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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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容心下好奇,卻沒有機會問得此人身份,已被請到竹橋對岸。

    樂聲再起,帶著樸拙的古韻。

    忽有一陣香風吹來,耳邊流入環佩叮當之聲。

    數十名身著大袖儒衣,腰束絹帶,頭梳高髻的美婢從亭後魚貫而出。行動間,裙擺如水波搖曳。

    碧玉年華的美人逐一走到竹橋上,倩影倒映在水中,仿佛雲端下來的仙子。人未過橋,歌聲已融入春風,引來聲聲讚歎。

    “難為謝兄的好心思!”

    桓容眨眨眼,這是謝玄安排的?

    “自然。”王獻之笑道,“謝公放情東山,豢養歌-妓天下知名。容弟豈能不知?”

    桓容扯扯嘴角,胡亂點了點頭。

    兩晉名士放-浪不羈,與眾不同。

    有愛好在賓客麵前玩天-體的劉伶,也有鼓琴“與豕同飲”的阮鹹,這兩位都屬竹林七賢。相比之下,謝安養美人頂多算是隨身卡拉ok,發揮點唱機功能,實在算不上什麽。

    行到竹橋末端,美女左右分開,引諸位郎君入兩岸席位。其後跪坐矮榻旁,為眾人斟酒奉筷。

    另有美婢步入亭中,展開立屏風,以便宴席中途為士族女郎傳送字文、吟誦詩句。

    待眾人落座,十餘名樂人行出。

    樂人多為男子,頭戴方山冠,懷抱四弦阮及箏、笙等樂器,至席間空地落座。

    樂聲起時,數名身著漢時舞衣,纖巧婀娜的女子飛旋而出。

    皓腕似雪,輕柔交錯於發頂;腰肢款擺,時而大幅彎折,如弱柳扶風。

    女子足下踩著弦聲,旋轉之間,彩裙似流雲飛散。

    “漢時戚夫人擅翹袖折腰之舞,此間舞者雖不比戚姬絕豔,倒也有幾分楚舞的風采。”

    桓容轉過頭,發現說話的是張陌生麵孔。

    和在場多數人一樣,身著大袖長衫,發未束起,隨意披在背後,顯得瀟灑不羈。麵容俊美,尤其一雙桃花眼生得格外惑人。

    隻不過……

    桓容掃過說話之人,又轉向對岸的庾攸之。一眼看去,兩人有三四分相似。

    “容弟不認得我?”

    桓容有些愣。

    他隻背下族譜姓名,初步理清建康氏族門閥間的關係。這位不報出姓甚名誰,隻憑一張臉,當真不曉得彼此是什麽親戚關係。

    “這名郎君乃是東陽太守之子,郎君從姊之夫。”

    阿穀小聲在身後提醒,桓容立時恍然。眼前這位就是庾宣,他的堂姐夫。

    按照時下的稱呼習慣,為表示禮貌,要麽稱“從姊夫”,要麽稱“同堂姊夫”,“堂姐夫”這詞還沒出現。

    桓容側身拱手,庾宣笑著搖頭。

    “上巳節實為歡慶之日,容弟無需拘禮。”

    庾宣斜靠在榻邊,婢女無需吩咐,素手執起酒勺,從樽中舀出美酒,緩緩將酒器注滿。

    “容弟可喚我字。”

    飲下滿觴,庾宣倒扣酒杯,單手撐著下巴,桃花眼微微眯起。無意之間,指腹擦過婢女的手背,引得婢女紅霞滿麵,目含春-波。

    桓容嘴角抖了抖。

    這位明顯有點喝高了,還是含糊些,少說幾句為好。

    多說多錯,少說少錯。

    聽聞庾希和庾友兄弟不和,但總歸是親兄弟,屬於一家子。自己和庾宣隻是姻親,後者的老丈人和桓大司馬也有心結,算來算去,兩人的關係未必“友善”。

    “容弟多慮。”

    庾宣似能知道桓容所想,掃對岸兩眼,坦然道:“我那從兄是叔父獨子,常得伯父庇護,碌碌無才卻張狂妄行,數次惹來是非。家君幾度勸導叔父,均是白費口舌。”

    桓容正拿起一枚沙果,聞聽此言,手頓在中途。

    “日前從兄所為,家君俱已得知。對伯父所行並不讚同。”

    放下沙果,桓容慢慢轉過頭。

    視線掃過兩人身邊的婢女,再看庾宣無所謂的樣子,顯然是不在乎這番話傳出去,或許就為傳到庾希和庾攸之的耳中?

    “家君曾言,從兄傷人在先,本應負荊賠罪。”

    庾宣笑著看向桓容,臉頰微紅,貌似醉意朦朧,實則眼神清明,沒有半點醉態。

    “伯父所行實在不妥,非庾氏所願,望容弟能夠知曉。”

    桓容點頭,心下十分清楚,這番話不是對他說的,而是南康公主和桓大司馬。

    如此來看,庾友確實是難得的明白人。極懂得看清時勢,明哲保身的道理。如果他來做庾氏家主,九成會和庾希完全不同。

    “從姊夫所言,容記下了。”

    “容弟見外,喚我字即可。”

    桓容尷尬扯扯嘴角,道:“容慚愧,敢問從姊夫字為何?”

