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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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宥鍾琳抵達建康,桓容卸下心頭一塊大石,往青溪裏取出藏金提上日程。
“仆等於廣陵會鹽瀆商船,除船上貨物,另有一封敬德親筆書信。送信人言,務必交於明公手中。”
自北伐歸來,荀宥和鍾琳不再稱桓容“府君”,皆改稱明公。
表麵上看,僅是稱呼的改變,並無實在意義。
究其實質,二人是在向桓容表示:從今以後跟著明公,是為政一方還是挺-進朝堂,是做個權臣還是畫地稱王,必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總之,兩人決心已定,無論桓容作何打算,上刀山下火海絕無二話!
參透背後用意,桓容沒有多說什麽。
與其空口白牙,不如用實際行動證明,他們的決定沒有錯,跟著桓縣令有肉吃!
當下,青溪裏的宅院需盡快收回,宅院裏的藏金和珍寶都要運出,還不能引起外人注意。桓容一個人做不到萬全,將事情托付兩人,代表非同一般的信任。
荀宥鍾琳當場表示,明公盡管放心,事情交給他們,保證不出半點差錯!
調派人手之前,荀宥取出石劭的書信,並附有兩卷竹簡。
書信以米漿封口,竹簡用布袋包裹,袋口-封-死,纏繞在竹簡上的繩子更打著死結。
“送信人言,自郎君北伐,秦氏商船幾度往返,運走大量海鹽。因鹽瀆人口急增,糧食本有不足,交易的稻穀未曾增加,倒是絹布多出兩船。”
在廣陵時,荀宥和鍾琳大致了解過狀況,對塢堡的生意做出估算。
因定價關係,每船貨物的純利偶有起伏,架不住需求量大,細水長流下去,絕對是一筆不錯的買賣。
更何況,借生意同秦氏交好,無異於在北方結下盟友。隻要不在短期內反目,無論明公今後有何打算,秦氏都將是一股不小的助力。
“仆從船上聽聞,陸續有胡商往鹽瀆市貨,除絹綢外,金坊的飾物尤其搶手。”
桓容點點頭,當著兩人的麵拆開書信,看過一遍,又令婢仆取來小刀,拆開-封-死的布袋,取出嚴密包裹的竹簡。
“敬德在信中說,有吐穀渾和波斯商人入鹽瀆,乘的是秦氏商船。”
“秦氏商船?”
荀宥和鍾琳互看一眼,均有些驚訝。
“這筆生意不小,算是秦氏的一個人情。”
桓容展開竹簡,見兩人麵露驚訝,幹脆將書信推過去,示意他們自己看。
“北方正亂,大戰未遇,小戰卻接連不斷。”
“慕容鮮卑朝中烏煙瘴氣,國內剛遇大災,偏又征收重稅,近乎民不聊生。氐人遇到張涼發兵,此刻正自顧不暇。”
“雜胡紛起,除了搶劫縣城,過境的商隊都不得幸免。”
看著竹簡上刻印的字跡,想起秦璟送來的消息,桓容習慣的敲了敲手指。
“近月來,漢人的商隊極少再赴北地,有也僅在邊境行動,並不-深-入。如此一來,胡商的日子愈發不過好。”
如鮮卑段氏實力雄厚,護衛的戰鬥力可比軍隊,組成規模龐大的商隊,自然不懼雜胡亂兵。
換成尋常的胡商,找得到門路,勉強能跟隨大商隊出行,用貨物利潤換來保護。尋不到門路,要麽不出門,出門就有可能遇上搶劫,到頭來,錢沒賺到不說,命都可能丟掉。
“氐人境內稍微好些,鮮卑那裏快亂成一鍋粥。”
對比之下,秦氏塢堡統轄的州郡近乎成了桃-花-源。
按照石劭信中所言,僅是半年的時間,秦氏便聚攏大量的財富。往年行走在氐人和鮮卑部落間的波斯、吐穀渾和柔然商隊,逾七成聚到秦氏塢堡,少數更在塢堡常駐。
“秦時鹹陽,漢時長安。”
桓容低喃一聲,引來鍾琳奇怪一瞥。
“明公是說秦氏塢堡?是否過譽了?”
