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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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聽太後之言,南康公主難掩驚色。驚訝之後,一番思量,胸中燃起滔天的怒火。
“太後,如變數在我子,太後打算如何?你可想過,一旦卦象之言流出,我子會是什麽下場?還是說,有晉室安穩在先,太後無所顧忌,正好用我子為餌,一則聚攏人心,二則引那老奴犯錯?”
南康公主麵帶冷笑,揮開褚太後的手,先時緩和的關係驟然降至冰點。
“南康,”褚太後麵有難色,啞聲道,“此關乎晉室存續,你應當明白。”
“明白?”南康公主笑容愈冷,硬聲道,“我為何要明白?”
“南康!”
“太後,我們母子是什麽處境,太後莫非不知?”南康公主厲聲問道。
褚太後陷入沉默。
“我子落地至今,可有一天安生日子?”
南康公主眼圈泛紅,既有憤怒更有心酸。
“我子自幼體弱,好不容易長到十歲,卻要隨叔父在外遊學。名義上好聽,實情如何,太後不會不清楚。”
桓大司馬不喜嫡子,幾個庶子屢有動作。若是留在建康,南康公主總有看顧不到的是時候,遠走會稽是為避禍!
會稽是士族勢力盤踞之地,北來的太原王氏、陳郡謝氏,南地的吳郡陸氏、興郡周氏,皆是樹大根深,更有大儒名士常居,桓大司馬勢力再強,也不可能輕易-插--進手來。
“前歲,瓜兒得了周氏大儒佳言,總算能回到建康。結果怎麽樣?未留足兩月,一道選官的上表就要遠走鹽瀆!”
“南康,我是不得以。”提起桓容選官之事,褚太後就嘴裏發苦。
“我知老奴勢大,太後有心無力。可我也和太後明說過,攔不住總能透出消息,太後是如何做的?”
褚太後張張嘴,終究是理虧無言。
她以為這事已經過去,殊不知,牽涉到桓容,南康公主從不會輕易放下。晉室是她的娘家,顧念親情,縱然吃虧也不會過分追究。
但是,損害到她的孩子絕對不行!
“去到鹽瀆之後,那老奴仍不罷休。瓜兒報喜不報憂,口中從來不說,但我有眼睛,我會自己看!”
“刺客、殺手,從來就沒斷過!”
南康公主越說越氣,十指攥緊,銀牙緊咬,飽滿的紅唇留下一道齒痕。
“暗中下不得手,那老奴竟讓我子隨軍。試問元帝過江以來,可有士族嫡子被這般打壓?”
“幸虧我子聰穎,且有忠心之人相護,方才能保得性命,回來建康。”
話到這裏,南康公主的眼圈泛紅,聲音竟有幾分沙啞。
“為了晉室,我可以赴湯蹈火,因為我父為天子,我是晉室長公主!可是,我子不該牽涉進來。有那老奴在側,無事尚要擔憂性命,若是卦言傳出,那老奴更不會善罷甘休!”
“南康,事情未到那般地步,且朝中有王侍中等人,大司馬總有幾分顧忌。”褚太後試圖勸說,話語卻蒼白無力。
“休要和我提這些!”
南康公主表情冰冷,語氣更冷,打斷褚太後的話,硬聲道:“天命如何,豈是他一個未及冠的郎君能夠決定。扈謙既卜出晉室安穩,太後就不能放過我子?”
“關乎晉室後代,不能輕忽。無論如何決斷,現下總要清楚分明。”褚太後頓了頓,方才繼續道,“南康,扈謙得我許可,將於朝會為桓容卜筮。”
南康公主猛地抬起頭,視線如利箭-射-向褚太後。
“太後這是真想要了我們母子的命?”
“我豈會如此。”褚太後也有火氣,被南康公主一頓搶白,始終沒有出言反駁,多是因為之前理虧,但如此指責卻是過了。
“扈謙不會在群臣前露麵,更不會當眾道出卦言,僅是躲在簾後卜筮。哪怕為了晉室,我也不會讓你們母子輕易陷入險境!”
褚太後信誓旦旦,南康公主連聲冷笑,半句話也不信。
兩人都不是尋常女子,半輩子都在和權-勢-政-治-打交道。
沒有相當警覺,南康公主不可能平安生下桓容,更護著他走到今天。褚太後也不會在丈夫兒子先後駕崩,依舊安居後-宮,甚至一度臨朝攝政。
牽扯到皇-室和政-治,褚太後輕易不會循-私-情,南康公主同樣不會相信她的承諾。
相信褚太後會為他們母子舍晉室利益不顧?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都稱不上是天真,分明是愚蠢!