    庾宣:“……”

    敢情說了這麽半天,這小郎君不是發自內心的尊敬,而是壓根不知道他的字是什麽?

    庾宣突然有點“受傷”。

    兩人談得熱絡,自然引來庾攸之關注。

    思及庾友同伯父不睦,且三番兩次勸說父親對他嚴加管教,庾攸之心懷憤意,手指慢慢收攏,幾乎要捏破酒盞。

    再看桓禕盤坐席間,一手酒盞一手炙羊腿,旁若無人大吃大嚼,神情間更是厭惡。仗著幾分酒意斥道:“如此癡子,怎配坐於席間!”

    先時被桓容留意的陌生郎君,正同謝玄把酒論兵。耳聞怒斥聲,不由得挑眉。

    “幼度,說話之人出自庾氏?”

    “是。”謝玄懶得看庾攸之一眼,對凝眸的秦璟道,“他口中的癡子乃是南郡公四子。”

    “早年間,家祖曾與庾氏都亭侯結交。”秦璟收回目光,長指摩挲酒盞,凝脂之色幾乎要壓過青玉,“沒料到,庾氏兒孫如此不濟。”

    謝玄沒說話。

    順著秦璟貶低庾氏實非所願,駁斥對方又不切實際,幹脆舉杯飲酒。

    和南渡的門閥士族不同,秦氏始終留於北地。雖在東晉名聲不顯,其祖卻可追溯到西周幽王時期。

    準確來說,“秦”是後改,按照古時姓、氏分開,他的氏是趙,姓是嬴。同掃除*的秦朝皇室有血緣關係。

    經秦亂漢興,又經兩漢衰落,三國鼎立,晉室衰微,五胡亂華,秦氏家族始終屹立北方,如今更自建塢堡,收攏流離的百姓,抵擋胡人進犯。

    傳言秦氏塢堡的戰鬥力可比鼎盛時期的乞活軍。秦氏家主不比當年發下“殺胡令”的冉閔,卻也不差多少。

    無論氐人還是鮮卑人,對這支漢族勢力均不敢小覷。數次遣人招攏,許下諸多好處利益,可惜秦氏始終不為所動,就像一根釘子牢牢的紮在北地。

    比起前秦,前燕更加鬧心。

    秦氏塢堡建在並州和荊州交界,大部分位於西河郡。提防氐人的同時,還要堤防這股比胡人更加凶狠的漢人勢力。假設出兵討伐,又怕被氐人鑽了空子。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著實讓慕容氏好一陣頭疼。

    現如今,前燕太宰慕容恪沉珂不愈,命不久矣。前燕內部動-蕩,宗室和朝臣爭權奪利,苻堅率領的氐人軍隊虎視眈眈,北方的局勢可謂一觸即發。

    作為秦氏最出色的子弟,秦璟選擇這個時候秘密南下,內中因由著實值得推敲。

    “我到建康數日,細觀朝廷風氣,未必好過慕容鮮卑。”

    主弱臣強,這是君主統治的大忌。

    可惜東晉建立之初,便定下皇室士族共天下的局麵。王導去世,謝安頂上。謝安之後,肯定不乏後繼之人。何況這中間還有個權臣桓溫。

    秦璟看了多日,不由得暗中歎息。

    晉室如此,祖父和父親期待的王師北伐,統一中原,怕是難以實現。

    “南郡公是不世出的英雄。”

    不提桓溫在東晉朝廷中扮演的角色,僅是他兩度主持北伐,先後戰勝鮮卑人和氐人,在北方的漢人心目中,地位就相當不低。

    “成行之前,家君曾經囑托,令我務必要親見南郡公一麵。”

    秦璟抬起頭,俊雅的麵容隱隱透出幾分淩厲。眼角一粒淚痣彰顯嫵媚,卻不損半分英氣。

    “還望謝公能行個方便。”

    謝玄點點頭。

    雖說謝安崇尚老子之學,但在教育族中子弟時,卻更多引用儒家經典。可以推斷出,他並非沒有北伐的思想,隻是還不到時機。

    “玄愔之意,我會向叔父轉達。月中大司馬將歸建康,如玄愔願多留數日,想必可行。”

    “善。”

    秦璟點頭,端起酒盞同謝玄對飲。唇緣被酒液浸染,恍如紅寶般耀眼。

    樂聲漸停,舞蹈漸止。

    自溪水上遊緩緩飄下一片木製荷葉,上托注滿的酒觴。

    十餘名婢女行出,手托筆墨紙硯並數卷竹簡。隨荷葉在第一名郎君麵前停住,上巳節最精彩的“保留項目”曲水流觴,就此拉開序幕。

    眾人雙眼隨酒觴而動,連亭中的小娘子也不例外。

    桓容則是咬著沙果,腦中另有所想。

    荷葉順水而下,期間不乏陡峭處。酒水雖有灑落,酒觴始終不翻。

    這是什麽緣故,莫非藏了磁鐵?

    正不解時,一名郎君提筆揮毫,寫下一首頌春日的詩句。隻是內容平平無奇,並未引來多少稱道。

    郎君扼腕落坐,荷葉又開始飄動,接連越過數人,最終停在桓容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