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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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無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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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節剛過,北京還彌漫著微涼的春意。

    程靈西伸出缺乏血色的細手,用遙控器把天窗關好,然後揉了揉酸痛的膝蓋,靠在椅背上鬆了口氣。

    每到午飯時間,辦公室便會像此刻一樣空空蕩蕩,與外麵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

    落地玻璃窗透過來的櫻花是公司花大價錢種下的,此刻正不負細雨滋潤,開得燦然,很多年輕人來來往往地笑顏如頭頂櫻色,帶著遊戲公司職員特有的眉眼活潑。

    靈西呆望著他們,忽然發現自己入職已久,卻從來沒有和大家搭伴去過食堂。

    大概是因為性格本就不擅交際,加之雙腿活動不方便,極容易添麻煩。

    所以總覺得不如捧著飯盒躲在角落的小世界裏來得自在。

    在社交方麵程靈西向來如此,大學畢業也有三年了,卻仍舊對活著這件事感到笨拙。

    不要說交朋友和談戀愛,就連如何跟同事打成一片都摸不到頭緒。

    可是,隻要與世無害,隨心度過每一天也沒什麽錯吧?

    她茫然搖了搖頭,伸手關掉了麵前滿是代碼的屏幕,把顯示器連到外網主機,切換成bilibili首頁。

    誰知正打算看集動畫老番拌飯時,剛剛離開的製作人黃鴻羽卻又步履匆匆地走回來,還用一種熱情洋溢的語調說道:“這就是我們的研發區,美術部門都坐在最裏麵那幾排。”

    大概又是有優秀的新同事入職,正在介紹項目情況。

    靈西知道自己給領導的印象很自閉,反倒落得輕鬆,不用去尷尬交際,便仍舊微微垂著眼眸假裝不在場。

    “美術部有幾個員工?”另一個聲音隨之響起。

    程靈西毫無防備地聽到,瞬間石化。

    黃鴻羽平日好人緣,對誰都很熱情:“現在有四十幾個,以後不夠用還會再招聘,畢竟遊戲剛剛立項,還不到大量出資源的時候……”

    他的長篇大論忽然被噪音打斷,來源竟是靈西起身撞到地上的杯子。

    冒著熱氣的牛奶蔓延到了地毯邊緣,讓空氣中泛起不合時宜的甜香。

    “對、對不起。”靈西用極小的聲音道歉,然後手忙腳亂地蹲下去收拾。

    她肩上隨意束起的長發歪到一邊,顯得有些狼狽。

    黃鴻羽不知這姑娘哪裏不對勁兒,呆滯片刻才哈哈笑:“程序妹子發現有帥哥激動了,靈西,這位是我們工作室新的美術總監蕭雲深。”

    蕭雲深。

    蕭。雲。深。

    這三個字讓靈西心裏因為那嗓音而泛起的慌張,變成原子/彈在心裏呈幾何倍數的釋放能量、瞬間爆炸。

    他怎麽在這裏?

    他認得自己嗎?

    他會不會對自己的聲音,同樣記憶猶新?

    ……

    這些問題程靈西根本來不及思考,就隻能迫於壓力站起身來,扶了下護目的平光鏡:“您好。”

    人生難免有這樣的窘境:內裏翻江倒海,表麵卻拚命風平浪靜。

    已經走到她麵前的男子身材修長、雙眼明亮,讓身上簡單的白襯衫顯得幹淨又好看。

    “快別逗人家小姑娘了。”他先是毫不見外的拍了下黃鴻羽的肩膀,然後試圖接過靈西手裏的掃把:“我幫你吧。”

    如此溫暖而生疏,是對陌生人最禮貌的關懷。

    果然不認得了,如此真是最好不過。

    ——程靈西像是墜落懸崖般自暴自棄,露出尷尬地微笑:“不用啦。”

    “沒事兒,靈西你打電話叫保潔來收一下,這地毯我們搞不定。”黃鴻羽道:“雲深你跟我到會議室聊聊。”