“太後,我依舊是這句話,無論卦象如何,太後做出何種決斷,如果傷及我子,我絕不會善罷甘休!”
“南康,你不要鑽牛角尖。”褚太後皺眉。
“牛角尖?”南康公主收起冷笑,眼中閃過一抹譏諷。
“不從太後的意就是鑽牛角尖?太後可別忘了,我雖是晉室長公主,夫主卻是當朝大司馬。那老奴萬般不好,手中的權勢到底不是假的。”
“南康!”褚太後現出怒色,“你糊塗!”
“我糊塗?”南康公主笑出了聲音,對比太後的怒容,愈發讓人脊背生寒,“那老奴有什麽打算,我一清二楚。可太後明擺著要利用我子,又比他好到哪裏去?真被逼到份上,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此刻的南康公主仿佛護崽的母虎,誰敢碰她的孩子一下,她就要和誰拚命!
褚太後看著她,心中生出一股酸澀。
若她的兒子還活著,她也會如此。哪怕同天下為敵,也要護得孩子周全。
這幾年來,她一直在想,也一直在後悔。假如當時多加留意,哪怕以手段強壓,結果是否就會不同?
可惜上天無情,世上沒有後悔藥,即便淚水哭幹,也不會給她重來的機會。
“罷了。”褚太後突然心灰意懶,“我會給扈謙下旨,無論卦象如何,均不可對人明言。宮中的人也會清理,不會流出半點消息。”
南康公主直視褚太後,表情猶帶不信。
褚太後苦笑道:“如你之前所言,變數終歸是變數,若是弄巧成拙,反倒得不償失。依照卦象,晉室總能安穩一段時日。至於天子,即便桓元子不動手,朝中也未必容他繼續胡來。早晚有一天,皇位上要換人。”
在台城數十載,對帝位更迭一事,褚太後看得格外透徹。
“一旦天子被廢,幾位諸侯王皆有機會。桓元子如何決定,朝中之人又是如何打算,現在還不好預料。”說到這裏,褚太後突然話鋒一轉,正色道,“你要做好準備,如果建□□亂,先隨瓜兒往封地去住上幾日,等到安穩再回來。”
這番話可謂推心置腹,半點沒有虛假。南康公主胸中的怒火減熄,凝視褚太後,道:“太後呢?”
“我?”褚太後轉過頭,望向立在牆角的三足燈,平靜道,“我這一輩子,自走進宮門便已注定。”
生在這裏生,死在這裏死。
沒有其他選擇。
殿中寂靜許久,方才響起南康公主的聲音:“太後,以現下的晉室,即使皇位更迭,也不會釀成元康年間的慘禍。要防的無非是那老奴,或許再加一個郗方回。”
見褚太後看過來,南康公主繼續道:“至於建康朝廷,總歸是明白人居多。何況,郗方回的本意是扶立晉室,隻要那老奴不自立,這亂未必能生得起來。”
北方尚有強鄰,桓大司馬再是造-反心切,也不能自己往死路上走。
前車之鑒猶在,後人總能學到教訓。
付出的代價太大,登上皇位也無法坐穩。到頭來,很可能為他人做嫁衣,落得偷雞不著蝕把米,諷笑於史書。
桓大司馬有奸雄之誌,曾言不能流芳千古,寧肯遺臭萬年。
但遺臭萬年也有區別。
被後世人唾罵奸佞,還是被史官記錄成愚蠢,完全是兩回事情。
以桓大司馬的性格,會選那個顯而易見。
“太後不能自亂陣腳,需得提前做好打算。”
南康公主點到即止,並不多言。
褚太後微微合上雙眸,明白對方是在告訴她,趕在司馬奕被廢之前,盡快選出一個建康士族和桓大司馬都能接納的人選。固然要讓出相當利益,但能促成桓溫不興兵,建康就不會亂。
“我曉得。”
褚太後鄭重點頭,謝過南康公主的提點,決口不再提卦象變數之事。
然而,世間事早有定數,不是她不提就能當做沒有。
正如此次朝會,醉醺醺的當朝天子就做出一件大事,舉朝瞠目。
彼時,司馬奕腳踢宦者,引來群臣震驚。自己兀自不覺,一個勁的哈哈大笑。
等他終於笑夠了,搖搖晃晃的轉過身,走到預先設好的矮榻前,毫無形象的坐下,伸直雙腿對著群臣,隨意一揮手,道:“不是要拜朕?拜吧。”
見此一幕,不隻王彪之怒發衝冠,差點擲出笏板,幾位朝中出名的老好人都看不過去了。
朝會之上,天子本當正坐,以彰顯威嚴。
這樣的坐姿算怎麽回事?
