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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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晉習俗,以正月初一為雞日,正月初七為人日,自此人過新歲,萬象更新。

    建康城內,雞鳴初聲,天剛放亮,秦淮河兩岸便響起了人聲。

    正月裏緊閉的院門陸續開啟,商家掛起幌子,身著彩衣的婦人和小娘子結伴走出家門,頭上戴著顏色鮮豔的發飾,多以絹布剪裁,少數貼有金箔,均裁成人形,象征節慶。

    彼此迎麵遇到,無論熟悉還是不熟悉,都會取下發飾相贈,取贈福之意。

    偶爾有俊俏的郎君經過,立即會被小娘子們手拉手圍住,或摘下發飾相贈,或以繡帕投擲。絹綢在半空輕輕飄過,似彩蝶翩飛,落到手中,頓感香風襲人。

    人日向來有登高的風俗,清晨時分,出城的牛車自青溪裏和烏衣巷出發,士族郎君和女郎坐於車上,行不到半裏就會被人群攔住。

    小娘子們的熱情絲毫不減,甚至勝過上巳節時。

    謝玄和王獻之並排經過,車上的彩人和絹花可以筐論。

    等到車隊行至籬門,趕車的健仆都誤接到兩方絹帕,想起家中悍妻,嚇得直接扔上牛頭,蓋上牛眼,引來“哞眸”的抗-議聲。

    桓容人在鹽瀆,無法參加此等盛事,桓禕意外被邀請,出門時遇到被健仆抬著的桓歆,後者羨妒交雜的神情足夠讓他樂上整月。

    想當初,桓熙欺負他,桓濟欺負他,桓歆雖沒當麵動手,背後卻沒少使壞。

    桓禕腦筋直,有癡愚之名,不代表真傻到冒煙。

    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桓禕心裏一直清清楚楚。不然的話,他也不會抵觸桓大司馬,不願離開南康公主身邊,孤身前往姑孰。

    桓容出仕鹽瀆之後,桓禕變得沉默許多,出門的次數少之又少,練武的時辰卻不斷增加。現如今,隨便選出府內哪個石墩磨盤,他都能輕鬆舉起來。

    桓歆被送回健康,心中煩悶,想著找桓禕撒氣,結果被他舉磨盤的樣子驚到,連續幾日避著他走。

    正月裏,兩人齊向南康公主獻酒,桓歆腿不能動,需婢仆攙扶,見桓禕行動自如,身材愈發強健,心中早已暗恨。今日謝玄竟親自下帖,邀他外出登高,桓歆的嫉恨瞬間攀上高峰,忘記對桓禕武力值的忌諱,雙眼冒火的瞪著他,恨不能撲上去搶下請帖,當場撕成碎片。

    可惜,這些都隻能想想。

    桓禕走向牛車,單手一撐,跳上車轅。被桓歆的目光狠盯,似有所察覺,坐穩之後轉過頭,咧嘴一笑:“阿兄,非是弟無孔懷之情,實是阿兄行動不便,出不得門。”

    話落,不等桓歆反應,順手搶過車夫的鞭子,用力一揮,犍牛嗒嗒向前,很快將桓歆甩到身後。

    “痛快,真是痛快!”

    牛車沿秦淮河岸前行,桓禕一邊甩著鞭子一邊大笑,從小到大他還沒這麽痛快過!可惜阿弟不在這裏,這種快樂無人分享。

    轉念又一想,自己勤練武藝,總有能幫上阿弟的時候,到時去和阿弟見麵,今日之事都可講給阿弟,兄弟照樣能大笑一場!

    桓禕滿臉笑容,興高采烈的趕著牛車,很快同出城的車隊匯聚到一起。

    同車的健仆滿臉苦澀,很想說一句:郎君,您高興過就好,能不能把鞭子還來?二三十位郎君行在一處,就自家郎君揮鞭趕車算怎麽回事?

    桓禕離府後,桓歆狠狠的拍著藤椅,有婢仆想要上前討好,竟被他一巴掌扇倒在地。

    瞪著緊閉的府門,桓歆雙眼赤紅,英俊的麵容因怒氣扭曲,現出幾分猙獰。

    這個癡子、這個癡子當真是好膽!給他記住,總有一日,必要這癡子百倍奉還!還有害他至此的桓熙桓濟,不要被他逮住機會,不然的話,必讓他們希望落空,永世不得翻身!

