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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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荷花盛開的時節,照顧了姬璿真十幾年的餘嬤嬤也油盡燈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她在當年侍奉的晏夫人故去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大好,後來進了與冷宮無異的清辰宮,終日操勞,更是迅速衰敗下去,為了舊主留下的小公主才勉強支撐至今,卻到底是沒能捱過這個夏天。

    餘嬤嬤一生沒有子女,而按照當時的風俗,這樣無兒無女之人在死後也無法得享香火,若按民間的說法,便是死了也隻是個“孤魂野鬼”。

    然而深宮裏的女人大多如此,有太多鮮活的生命被深深的宮牆吞噬,枯萎凋零在這一片狹小的天地之中。

    葉爭流找到姬璿真的時候,她正坐在清辰宮後麵的石階上,無端透出幾分寥落的意味來。

    她已經快到及笄的年紀,身上仍然殘留著當年那個女童的影子,卻在時光的雕琢下長成了少女的模樣,烏發、雪膚、紅唇,那是直擊心扉的美,卻因過於冷淡的氣質,顯出幾分孤傲的姿態來,如同雪中紅梅,既清且豔。

    姬璿真望著天邊蔓延的火燒雲,眼神沉靜。這個年紀的少女往往是鮮麗活潑的,喜惡都擺在臉上,教人一目了然的看出情緒;而她卻展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很難讓人猜出這個清豔絕倫的少女究竟在想些什麽。

    但葉爭流畢竟不是旁人,他凝視了少女整整六年的時光,看著她一點點長大,手把手的教她讀書寫字,從她八歲開始所有的生命軌跡都有這個人的影響,他對姬璿真的了解遠遠超過了世人想象的範圍。

    葉爭流靜靜的坐到了她身旁,這對皇族而言本來是一個極不符禮儀的舉動,他卻一點也沒有在意,很難形容這種感覺,大抵是在姬璿真出現的時候,別的一切事情也就不再重要了。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秀麗的側顏上:“還在為餘嬤嬤傷心嗎?”

    姬璿真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容,這笑容轉瞬即逝,並沒有多少歡喜的意思,似乎僅僅隻是為了笑而笑:“不光是為了餘嬤嬤。”

    她的語聲裏難得的露出一絲茫然:“我隻是在想,以後的我會不會也像餘嬤嬤一樣,一輩子活在深宮之中,目中所見也隻有這一方狹窄天地,等到年老死去,世間便再沒有證明自己曾經存在的痕跡。”

    葉爭流著實怔了怔,他素日裏接觸到的這個年紀的泰京貴女,所思所想無非是華服麗飾,抑或尋到如意郎君,其中那位備受晉帝寵愛的九公主更是鮮豔明媚,縱情恣意,從未有誰告訴過他想要證明自己存在的痕跡。

    這種思想與姬璿真從小到大的經曆不無關係。她出生時其母便血崩而死,隨即就被生父厭棄,在荒蕪冷清的清辰宮裏長大,如果沒有意外,數十年後她也會像餘嬤嬤這樣安靜的死去,至死人們也不會想起晉國原來還有一位十二公主。

    然而她的生命中偏偏就出現了一個意外,打從八歲時遇到葉爭流開始,她的人生軌跡就發生了奇異的逆轉,葉爭流打破了那個桎梏住她的狹小空間,將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展現在她麵前。

    她對那個世界充滿了憧憬和好奇,甚至從骨子裏就覺得,這深深宮牆不應是歸宿,而外界廣袤無垠的天地才應該是自己真正屬於的地方。

    這個想法自產生以來就深深的根植於她的腦海中,迅速發展成參天大樹,令她生出一種迫切的渴望,想要離開這座宮廷。然而理智又明明白白的告訴自己,即使再不受重視,她也是晉國的十二公主,剪不斷的聯係讓她無可奈何的被束縛於此。

    於是那張清豔絕倫的麵容上便流露出了一種不可解的寥落來,仿佛一支開在庭院中孤芳自賞的花。

    葉爭流是見不得自己一手養大的小姑娘露出這樣的神情的,他略一思索,便想出了讓對方開心的法子來:“三日之後,我帶你去宮外看一看。”

    說話時,他極其自然的將姬璿真額前的一縷碎發梳理到耳後,全然沒有注意到那過於親昵的距離,而少女竟然也不曾發現絲毫異常。

    大抵一件事情發生了太多次就無法再教人感到詫異,正如過去的六年間,葉爭流將當年那個小姑娘籠在羽翼之下,並在潛移默化之中互相適應了對方的存在,他無法將這種關係下一個準確的定義,但毫無疑問的是,這一切都是基於一種不能輕易宣諸於口的感情。