    “好。”蕭雲深不經意間瞄見這姑娘的桌子,注意到屏幕上已經沉默地演了半天的fate和桌邊的亞瑟王手辦,立刻彎起眼眸:“我也超愛saber(注1),好巧。”

    說完這話,便轉身大步離開了。

    重新回歸平靜的程靈西在這個瞬間才自察:全身都在沒出息地瑟瑟發抖。

    她雖然感覺有些荒誕,卻也不得不承認現實:蕭雲深是不會認得自己的。

    這世間沒有任何一個人,會記住六年前僅僅相遇過三分鍾的平凡女孩。

    放不下的,隻有她程靈西。

    王菲曾經唱過“要有多勇敢,才敢念念不忘”。

    如果像歌詞所說,刻骨銘心就不算懦弱,那麽蕭雲深大概是程靈西灰白人生中唯一存在的、也是最不合時宜、最堅持無用的勇敢。

    ——

    新美術總監的入職,很快就在項目內掀起一番興奮與波動,特別是搞得美術部那邊嘰嘰喳喳不絕於耳,幾個原畫師跟見了大明星似的,一直在蕭雲深桌邊問東問西。

    不遠處的靈西帶著耳機敲了半天代碼,平日明晰的大腦宛如遭遇了打蛋器,變得一團糟。

    最後她忍不住起身,拖著遲鈍的腿緩慢移動,沒出息地躲去衛生間的隔間。

    講實話,既然是重要的故人,誰不想上前大大方方地打聲招呼?

    但當初愚蠢的行為,已經讓她付出過沉重代價,失去了所有資格。

    倘若時光倒流,自己還會不會那麽魔障呢?

    靈西痛苦地呆想著,隱忍了六年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流了出來,因為低著頭而落到了平光鏡上,讓視線一片模糊。

    其他愛情故事的女主角都活在幸運的柔光中。

    而合衣坐在馬桶上啜泣的她,實在像隻把頭塞進洞裏的鴕鳥。

    誰知正在此時,忽有個遊戲策劃姑娘拉開門叫道:“靈西,你在這兒嗎?”

    程靈西趕快含糊答應:“在的。”

    “我那個戰鬥勝利的動畫播出不來了,好像有bug,求幫我查一下。”策劃姑娘說道。

    “好。”靈西答應。

    心情再怎麽不佳,也不應該耽誤工作。

    她趕快用袖子擦了擦臉,拎著眼鏡走出隔間打算洗幹淨。

    沒想到項目裏最熱情的美術師花晚正在鏡子前補妝,見狀詫異地移過眼神:“你怎麽啦?”

    靈西不好意思地撒謊:“肚子疼……”

    花晚的個子高挑得堪比模特,又心地善良,常扮演著照顧人的角色,聞言也習慣性的建議說:“大姨媽太疼就請假回去吧,老大不會說什麽的。”

    “也不是那麽嚴重。”靈西用紙巾把眼鏡擦拭完畢重新帶好,然後將淩亂的長發再度於肩膀處紮起。

    大概就是天天保持著這種大媽造型,讓她看起來更沒精神。

    “我有紅糖,還有暖寶寶!待會兒給你!”花晚笑嘻嘻的說:“哇,你看到我們新總監了嗎,竟然是蕭大神,他設計可牛逼了,我之前還去過他的畫展,買過他的網絡課堂,沒想到……”

    她開朗的聲音在靈西耳朵裏聽起來漸漸模糊。

    蕭雲深是個怎樣的人,也許自己比誰都清楚,但那又怎麽樣呢?