桓容搖搖頭。
他說的不是秦氏塢堡,而是想到今日北地的混亂,對比秦漢時的強盛,心下發出的感慨罷了。
“信上說,隨船來的胡商均常駐秦氏塢堡,需求大量的絲綢絹布,以及出產南地的珍珠。”
荀宥看過最後幾行字,道:“敬德的意思是,可在鹽瀆設小市,專同胡商買賣。”
胡商常駐秦氏塢堡,相當於遞出“投名狀”。除非不要腦袋,基本不會對鹽瀆的安全造成威脅。
他們需求的貨物數量極大,給出的價錢也相當高,石劭有意拿下這筆生意,故而在信中建議,可以在鹽瀆設小市,專同胡商市貨。
秦氏塢堡將胡商帶到鹽瀆,少去中間一道轉貨的程序,相當於直接送出利益,是個不小的人情。
日後鹽瀆設立小市,更多的胡商借塢堡商船往來,雙方的關係會更加牢固。
屆時,秦氏不隻運送胡商,更要運送成船的貨物,既得了對方的感激又能得到實惠。同樣的,以此提出增加海鹽和糧食的數量,桓容自然不好一口拒絕。
仔細想清楚之後,桓容不禁嘖了一聲。
這樣的生意經,自己當真還有得學。
“仲仁以為,這小市當不當設?”
“仆以為此事利大於弊。”
桓容能想到的,荀宥和鍾琳自然不會忽略。就長遠考慮,這筆生意算不上虧。至於欠下的人情,實在算不上什麽。
鹽瀆不缺海鹽,要多少有多少。
至於糧食,鹽瀆存量不足,雙方又是合作關係,總不會強行-逼-迫。
“定契的是秦氏郎君,明公大可放心。”
桓容懷疑的看著兩人,他們對秦璟如此有信心?
“不瞞明公,仆等遭遇戰亂,全家離散,最終淪為流民,見多世間百態,各色人等。其他不敢言,以秦氏郎君平日行事,挾人情-強求之事,九成以上不會發生。”
荀宥的神情和語氣不似做假,桓容皺了下眉,欲言又止。
“以仆之見,如若真有不得已之日,明公當以己為先,從心而為。”鍾琳補充道,笑容頗有深意。
看著清風朗月的鍾舍人,桓容眨了下眼。
這是明白告訴他,一旦對方挾人情-獅子大開口,自己忍無可忍,直接撕毀契約,翻臉無情?
“大丈夫不拘小節。”鍾琳撣了撣衣袖。
“然。”荀宥淡定頷首,表示讚同。
還然?
桓容無語半晌,捏了捏鼻根,忽然發現,在當世俊傑麵前,自己豈止是傻白甜。
三人商議之後,桓容親自給石劭寫了回信,交由健仆送往鹽瀆。
兩卷竹簡上附有鹽瀆一年的收入,逐項簡單列明,在最後記錄下數字。
為何不用賬簿,想想也能明白。
如此大的出貨量,即便采用新式賬簿,也要裝上十幾箱甚至幾十箱。
桓容在建康停留不會超過一月,來回運送賬簿不夠耗費人力物力。何況他未必有時間細看。遠不如列明總數,讓他心中有個大致的概念,等回到鹽瀆再行核對。
書信送出,桓容了卻一件心事,將青溪裏諸事交給荀宥和鍾琳,隨後喚來健仆,帶上一隻木箱去見南康公主。
“對了,”桓容忽然停住腳步,對鍾琳道,“帶回來的香料和彩寶留出部分,餘下和首飾一並送入城內店鋪。”
“諾!”
現如今,鹽瀆的海鹽和金銀首飾均已賣到建康,除王氏之外,桓容和謝氏、賀氏以及陸氏先後有了生意往來。
事情未經他的手,多數是石劭打理。
今遭回到建康,總要和幾家走動一下,表禮送上一份,鞏固一下彼此的“友誼”。
自己出麵未免突兀,借阿母的名義更為妥帖。畢竟,賺錢的生意有目共睹,為免招人恨,還是低調些好。
繞過回廊下的廂房,迎麵吹來一陣冷風,風中夾著點點細雨。
桓容抬起頭,看著雨點成絲,逐漸連成一片薄幕,揮灑之間,似輕紗纏裹院中一株古木,景色煞是宜人。不覺詩興大發,想要仿效古人吟上兩句,話到嘴邊突然沒詞。
琢磨半晌,到底搖了搖頭。
文藝範什麽的,才子什麽的,果然不適合他。還是老實點同金銀為伍,狂奔在賺錢坑爹的大道上吧。
這場雨來得突然,南康公主心情不錯,站在廊下賞雨。
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對鵓鴿,通身灰黑色的羽毛,隻在頸部和腹部有片暗紅,看起來不夠鮮豔,卻圓滾滾的十足喜人。
兩名婢仆取來稻穀,撒到院中投喂。
少頃,又有數隻鵓鴿飛來,互相爭搶著穀物,院中的“咕咕”聲連成一片。
“這小東西倒是有趣,一點不怕人。”
南康公主看得發笑,對靠坐在廊下的李夫人道:“我記得阿妹說過,早年曾養過幾隻少見的雉鳥和雀鳥?”