    門前發生的一幕,很快被人稟報南康公主。

    聽到桓禕硬氣一回,氣得桓歆當場變色,南康公主竟愣了一下。

    “虎兒竟然如此?”

    不怪她不相信,這的確不是桓禕的性子。

    “阿姊,四郎君年紀漸長,行事總會有些變化。”李夫人輕笑道,“如今這般,倒也不枉費阿姊素日教導。”

    細想片刻,南康公主也笑了。

    “倒是你提醒我,正月十五後需為他請個儒師。不會寫字好歹要能認字,不然的話,將來選官都是麻煩。”

    不會寫字可以由屬官代勞,不認字絕對不成!

    李夫人溫婉頷首,接過婢仆奉上的茶湯,端到南康公主麵前。

    “今日城中熱鬧不下上巳節,不曉得鹽瀆如何,郎君是否習慣。”

    “是啊。”南康公主接過茶湯,送到嘴邊輕抿一口,道,“可惜石敬德已經啟程,不然的話,召他來問上幾句也好。”

    李夫人想了想,道:“如果阿姊不放心,可再遣人往鹽瀆。我新調了幾味香,正好一同帶去。”

    “阿妹又調了新香?”

    “聽回來的健仆說,鹽瀆靠近慕容鮮卑,北邊又在打仗,難保不會有亂兵入境。郎君身邊的護衛健仆加起來不到百人,姑孰送去的青壯是否得用暫未可知。”

    李夫人執起圓蓋,叮的一聲蓋上杯口。

    “有這幾味香,郎君也好防身。”

    豈止是防身。

    所謂藥-毒不分家,李夫人製出的香料也是如此。好的可以清心淨神,不好的,用不著點燃,直接調到水裏,整碗喝下去,毒-性不亞於砒--霜。

    “阿妹費心了。”

    “阿姊這是什麽話。”李夫人微嘟了一下紅唇,笑彎眉眼,道,“姑孰那邊的香我已備下,什麽時候送,端看阿姊的意思。”

    南康公主點點頭,同李夫人一番商議,喚來阿麥,挑選前往鹽瀆的健仆。

    既然要送東西,車上自然不能隻有香料。

    褚太後感激南康公主直言,投其所好,令人送來二十匹絹和兩棵珊瑚樹。

    南康公主留下珊瑚樹,有事沒事放出來擺一擺,表明她對晉室的態度。至於宮中送來的絹布,府裏用不上,幹脆全給桓容送去。

    “見到郎君之後,言家中一切都好,讓他務必看顧好自己。”

    “諾!”

    健仆領命退下,當日打點好行裝,啟程前往鹽瀆。

    台城內,褚太後為術士的卦象煩心,知曉天子召扈謙入宮,禁不住搖了搖頭。

    “早有這份心,何至於今日!”

    想起元正宴上天子一場大醉,險些在群臣麵前失態,褚太後愈發感到氣悶。

    從嫁入皇家到臨朝攝政,褚太後見多皇位更迭。不客氣點講,自元帝之後,天子幾乎是走馬燈似的換。

    司馬奕不是她的親生兒子,無才又不爭氣,在朝堂上純粹是個擺設,在民間也沒什麽好名聲。若是桓溫哪天真反了,逼著皇室禪位,八成也和晉室取魏一樣,濺不起多大水花。

    她年將五十,未必還能活幾年。隻要活著時晉室仍存,也算是對得起先祖。

    思前想後,褚太後定下決心,不再如之前一般憂心天子不上進,也沒心思繼續提點庾皇後,而是遣宦者向天子傳話,請他來見自己。

    “大司馬兩次北伐,取回失地。今鎮守姑孰,於國有功。前番上表再請北伐,陛下當予以褒獎。”

    褚太後的目的很明確,桓大司馬一日沒反,就要一日穩著他。至於朝中會怎麽說,那不是現下該操心的。

    司馬奕有點懵。

    事實上,聽過扈謙的話之後,他一直都在“懵”的狀態中。

    “晉室穩,陛下未免出宮。”

    如今再聽褚太後之言,糊塗二十多年的腦袋突然有瞬間的清醒。

    “太後之意,是要再加大司馬殊禮?”

    “陛下以為如何?”