想當年,漢高祖召見臣子,不過是腿麻鬆快一下,就被史官記錄在冊,視為不修禮儀,輕視臣下。
司馬奕倒好,當著文武百官的麵伸腿!
雖說深衣已有改進,不會像漢時一般,坐姿不雅就會走-光。但是,如此莊重的場合,天子做出這個樣子,損傷的是整個朝廷的臉麵。
幸虧沒有胡人來賀,否則丟臉丟出晉地。
桓容站在隊伍中,望著禦座上的天子,再看看頭頂冒黑氣的幾位當朝大佬,不禁暗中搖頭。
當真醉了?
如果是真醉,事情好說。
如果不是,就是故意群嘲,狂拉仇恨值。
這麽做對他有什麽好處?
“拜啊。”
司馬奕斜倚在榻上,單手撐著下巴,俯視群臣,仍是一副醉態。
眾人不停告誡自己,天子醉得不清,不能和一個神誌不清的人計較。如是三番,終於壓下火氣,在鼓樂聲中拜伏。
鼓武依品位上前獻禮賀拜。
雖然司馬奕就是個擺設,近歲行徑愈發荒誕,為群臣所不恥,但他終歸有天子之名,象征漢家正統,故而,獻上的賀節之禮多為珍寶,世所罕見。
高達兩米的珊瑚樹,合浦運來的珍珠,以整塊白玉雕琢的器皿,黃金打造的酒具,鑲嵌彩寶的屏風,精美無匹的絲綢。更有西域運來的香料琥珀瑪瑙琉璃,以及蠻地市得的象牙犀角。
一樣樣送到殿前,展示在眾人眼前,登時金光耀眼,珠光璀璨。
桓容的賀禮是大斛珍珠,由南康公主代為準備。
內侍在一旁記錄,桓容出列行禮。
伏身下拜時,心中忽生警覺,暫時不動聲色,回到隊列中才四下張望,那種被人盯著的感覺又忽然消失,再尋覓不到蹤跡。
“容弟可有不妥?”謝玄出聲問道。
“無事。”桓容心中有事,勉強找出借口應對,“觀天子如此,心生感慨罷了。”
謝玄凝視他片刻,也不知信或不信,終是沒有出聲。
待獻禮完畢,司馬奕入殿後稍歇,殿前迅速響起一片議論聲。
桓容不死心,再次四下張望,發現禦座旁的簾幕被撤去,難免心中生疑。奈何不能上前查看,唯有暫時丟開。
轉向人群之後,想起親娘說過,渣爹要禦前獻俘,此刻尚無蹤影,未知何時才會露麵。
不過,朝會不拜天子,不行臣子之禮,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想造-反?
前人有言,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套用到渣爹身上,當真是再合適不過。
見桓容又開始神遊,謝玄不免提醒道:“容弟,稍後禦前獻酒,需言行謹慎,莫要輕易走神。”
“多謝兄長。”桓容頓覺汗顏。
這樣的場合,有再多疑問也該壓下,待到朝會結束後再說。
“王兄為謁者,叔父和王侍中在禦座前,容弟依禮上前,獻酒後退下,無需過於緊張。”
謝玄出於好意,試圖寬慰桓容,不想卻造成反效果。
桓容之前屢次神遊,半點不覺緊張。將要向司馬奕獻酒,也不覺得如何。按照後世的話來說,不過是走程序罷了。
但是,想到要和謝安和王坦之當麵,難免有幾分激動。
尤其是謝安。
後世人稱江左-風-流宰相,儼然是魏晉時代的代言人。
不知謝安,不識魏晉。
思及此,桓容不由得生出幾分期待。
隨著鼓樂聲又起,司馬奕走出殿後,精神略顯亢-奮,臉色比先前更紅,卻不是醉酒所致,明顯是服用了寒食散。
鼓樂聲中,謁者立在階前,謝安和王坦之分別跪坐在禦座兩側。
王公、宗室及品位兩千石以上的官員出列,由謁者引領上殿,向天子獻酒。
桓容官位不高,在眾人中根本排不上號。但他親娘是晉室長公主,身負縣公爵位,又有五千戶的食邑,比起硬實力,甚至超過沒有實封的郡公。
謁者引他上殿的次序足夠說明這點。