    姬璿真聽到這一句話,星眸瞬間亮了起來,她的唇邊終於露出了真真切切的微笑,像一簇小小的螢火,一直燃進了葉爭流的心髒。

    想要把一個深宮之人帶到外界顯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可隻要葉爭流說出口,她就全然不曾懷疑。畢竟青年從未做過食言之事,她信任對方,就如同信任自己。

    葉爭流也的確沒有讓她失望,三日後的傍晚,他無聲無息的將姬璿真帶出了宮門,二人乘坐的馬車一路上不疾不徐的駛向城西,在一處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停了下來。

    姬璿真從馬車上下來之後,便一直好奇的打量著周圍的一切,此時她已經換上了平民女子的衣飾,又用帷帽擋住了過於醒目的容顏,便擋住了許多窺探的目光。

    出乎意料的是,葉爭流首先帶她去的是一間餛鈍鋪,這裏的店麵並不算大,卻十分幹淨,一名頭發花白的老者正笑眯眯的將一碗餛飩送到客人的桌上。

    葉爭流的模樣看起來並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他十分熟稔的對那老者道:“老丈,勞煩來兩碗餛鈍。”

    那老者一邊應下,手上一邊將餛飩放進鍋裏,不一會兒便將兩隻熱氣騰騰的大碗端到了葉爭流和姬璿真麵前。

    白皮的餛飩和青色的蔥花,兩種顏色搭配的異常清爽,讓人瞧上去便食指大動,姬璿真從未吃過這種民間吃食,好奇的夾起一個就要往口中送,卻被葉爭流攔了下來。

    “小心燙。”他的語氣十分尋常,卻又能從舉動中看出那不曾掩飾的關心。

    葉爭流向那老丈多要了一副碗筷,將姬璿真那一份餛飩夾了幾個放到空碗裏,好讓它涼的更快些。做完這些之後,他才開始向自己的那份動筷。

    餛飩入口的滋味十分鮮美,那股暖意從胸腔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說不清究竟是因為餛飩本身,抑或是其他的某種東西。

    吃完之後,葉爭流付了銀錢,正要帶著姬璿真離開,那慈眉善目的老丈卻笑眯眯的對他說了一句:“今日可是七夕,附近還有燈會,不妨帶著小娘子到燈會一觀。”

    老者說話時並未掩飾音量,姬璿真也聽到了這句話,不由愕然的望向了葉爭流。

    她自幼生活在宮中,之前年紀又小,自然與七夕這等節日毫無牽連,若不是聽到這老丈之言,她還真未想起原來今日竟是七夕。

    葉爭流也沒想到會被老丈挑明,他當日和姬璿真說出三日之後時,確實不曾想到正巧是七夕;可在他發現之後,那份心思便悄然發生了改變。

    他不是對自己的心意一無所知的毛頭小子,相反,無論是當年的永安王世子,還是今日身處異國的質子,葉爭流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但眼下並不是表露心意的時候。

    沒有人比葉爭流更明白,數年之內,晉楚兩國必然會再一次爆發戰爭,到那時他的位置也會變得無比尷尬,晉國想置他於死地不說,即便是楚國也不見得會希望這位昔日被寄予厚望的世子歸來。

    而姬璿真作為被忽視冷落的晉室公主,若在世人眼中與他毫無關聯,倒多半能夠保全,相反,一旦她被貼上與他國質子過從甚密的標簽,就會遭到池魚之殃。

    所以葉爭流原本是不想讓她察覺到自己的心意的,可沒想到陰差陽錯之下,到底是將心思泄露了出來。

    然而此刻二人卻默契的對此閉口不談,隨著人流走到了燈會中。

    七夕本就是年輕男女相約的節日,隨處可見精心裝扮的少女與情郎相攜而行,年輕鮮妍的麵容上是明媚的笑意,手上則提著各式各樣的花燈,溫暖的淡黃色光芒匯聚成一條起伏的燈海,將整個泰京都映照成了一片不夜天。

    葉爭流轉頭望向姬璿真,少女精致的側顏在燈火中顯得格外柔和,將平日過於清傲的氣質毫不突兀的轉變成了難得的婉約,如同水中徐徐開放的睡蓮,靜謐而又芬芳。

    葉爭流心中最柔軟的一塊仿佛被一隻小手輕輕的捏了一下,他英俊到近乎鋒銳的輪廓也情不自禁的和緩下來,對姬璿真道:“在此等我片刻。”

    他去的極快,一轉眼就提了盞蓮花燈過來,極其自然的遞給了姬璿真。

    七夕節有這樣一個傳說,當少女將花燈放入河中時,她許下的願望也會成真,而當姬璿真將這盞蓮花燈放入水中,轉身向葉爭流展顏一笑時,仿佛時光也在此刻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