    “朕意?”司馬奕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最後竟至癲狂。

    “陛下!”

    “朕意如何當真重要?朕不答應太後就會改變主意?”

    褚太後不言,看著司馬奕的眼神有些陌生。

    司馬奕突然感到心灰意冷,起身行禮道:“如此,便再加大司馬殊禮,明言位比諸侯王。”

    話落,司馬奕轉身離開,明明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背影卻顯得蕭索傴僂。

    褚太後坐在殿中,目送司馬奕離開,聞聽殿門開啟合攏,宮婢裙擺擦過地麵的沙沙聲,突然覺得,身居近三十年的台城竟是如此冰冷。

    鹽瀆縣中,喜慶歡鬧的氣氛不亞於建康城。

    石劭從建康返程時,特意帶回兩艘妓船。

    船停碼頭之後,健仆和樂工陸續下船,數人牽拉一輛木車,車身點綴彩色的絹花。

    十五輛花車一字排開,十餘名身著華衣的歌女和舞女魚貫行出,分別登上車首,其後是年少的婢女,不如歌女麵容嬌美,聲如黃鶯,也不似舞女身段優美,豔麗過人,卻另有一種清秀嬌俏,引得行人駐足。

    花車由犍牛拉動,自碼頭沿河岸行走,迅速引來人群聚集,爭相墊腳觀望,欲一睹美人風采。

    石劭留下數名健仆和五六名護衛,助船夫在岸邊搭起木台,並留意人群中的惡俠和宵小。

    “府君初在鹽瀆慶賀新歲,總要有些彩頭。我同船主定妥,兩船停至正月十五。”石劭對領隊的護衛道,“十五之後船將啟程,你們且辛苦幾日。”

    “諾!”護衛抱拳領命。

    待到花車巡行歸來,健仆早搭建好木台。

    自此至正月十五,美人白日獻唱歌舞,夜間便歇在船上,飯食均是自理,隻需隔三日上岸采買。

    名為妓船,實則更像是歌舞團。

    此時沒有後世繁多的劇種,民間娛樂不多,這種妓船經過必要引來幾日熱鬧。石劭出手闊綽,兩位船主沒怎麽猶豫便同意前來鹽瀆。

    留在建康固然好,但競爭也實在太大。不如換個地界,還能多賺兩匹絹。

    安置好河邊事宜,石劭攜兩隻木箱返回縣衙。

    彼時,桓容正滿臉苦色,對著一碗七菜羹瞪眼。

    他實在是怕了節菜,看著綠色的菜羹,不由得想起五辛菜,嘴裏不自覺泛出苦味和辣味。

    “郎君請用。”見桓容遲遲不動,阿黍將菜羹推得更近,道,“此羹為新菜所製,加了新磨的稻粉,乃人日節菜。”

    桓容瞅瞅菜羹,又看看阿黍,終於咬牙拿起木勺。

    第一勺,他幾乎是閉著眼睛下嘴。兩秒後,預期的苦味沒有出現,反而有一股清香鮮嫩融入味蕾。桓容頓了片刻,舀起第二勺,仔細嚼了嚼,當即雙眼發亮。

    “甚好。”

    阿黍撤下漆盤,退到一邊。小童送上一碟魚肉,道:“郎君,這是新得的海魚,搭配豆醬蒸食,味道很是鮮美。”

    自穿越以來,這還是桓容第一次吃到新鮮的海魚,夾起一片魚肉送進口中,嚼了兩嚼,再停不住筷。

    用完七菜羹,將整盤魚肉全部吃光,桓容僅有半分飽。

    阿黍早有準備,半桶稻飯送上,揭開木蓋,米香混著熱氣騰起,稻米粒粒晶瑩,吃到嘴裏飽滿彈牙,不用配菜,桓容能先吃三碗。

    石劭走進內室,桓容正端起第五碗。

    “府君。”石劭拱手行禮。

    桓容咽下口中飯粒,笑道:“敬德回來了,此行可順利?”