    他們終究形同陌路,沒有半點關係。

    像懷抱著噩夢的思念,真的是根深蒂固、不合時宜。

    程靈西也不知道是怎麽頭腦空空地告別花晚,離開的衛生間。

    隻不過她一出門,就被個風一樣走過的家夥撞倒在地。

    “對不起,我太著急了。”闖禍的竟然是蕭雲深本人,他立刻回身把靈西扶起來道歉。

    可是靈西卻敏感地甩開他的手,捂住被撞地生疼的鼻子,根本不敢與其對視,就慢騰騰地朝自己位子走了過去。

    本還急著去見副總裁的蕭雲深滿頭霧水地眨了眨眼睛,完全不曉得自己哪裏得罪了這位姑娘。

    ——————

    注1:saber是日本動畫作品《fatezero》中的女主角之一,身份為古不列顛傳說中的亞瑟王,超美超美,沒看過的小夥伴們向你們強烈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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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在這個世界中,的確是有幸運值這回事的。

    雖然我們各自生在起點上,但有人的起點偏偏離終點線比較遠。

    比如程靈西這種和幸運沒什麽關係的女孩,所擁有的起跑線,就距離終點十萬八千裏。

    ——

    家鄉在四川某個小縣城的她,父親久病於床、獨靠母親的工資辛苦度日,故而自小就十分懂事,成長過程裏幾乎沒有羨慕過什麽新奇的玩具,也沒沾染任何少年人的陋習,她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拚命讀書上麵,結果終於如願以償的收到清華的錄取通知時,家裏卻拿不出半分錢來供她去北京。

    那個對於大部分少女都快樂無比十八歲暑假,實實在在地讓靈西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

    因為父親的病,家裏已經拖了很多親友的借貸沒還了,如今哪還有誰願意出手相助?

    最後班主任無奈地給市裏的電視台寫信,引來記者舉著話筒要她向社會各界的叔叔阿姨求助,實在走投無路的程靈西,也隻能在母親期盼的眼神中低下頭,含著眼淚說:“我想上大學。”

    她衣衫襤褸、魂不守舍,覺得羞恥至極,卻不想放棄那時僅有的希望。

    沒想到最後如同救世主一樣的電話真的從北京打來了。

    在後來的很多年裏,靈西都記得很清楚,那天剛剛下過雷陣雨,地麵是潮濕的,樹蔭裏的知了嘶吼的很大聲,她聽到鄰居叫喊通知,便趕快跑去隔壁接聽。

    “是小西妹妹嗎?”話筒裏傳來很陽光的男聲。

    靈西聽到被電視台廣而告之的昵稱,忐忑地說:“嗯。”

    “別緊張,是這樣的,我是北京雲深工作室的法律顧問何律師,我的老板看到你的消息,他很希望能幫助你,所以我才向電視台要了你的聯係方式。”那個男聲很耐心地解釋。

    聽到這裏,靈西心裏的尷尬和激動都有些難以控製。

    如果可能的話,她真的不想要任何人的同情,但……

    “你不要擔心,我已經核實過你的信息,現在把你父母的銀/行卡號告訴我,我會代表老板把學費給你匯過去,希望你好好讀書。”何律師說道。

    靈西發現對方並沒有要求自己去出席什麽資助活動、拋頭露麵,不由地紅了眼眶,小聲問:“叔叔……你的老板叫什麽名字呀……”

    “蕭雲深。”何律師說:“他是個插畫家,等你來北京,我可以帶你到工作室參觀。”

    “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靈西伸出細長的食指,在桌麵上勾畫,想要確認恩人的姓名。

    “對啊,果然是個好學生。”何律師似乎很忙:“那就這樣,我等你父母的銀行/卡號,你發短信到我手機上就好。”

    靈西哪懂得寒暄,隻是笨笨地重複著感謝。

    她掛了電話之後,原地愣了會兒,意識到自己終於可以繼續讀書,馬上踩著塑料涼鞋手忙腳亂地往家跑,扶住床上病怏怏的父親說道:“爸,有個畫家說願意資助我,我可以去北京上學了!”

    “好,好。”多年的病痛和貧苦把男人折磨得不成人形,他當然愧疚自己無法負擔女兒的生活,眼角的細紋因笑而彎起,卻同時滲出了滄桑的淚水。

    “爸爸,等我工作賺錢了,就會讓你跟媽媽過好日子的。”靈西故作興奮地說:“我報了計算機係,現在可熱門了,以後肯定可以賺很多很多錢,治好你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