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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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現暖玉不見,桓容神情微變。

    在場多是士族,無人會匿下他人之物。

    縱有婢仆眼皮子淺的,礙於主家威嚴也不敢私藏。況且暖玉是舊日成漢宮廷之物,士族佩戴尚可,庶人奴仆有此物幾可獲罪。

    桓容捏著額心,仔細回想,方才他曾靠在廊下,或許是當時不小心遺失?

    思量間,手指捏著係玉的金絲線,察覺有些不對,當即解開舉到眼前。發現絲線一端不是鬆脫,而是被利器裁斷。

    桓容心下生疑,是有人偷走了他的玉?

    什麽時候?

    又是因為什麽?

    思及可能到來的麻煩,桓容的酒意去了七八分。視線掃過對岸,發現庾攸之正在喝悶酒,其他郎君或傳閱詩文或舉杯對飲,都和之前沒什麽兩樣。

    “阿楠。”

    “郎君。”

    桓容丟了東西,小童被阿穀目光掃過,頸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雖說有健仆跟隨,但郎君坐在廊下時,身邊可隻有自己!

    他明明記得沒有任何人靠近過,郎君的暖玉為何會不見?

    “之前退下的女婢可都回來了?”

    小童愣住,阿穀則是眉心一動,四下裏掃過,果然發現女婢少了一人。

    “郎君是懷疑女婢?”

    “我……”

    桓容正欲開口,對岸突然起了一陣騷-動,兩名女婢先後自高處行下,手中捧著漆盤,徑直穿過竹橋,向桓氏兄弟走來。

    行到近前,當著眾人的麵,女婢將漆盤上的絹布掀開,露出裏麵一方暖玉和一卷竹簡,恭敬遞到桓容麵前。

    “郎君,我家女郎言,謝過郎君美意。然如此行事實在不妥,望郎君自重。”

    桓容掃過暖玉,又看向竹簡,上書兩行字,用詞雖然客氣,表達的意思卻是相當不善,完全是指著桓容的鼻子大罵:無恥之徒,粗莽之人!

    變故生得太快,岸邊登時一片寂靜。

    庾宣和王獻之等人看向桓容,眼中滿是不解。

    桓禕當場酒醒,坐正身體。

    士族郎君風流不羈,行事卻有底線。此事落在他人眼中,好的說一句年少風流,不好的必要斥桓容不知禮數。

    更糟糕的是,退回暖玉、書寫竹簡的是殷氏女!

    先時桓、殷兩家聯姻不成,更因桓容受傷之事,南康公主放言要殷家女郎都去做比丘尼。後經殷夫人上門賠禮,事情才得以化解。

    現如今,桓容將貼身暖玉贈給殷氏女郎,這是作何打算?

    阿穀和阿楠知曉桓容並無此舉,肯定是被他人陷害,卻無法同女婢爭辯。

    說暖玉丟失?

    實在太像狡辯之詞。

    桓禕滿臉著急,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最後下定決心,幹脆自己應下,免得阿弟為難!反正他有癡愚之名,不在乎再多一樁蠢事!

    “是我……”

    桓禕正要出言時,桓容突然笑了。

    雙臂輕揚,長袖微震,左手向上攤開,掌心中赫然托著一枚暖玉。

    女婢愣在當場,桓禕雙眼瞪大,猶如銅鈴一般。

    庾宣靠近些,看看桓容手中的暖玉,又掃兩眼漆盤,表情中滿是疑問。

    “容弟,這是怎麽回事?”

    桓容輕笑搖頭,緩聲道:“容也有些糊塗。此玉一直隨身,並未贈與他人,想必是一場誤會。”

    誤會?

    庾宣眼珠轉轉,一雙桃花眼愈發深邃。

    謝玄放下酒盞,俊逸的麵容隱現一絲寒意。取來布巾擦拭雙手,喚來忠仆吩咐兩句,後者立即退下,領人點查婢仆名單。

    秦璟靠在柳木下,一條長腿支起,單臂搭在膝上,酒盞送到唇邊卻遲遲未飲。

    “幼度,今年的的上巳節倒真有意思。”語罷仰頭飲盡美酒,酒盞倒扣桌上。

    謝玄苦笑。

    千防萬防還是沒能防住,到底被人鑽了空子。

    贈送暖玉是無禮,遣女婢當眾人退回並出言“請自重”卻是侮-辱。

    假設桓容沒有拿出暖玉,事情急轉直下,桓氏和殷氏定要結仇更深。桓大司馬一怒之下,難保會做出什麽。即便桓大司馬不動手,南康公主也不會善罷甘休。

    自以為聰明,損人未必利己,這樣的行事風格實在太像庾希。

    然而,其中有環節說不通。

    如果桓容的玉佩始終沒有離身,那塊暖玉又是怎麽來的,莫非是庾氏找工巧奴雕琢?