    “一切順利。”

    小童擺好蒲團,石劭正身端坐,打算等桓容吃過飯,再將事情仔細回報。

    桓容又端起飯碗,覺得自己吃飯卻讓對方看著很不厚道,開口道:“敬德可用了膳食?如果沒用,不妨用一些。”

    上司請吃飯,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於是乎,桓容繼續守著木桶扒飯,石劭端起碗數飯粒,食不言寢不語,用餐氣氛算是“和-諧”。

    飯畢,婢仆送上茶湯,石劭打開木箱,取出數張文書,詳細道明建康之行的細節。

    “仰賴殿下說項,在大市購得一座商鋪,可常年市鹽。遇每季開的小市,也可市鹽糧稻穀。”

    “府君有爵在身,行商本可免稅。然以仆之見,商道非府君當為,故而擅做主張,以商船之名過津,稅百之四。”

    “府君所言珠寶生意大有可為。”

    說到這裏,石劭竟隱隱有幾分激動。

    “胡人皆愛黃金珍珠,仆大父曾南下買珠,運回北地得百倍之利。如能尋得手藝過人的工巧奴,借秦氏塢堡之便,獲利必不下鹽糧。”

    “敬德之意是,這項生意也同秦氏合作?”桓容問道。

    “然。”石劭解釋道,“秦氏塢堡威震北地,府君未曾當麵得見。如他日北上,定知仆所言非虛。如能同其合作,得其仆兵護衛,再無需擔憂胡人劫掠,一則商路安穩,而來所得亦豐。”

    桓容點點頭,采納石劭意見。但也明言,鹽糧的生意剛剛起步,和秦氏的合作也才開始,珠寶生意可以等等,先在建康打開局麵再往北地拓展不遲。

    “說到北方,我日前抓到幾個人。”

    “何人?”

    “鮮卑胡和三個……”桓容皺眉,當真不想說那三個是漢人,話到嘴邊都覺得惡心,“數典忘祖之輩。”

    “府君,此事不可輕忽。”石劭表情變得嚴肅。

    “我知。”桓容點頭道。

    “幾人身份俱已查明,胡商是慕容鮮卑所派,覬覦鹽瀆之利,欲行搶奪之事。目下鮮卑同氐人交戰,暫不會立即動手,趁此時機應可設法應對。除此之外,另有意外所得。”

    石劭麵現疑惑,不解桓容之意。

    桓容沒有開口解釋,站起身走出內室,示意石劭跟上:“敬德可親自去看。”

    兩人穿過回廊,很快抵達關押三個漢人的木屋。透過半開的木窗,看到室內情形,石劭禁不住“啊”了一聲。

    如果他沒看錯,地麵上的竟是輿圖?!

    明日是桓容給出的最後期限,畫不出圖來,三人都要被砍頭戮屍。

    為保住腦袋,三人完全拚了老命,畫出的輿圖鋪了滿地,上麵的山川河流無比清晰,有兩人還繪出慕容鮮卑駐兵之處!

    精神過於集中,三人壓根沒留到窗邊情形,仍一心一意的勾畫。

    看了一會,兩人離開廊下,桓容講明三人的出身和所作所為,石劭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此三人有才無德,府君真要放過他們?”

    桓容搖搖頭,告知石劭,明日之後將發三人到鹽場為奴。有守衛和鹽工在側,又有同其結仇的胡商,他們將來的日子未必會比砍頭輕鬆。

    “三幅輿圖完成,還需敬德幫忙查看圖上地貌州郡,如有哪裏出現紕漏也好刪改。”

    “諾!”

    與此同時,帶著桓容書信的蒼鷹抵達洛州。

    秦玓剛巧出堡巡視,滅掉一股趁亂“越境”的亂兵,聽到嘹亮的鷹鳴,看到天空熟悉的身影,當即策馬快行,迎著蒼鷹俯衝的方向舉起右臂。

    沒料想,蒼鷹飛到中途忽然拔高,壓根不理會秦玓,在塢堡上空盤旋數周,未見秦璟出現,立即掉頭向北,飛往西河郡。

    秦玓愣在馬上,手臂猶舉在半空。

    片刻後,部曲上前小心問道:“郎君,可要歸堡?”

    “不回!”秦玓咬牙道,“之前發現有兩股亂兵,隨我去追!”

    “諾!”

    部曲不敢多言,陸續縱馬揚鞭。

    秦玓策馬奔馳在前,手中一杆長-槍拖地而走,劃過黑色的岩石表麵,擦亮點點火花。

    被兄弟坑也就算了,被隻鷹藐視算怎麽回事?!如果這隻鷹不是玄愔養的,早晚有一天拔毛下鍋,看它還如何囂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