舟側頭看他,卻在他明亮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倒影。

    “不過對我來說,做菜比做手術難太多。”江皓垂眸微笑:“其實我是想學著關心別人,從前你身邊的朋友不喜歡我,就連我的同事也不喜歡我,那些多半是有原因的。”

    “他們沒有不喜歡你,隻是你不給大家靠近你的機會。”周舟覺得無奈,當初被江皓打動,不正是誤以為江皓是在關懷著自己嗎?結果好像,根本不懂什麽是真正的關懷的人,仿佛正是他本人。

    “我會努力改掉那些不好的地方,即便到了這個年紀,人生也可以不僅止於此。”江皓從服務員手裏接過刺身,放在周舟麵前:“決定我活成什麽樣子的,不是景照,也不是任何人,而是我自己。”

    周舟依然默默回視,他不曉得這段不長不短的日子,江醫生為何會發生那麽多變化,就好像忽然卸下了曾經虛偽而堅硬的冰殼,疏忽間成為了個有血有肉、又十足陌生的男人。

    ——

    吃過飯後,他們走到地鐵站準備回各自的目的地。

    在等車的同時,江皓把那本手賬交還給小廚子,問道:“我回北京後,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周舟心裏很亂,拒不回答。

    “那我就當可以了。”江皓微笑。

    周舟此刻隻想趕快進到自己的小臥室,躲進被子裏,再也不想這些亂七八糟的糾葛。

    他總是努力去清醒、去決絕,可是再多的清醒和決絕在江醫生麵前,都像麵包屑一樣,渺小又脆弱。

    地鐵飛快駛來,帶著風呼嘯的聲音。

    “你上去吧,我在反方向。”小廚子說道。

    江皓沒有提要他回北京的事,也沒有提那個快要裝修完畢、卻沒有主人的日料店。

    周舟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跟著黃莉大概就是他此刻的願望。

    “我走了。”江醫生在地鐵打開門後,邁開步子。

    周舟忘記冷酷,習慣性地想要抬手告別。

    可是江皓卻忽地退回來,俯身在他的額頭上溫柔地親了下,然後才在小廚子呆滯的眼神中上了地鐵,笑著說:“其實你的手賬本,我全看過了,你生氣嗎?”

    周舟張大眼睛。

    地鐵門緩緩關上,無情地帶走了江皓的身影。

    周舟隱約仍記得自己被愛情衝昏頭腦,在本子上寫過的傻話,所以滿臉通紅地把手賬本打開,感受到了無盡的尷尬。

    扉頁的綠玫瑰還在。

    那句“這是我可以期待的幸福嗎”也在。

    隻是此刻,問題下多了個龍飛鳳舞的回答。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