    謝玄搖搖頭。

    雖說庾攸之是個草包,庾希好歹是庾氏家主。有些自作聰明不假,卻還沒蠢到如此地步。

    秦璟未再飲酒,取來一枚沙果,在掌中上下拋著。掃過滿臉怔然的庾攸之,再看對岸端坐的桓容,嘴角泛起一絲淺笑。

    不經意,已是豔若桃李。

    桓容取出暖玉,女婢僵在當場。

    亭子裏,女郎們看向殷氏六娘,既有不屑亦有不解。

    有年長的婢仆伺候在側,不由得暗中搖頭。這小娘子是豬油蒙了心不成?之前的教訓不足,竟生出這樣的事端!

    殷氏六娘同樣滿臉錯愕。

    她隻是稍離更衣,壓根沒看過那塊玉,更不曾寫下那卷竹簡!可兩人都是她的女婢,且她離開的時間過於湊巧,如今滿身是嘴也說不清。

    殷氏女郎看她的眼神都像淬了毒,便是親姐也低聲埋怨:“阿妹行事實在不妥,我知你心中委屈,可咱們哪個不是一樣?這可是庾氏子出的主意?之前也是,你一門心思的信他,惹下桓氏不說,自己名聲壞了,他何曾有意上門向阿父阿母提親!”

    自己想往死胡同走,不要帶累旁人!

    殷氏六娘百口莫辯,心下明白,必定是有人陷害,以她設計桓容。

    事情成了,桓容名聲被汙,南康公主不會放過她;事情不成,她同樣會成為桓氏的靶子,阿父阿母亦會勃然大怒。

    到頭來,她怕是真逃不掉去做比丘尼的命。

    想到可能遭受的結果,殷氏六娘滿臉慘白。雙手緊握,不去聽姊妹的抱怨之語,隻想等那兩名女婢回來,狠狠抽一頓鞭子,問出害她的人是誰!

    事實上,她心中早隱約有了答案,隻是仍對庾攸之懷抱一絲奢望,不想也不願承認。

    殷氏六娘深吸一口氣,片刻後,竟起身離亭中,在驚呼聲中快步穿過回廊,立在竹橋上,麵向桓容所在盈盈下拜。口稱失禮在先,請郎君莫怪。

    既能設套害她,想必字跡也模仿得惟妙惟肖。與其費力解釋,不如全部擔下。如能躲過這遭,待到他日,必要害她之人十倍百倍償還!

    此舉出乎預料,桓容未加思索,當即起身還禮。

    “誤會一場,女郎無需在意。”

    殷氏六娘認錯行禮,桓容無意繼續追究,有郎君當即出言,兩人皆有舊時之風。

    “當浮一大白!”

    事情就此揭過,眾位郎君舉杯,繼續吟詩作賦。至於玉佩何來,事情緣由,早晚會真相大白。有了解庾希之人,思及桓、庾、殷三家間的種種,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宴會之後,怕會有好戲上場。

    殷氏六娘返回亭中,脊背挺直,神情舉止已和先時截然不同。

    桓容坐回榻邊,小童奉上酒盞,開口道:“原來郎君的玉在身上?奴還以為丟失。”

    桓容點點頭,解釋道:“之前金線斷了,我便收到袖中。飲酒時忘記,倒是生出一場誤會。”

    說話時,手指擦過額間紅痣,看向對岸的庾攸之,掀了掀眉尾。

    一次且罷,又來第二次,老虎不發威當是布偶貓。

    說他桓氏霸道?

    好,今日宴飲結束,自己就霸道一次給他看!

    阿穀跪坐在桓容身後,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

    郎君的暖玉真的沒有遺失?可她仔細看過桓容手中那枚,的確和南康公主所賜一般無二。

    兩名女婢被晾在當場,遇有殷氏婢仆前來,將她們帶回亭中。不及走上竹橋,已是雙股戰戰,渾身被汗水濕透。

    漆盤托不住,就此掉落溪中。竹簡散開,暖玉砸在尖石上,當場碎成兩半。

    酒過三巡,天色漸晚。

    荷葉盤飄至溪底,曲水流觴將至末尾。

    此番共得賦兩篇,新詩十二首。有四首極為出彩,得眾人一致讚譽。當然,如桓容般罰酒的不在少數,甚至有兩名謝氏郎君在內。

    女婢取走酒觴,任荷葉盤繼續沿溪水漂流。

    木盤穿過籬門,進入秦淮河,或為漁夫撈取,或為河岸旁的商家所得。每年上巳節,這都是眾人爭搶的彩頭。

    天色朦朧,晚霞染紅雲層。

    曲有終時,人將散去。

    士族郎君和女郎們分別登上牛車,無人刻意告辭,皆灑脫的揮揮手,就此離去。如庾宣等人,直接將酒樽抱到車上,不時以手指敲著車板,同行之人和韻而歌,緩帶輕裘,灑脫不羈,別有一番俊逸風流。

    桓容登上牛車,沒有急著走,吩咐健仆找到庾攸之的車架。

    “跟上去。”

    “諾!”