“都是早年的事,隨口一提罷了,難為阿姊還記得。”
李夫人側過頭,發間的步搖輕晃,嬌美的麵容現出幾分懷念。
“年少時,阿父最是疼我,特地從蠻人處尋來兩隻越鳥,可惜沒能養多久。”
想起在成漢時的舊事,李夫人難得現出幾分脆弱,倚向南康公主,雙眼微合,長睫似蝶翼顫抖。
“阿妹喜歡越鳥?”
“恩。”李夫人輕輕點頭。
“待到春後,尋到往蠻地去的商船,可為阿妹尋來幾隻。”
李夫人抬起頭,笑得眉眼彎彎,容色愈發嬌豔,柔聲道:“阿姊有心,何須越鳥,這幾隻鵓鴿鴿足矣。”
兩人說話時,雨勢逐漸減小,院中的鵓鴿增到七八隻,更多出幾隻不知名的小巧雀鳥。
婢仆取來更多穀物,不敢用力拋灑,唯恐驚走它們。
哪料想,這些鳥似習慣被人喂養,爭搶完院中的稻穀,開始四下裏裏尋找。瞅準婢仆手中的漆盤,一隻接一隻飛撲過來,翅膀撲騰間羽毛亂飛,婢仆匆忙閃躲,驚笑聲瞬間連成一片。
桓容一路走來,先是遇上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二人世界,不由得停在廊下。隨後看到飛在半空的肥鳥,下巴險些墜地。
鴿子?
還是後世常見的家鴿?
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高興不到兩秒,忽然想起一個嚴重的問題,桓容連忙抬頭望向天空,果然,一個黑色的身影突然在雨中出現,瞬間俯衝而下,眨眼間抓住一隻肥鳥。
噍——
咕咕——咕咕——
鵓鴿四散驚飛,蒼鷹逮住兩隻,都是一爪斃命,扔到桓容腳下邀功。見對方沒什麽表示,高鳴一聲,衝天而起,直追飛走的鴿群,估計是不抓光不算完。
桓容看看沒氣的肥鳥,再看看略顯狼藉的院落,默然望向天空。
他的擔憂果然沒錯。
有蒼鷹在身邊,這些小鮮肉果然就是一盤菜。
婢仆清理灑落的稻穀和羽毛,南康公主正要返回室內,見到站著望天的桓容,不禁挑了下眉。
“瓜兒。”
“阿母。”
匆忙間回神,桓容快行幾步,上前行禮,擔心道:“阿母可有驚到?”
“無礙。”南康公主笑道,“我聽阿麥說你養了一隻鷹,可是這隻?”
“今日驚到阿母和阿姨,是兒的錯。”桓容低下頭,耳根有些泛紅,
“不過是一隻鷹,哪裏就會驚到。”南康公主不以為意,和李夫人走進室內,示意桓容跟上。
“早年亂軍攻-入建康,城內血流成河,城外聚了成群的烏鴉,眼睛都是紅的,見人就要撕咬,那才嚇人。”
母子在室內落座,婢仆送上茶湯,桓容帶來的箱子被放到一邊。
“說起來,你今日不該往青溪裏?”南康公主端起茶湯。
“事情已托付兩位舍人,兒來見阿母是另有要事。”
“什麽事?”
“是關於城中的生意。”
桓容將事情簡單說明,親手打開箱蓋,登時金光耀眼。
“這些是鹽瀆新出的樣式,尚未流入建康。兒知阿母後日要入台城,還請阿母幫忙。”話到這裏,桓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我當是什麽事。”南康公主笑了,抬手拍了拍桓容的肩膀,“如此吞吞吐吐,倒是讓阿母傷心。”
“兒……”桓容耳根發紅。
“阿姊,莫要戲弄郎君了。”李夫人輕笑道,“阿姊昨日還說,元日入宮要備什麽禮才好。可見,到底是母子連心。”
南康公主笑意更盛,撫過桓容的發頂,道:“聽見沒有?”