看看列在身後的兩名郡公,桓容知曉不能露怯,硬著頭皮上前,正身跪好,依照事前突-擊的禮儀,端起半滿的酒盞,授給位在旁側的侍中。
酒盞送出時,一股檀香的味道飄入鼻端。
桓容禁不住抽了下鼻子,略微抬起頭,正好對上淺笑的謝安。
論相貌,叔侄倆有五分相似,同樣俊美無儔。論氣質,謝玄固然灑脫,到底還是人類範疇,眼前這位,一舉一動皆能入畫,正經詮釋了“仙風道骨,超凡脫俗”八個字。
一人的氣質超然到讓你忽略他的相貌,難怪會留下千載美名,讓後世人讚歎。
桓容思量間,謝安已將酒盞呈置禦前。
宦者送上新的酒具,桓容自斟一盞,沒有急著飲,而是暫時置於身前。
充當謁者的王氏郎君上前,在桓容身側跪坐,以古韻言;“豐陽縣公桓容奉觴再拜,賀上千萬歲壽。”
區別於吳地官話和洛陽官話,王氏郎君發出的是正經古音,可追溯到兩漢之前。別說和後世相比,就是在當下,估計也有許多人聽不懂。
謝安正身答道:“觴已上,伏請陛下飲。”
桓容當即下拜,隨後端起酒盞,待司馬奕喝下一口,方才一飲而盡。
程序走完,帥哥看過,桓容將要功成身退,司馬奕忽然放下酒盞,醉言道:“豐陽縣公,朕記得,朕的外弟。”
司馬奕出聲,桓容隻得收回邁出的腳步,重新正身下拜。
“不用多禮,太過生分。”司馬奕看著桓容,突然站起身,搖搖晃晃的上前,一把扯住桓容的手腕。
司馬奕的體溫高得嚇人。
沒聞到太多酒氣,桓容愈發肯定,這位在殿後絕對嗑寒食散了。
“陛下!”
見司馬奕出手拉人,謝安和王坦之同時皺眉。
桓容覺得不對,試著抽-回手。
司馬奕硬是不放,五指像鉗子一樣扣住他的手腕,冷笑道:“大司馬要做皇帝,朕早晚都要出宮。外弟是大司馬嫡子,將來要做太子,不妨先來坐坐看?”
桓容瞳孔急縮,心中陡生一陣寒意。
“陛下醉了。”
不等桓容出聲,謝安向王坦之使了個眼色。
“來人,扶陛下到殿後稍歇。”
話落,二者同時站起身,讓開半步。立刻有宦者上前,貌似攙扶司馬奕,實則借身形遮擋,將他扣在桓容腕上的手掰開。
“朕沒醉!朕比什麽時候都清醒!”
“桓元子想要,朕給他!”
司馬奕嚷嚷著,揮袖掃倒酒盞,禦座前一片混亂。
桓容落下衣袖,遮住腕上泛青的指印。見宦者將司馬奕攙入後殿,正有些無措,衣袖被王氏郎君扯了一下,立刻知機的退走。
回到隊伍中,桓容力持鎮定,背後已冒出一層冷汗。
回憶之前一幕,愈發有些後怕。
司馬奕想幹什麽?
如果真被他拉到禦座上,自己會是什麽下場?滿朝文武眼睜睜看著,渣爹不用多費心思,就有了拍死自己的借口。
他這是自己不得好,硬要拉個人墊背,亦或是不敢對上桓大司馬,轉而要朝自己這個“軟柿子”下手?
如果渣爹真的看重自己,這倒是一出好戲。可渣爹恨不能一巴掌將他拍死,桓容不相信宮中沒有聽聞。司馬奕隻能是損人不利己,害人害己!
做了幾年皇帝,真會蠢到這般地步?
桓容磨了磨後槽牙,腦中又閃過一個念頭。
難不成,他想以此來討好渣爹,將桓容五花大綁送到麵前,換來幾年安穩,並且在出宮後留得性命?
想到對方的企圖和可能招致的後果,桓容險些咬碎後槽牙。
難怪人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他要是覺得不公,為何不自己抗爭?就算到頭來仍是失敗,總好過怨天尤人。
既擔心身家性命,不敢用腦袋冒險,又埋怨處境,要拉著旁人墊背,這是什麽心態?
如果沒有今天,桓容隻會以為他是個可憐人。過了今日,他再不覺得對方可憐,更多的卻是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