    健仆揚起長鞭,車輪壓過路麵,留下兩道轍痕。

    桓禕一路跟隨,並未發出疑問。直至三輛牛車先後停到庾府門前,才忍不住開口:“阿弟,來這裏做什麽?”

    “阿兄看著就好。”

    桓容端坐在車板上,示意健仆上前,一腳踹向庾攸之的牛車。

    車板劇烈晃動,庾攸之終於酒醒。抬頭發現已經到家,正要下車,卻發現身後有不速之客,酒氣和怒意一並湧上心頭。

    “桓癡子,你竟還敢來!”

    桓禕牢記桓容所言,氣得額頭冒青筋也沒有暴起。

    庾攸之未做思量,口出惡言不休,甚至提及到桓溫。

    如果他未醉,也沒有在上巳節丟臉,這些話壓根不敢出口。可惜,酒意和怒氣壓過理智,等庾希得家仆回報,匆匆趕來阻止,已經是來不及了。

    “庾攸之!”

    庾希走出大門時,正好見桓容從牛車躍下,長袖飛舞,氣勢凜然。

    無需健仆攙扶,桓容幾大步逼至庾攸之麵前,厲聲喝道:“你有何依恃竟當街辱及朝廷大司馬!家君兩度北伐,數敗鮮卑氐人,救民於水火,府軍將士奮勇搏殺,命亦不惜,在你眼中竟不如螻蟻?!”

    庾府前的動靜實在太大,居於此的宗室貴族先後派人前來打探。

    見四周漸有人潮聚集,桓容深吸一口氣,揚聲道:“我為兵家子又如何?當年庾氏都亭侯也曾領兵,被世人稱作英雄!你看不起兵家,豈非不敬先祖!”

    “你!”庾攸之滿臉通紅,大怒之下竟揚鞭抽向桓容。

    庾希大感不妙,忙出言喝斥:“住手!”

    桓容身邊的健仆早有準備,蒲扇大的手掌當麵一握,牢牢抓住長鞭,借勁道直接將庾攸之拽下牛車。

    見庾攸之還想再來,桓容冷笑一聲:“死不悔改!”

    庾攸之跳腳道:“打,給我打死他!”

    庾氏家仆仗著人多,齊齊撲上前。庾希想要阻止,桓容等的就是這一刻,壓根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縱奴行凶,猖狂至此,爾等還等什麽?”

    “諾!”

    得桓容之命,桓府健仆再不管其他,擼起袖子一擁而上。

    庾氏家仆的確凶悍,平日沒少跟著庾攸之作威作福。比起上過戰場的凶漢,仍舊是天差地別。不到一刻鍾,家仆盡數被打倒在地,鼻血眼淚糊了滿臉,又被圍住圈踹,骨裂聲清晰可聞。

    這還是軍漢沒有下狠手。

    不然的話,直接胳膊肘一撐,脖子一扭,幹脆利落,慘叫聲都未必會有。

    桓容退到一旁,叮囑眾人,打誰都可以,絕不許碰到庾攸之和庾希。

    庶人、奴仆毆打士族是重罪。庾攸之腦袋不清醒,他卻不會。

    桓禕看著眼前一幕,哢吧一聲,下巴直接落地。

    等到打得差不多了,桓容令健仆停手,走到癱軟在地,嚇得說不出話的庾攸之麵前,居高俯視,冷笑一聲。隨後撣撣衣袖,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塵,轉身麵向庾希,一絲不苟行晚輩禮。

    “此為還庾公當日之禮。”

    庾希氣得臉色鐵青,嘴唇發抖,硬是無言反駁。

    桓容又看向庾攸之,後者不自覺縮了縮,幾乎要藏到車板下。

    “庾兄有意,大可來桓府一敘。”

    潛台詞:我爹是桓溫,我娘是南康公主,有膽子你就來找場子!

    話落,瀟灑躍上車板,就此揚長而去。

    牛車行過,周圍人紛紛退讓。

    看看坐在車上,俊秀非凡的桓容,再看躲在車下,幾乎尿了褲子的庾攸之,不覺生出一個念頭:桓氏郎君的確霸道,偏偏讓人生不出惡感,反而想拍手叫好,究竟是為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