“是。”桓容也笑了。
母子在室內說話,桓容將箱中的首飾一件件取出。
金釵多鑲嵌彩瑪瑙,以及從波斯來的琥珀琉璃。
步搖製成花鳥樣式,垂下發絲粗細的金線,連著圓潤的合浦珠和紅色的珊瑚,輕輕搖晃幾下,彩光閃爍。
比起建康城大匠的手藝,價值不相上下,勝在樣式新奇。
“這幾支倒是適合年少女郎。”南康公主挑出兩枚梅花簪,笑著看向桓容,“你送的確不合適。”
桓容頓感頭皮發麻,為免多說多錯,幹脆閉口不言,一聲不發。
整箱首飾看過,南康公主隻選出寥寥幾件,吩咐阿麥收好,不足的數量全從她私庫取。
“送禮也有學問。”南康公主語重心長道,“尋常倒還罷了,遇上青溪裏和烏衣巷那幾位,這些並不十分合適。”
說話間,阿麥取來一支方形木盒,南康公主隨手打開,裏麵竟用整玉雕成的一麵玉屏。不過兩個巴掌大,雕刻的蟲石花鳥栩栩如生,連-鳥-身上的羽毛都是清晰無比。
玉屏之後,南康公主又接連取出幾樣重寶,擱在後世,九成都是國寶級別。
桓容大開眼界的同時,體會到送禮學問很深,身份地位至關重要。若是不知其中關竅,禮物輕易送出去,非但不能交好,反而會結仇。
“這幾樣是阿母留給我的,都是百年前傳下的物件。”
南康公主拿起一隻酒盞。
同樣是白玉雕琢,盞中立著一個小巧的蓮座,不到指節大小,晶瑩潤澤,哪裏像是酒具,分明是價值連--城的工藝品。
“這是我幼年時得的,阿兄也有一隻。”想起逝去的兄長,南康公主歎息一聲,將酒盞放到盒中,推到桓容麵前,“我留著也沒用,給你拿著玩吧。”
拿著玩吧?
愕然兩秒,桓容拿起酒盞,再次見識到親娘的財大氣粗。
台城中,為迎元日朝會,宮婢和宦者一片忙碌。
禦道一日三掃,舉辦朝會的宮殿更是清理數回,宦者用布巾擦過各個角落,連點水漬都沒沾上。
端門外,胡床成排備好,供朝會時群臣坐待。因近日多雨,為免淋濕,上麵都鋪著油布。遠遠一看,蔚為壯觀。
說是胡床,卻和床半點不搭邊,而是能夠折疊的小板凳,就是後世所謂的馬紮。
幾人合抱的火盆搬到殿前,樂人正加緊排練。
作為皇宮的主人,天子司馬奕如同平日一般,萬事不理,早起就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榻上呼呼大睡。庾皇後自去歲病重再沒能起榻,醫者表麵寬慰,心下卻都明白,以皇後的情況,不過是熬日子罷了。
褚太後早已還政天子,退居後-宮。奈何司馬奕自暴自棄,連個吉祥物都做不稱職,反倒比攝政時更為操心。
後日便是朝會,桓大司馬上表,請於禦前獻俘。無論背後有什麽目的,於國而言都是好事。
奈何天子依舊醉生夢死,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壓根沒法理政,要是在朝會上再醉過去,就會成全天下的笑話。皇後又病成這樣,見麵隻知道哭,幫忙不敢想,別添亂就不錯了。
實在忙不過來,褚太後隻能用老辦法,向南康公主求助。
兩人之前生過嫌隙,雖有彌補,終究恢複不到以往。但關係到朝中安穩,皇室的顏麵,褚太後又主動放下身段,南康公主到底不會不給麵子。
褚太後提出要見桓容,算是變相的示好。
南康公主接過橄欖枝,撇開過往,表麵上看,姑嫂又是一團和氣。
元日前,巫士扈謙依舊例為皇室卜筮,得出的卦象與去歲別無二致。
褚太後早有預料,仍是無奈歎息。
“當真如此?”
“仆不敢妄言。”扈謙肅然道。
“罷了。”褚太後疲憊道,“晉室安穩,我也不求什麽。”
扈謙恭敬應諾,見褚太後始終愁眉不展,終於動了惻隱之心,道:“太後,仆日前卜筮,測出皇命存有變數。”
“什麽?”褚太後吃驚不小,沉聲問道,“是什麽變數?”
“目前不可知,然於晉室而言,如能順天應變,則益於後人。”
“有益後人?”褚太後眉間緊鎖,神情愈發肅然。
“是。”扈謙點頭。
“可能測出這變數是人還是事?”
“是人。”
“人?”
“然。”扈謙頓了頓,沉聲道,“日前豐陽縣公入城,仆偶得一麵,未能細觀。如太後應允,元日之時,仆請為豐陽縣公卜筮。”
“你是說,這變數可能在桓容身上?”
扈謙跪伏在地,雖然未語,態度已表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