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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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書的內容並不長,司馬奕卻刻得極其認真,一刀接一刀劃下,每一筆都留下一道深痕,足有半寸之深。
字字刻入竹簡之內,想要削去重改都不可能。
司馬奕刻字時,宦者小心伺候在一旁。
中途有宮婢和宦者在殿外探頭,意圖窺-伺內殿情形,動作雖然隱秘,仍被殿中人察覺。
司馬奕冷笑一聲,放下刻刀,隨手抓起一冊空簡丟到地上,發出一聲鈍響。
“阿冉。”
“仆在。”宦者應聲。
“去,傳朕旨意,凡是在殿外窺伺之人,都讓殿前衛拖下去打死。一個不留,就在殿前動手。”
“陛下?”宦者驚駭。
“怎麽,朕打死個奴婢都不行?”
司馬奕頭也不抬,表情陰沉。不等宦者回話,繼續在竹簡上刻字,手指用力得發紅,一刀劃過,不小心割破指腹,鮮血沿著指尖滴落,頃刻染紅簡上字跡。
宦者不敢遲疑,當即躬身應諾,快步行到殿前,揚聲傳達天子旨意。
“陛下有旨,將這幾個拖下去打死,就在殿前!”
宮婢和宦者驚駭欲絕,被殿前衛-按-倒-時,大睜著雙眼,張口大聲求饒:“陛下,饒命!”
尾音未落,刑杖已然落下。擊打在人身上,發出沉悶的鈍響。很快有骨裂聲傳出,夾雜在哭喊聲中格外的刺耳。
聲音傳入殿中,司馬奕終於抬起頭,臉上閃過獰笑,心中湧起一陣古怪的快意。
“打,狠狠的打,都給朕打死!”
他已經沒有退路,早晚都要應驗扈謙的卦言,被狼狽的趕出台城。命能不能保住尚且難說,顧及再多都是枉然,何妨痛快一回?
“阿冉,今天殿中的人,你可都記著?”
“回陛下,仆都記著。”
“好。”
司馬奕刻下最後一筆,受傷的手指擦過竹簡,留下一道鮮紅的血印。
“你親自去安排,全都抓來,拖到殿前打死!”
司馬奕縱然無能,到底不是傻子。做皇帝這些年,早知身邊人忠與不忠。除了長樂宮,建康士族都在宮中埋過釘子,越是高門越不會例外。
殿中這些人,表麵貌似忠心,實在早已三心二意。背地裏,十個中有九個不幹淨,都曾向外傳遞過消息。
縱然有一兩個無辜者又如何?
他早已顧不得許多,隻想痛快一回。什麽名聲,什麽天子之威,全都是虛話!
繼位之初,褚太後臨朝攝政,他是個擺設。好不容易親政,門閥士族把持朝政,他同樣是個傀儡。
建康士族和外戚爭-權,同權臣奪利,他的作用就是在詔書上蓋印,空負天子之名。除此之外,連多說一句話的分量都沒有。
他算什麽?
在這些士族門閥眼裏,他究竟算什麽?
想到這裏,司馬奕再次獰笑,狠狠的擲出刻刀。刀鋒劃過地麵,發出“當”的一聲脆響。
意誌被消磨,雄心隨之湮滅,他曾想安心做個傀儡,就這麽混混沌沌的過下去,直到老死在宮中。
結果如何?
連這都是奢望!
因為術士的卦象,褚太後無意保他,滿朝文武坐視他將被廢,更在背後推波助瀾!
“對不起朕,你們全都對不起朕!”
司馬奕天性有幾分懦弱,沒有該有的擔當。遇到挫折向來不從自身找原因,而是喜歡怪罪他人。
和桓容一樣遭遇困境,四麵楚歌,他從不想著掙脫,而是任由自己滑入泥潭,自暴自棄。不敢同褚太後和桓大司馬抗衡,反而柿子撿軟的捏,屢次向桓容下手。
這樣的性格行事,當真是可悲、可氣、可恨,甚至有幾分可憐。
宦者跪伏在殿中,目視牆上的暗影,知曉自己沒有退路。
他曾受過周貴人的大恩,在周貴人去世後,始終跟隨在司馬奕身邊。無論是長樂宮、長秋宮還是建康士族,都曾同他接觸,也曾試著收買。
可他始終不為所動,算是司馬奕唯一能信任之人。
現如今,司馬奕徹底破罐子破摔,自己往死路上走。
宦者心知天子一旦被廢,自己也將沒了活路,幹脆不再多想,就當是償還周貴人的活命之恩,等到了陰曹地府,也可安心喝下孟婆湯,了無牽掛的投胎。
“阿冉。”司馬奕沙啞出聲。
“仆在。”宦者伏跪得更低,斂下目光,額頭觸及地麵,心頭一陣冰涼。
“待我出宮那日,你隨我一同走吧。”
舍棄“朕”的自稱,司馬奕癱軟在榻上,仿佛失去全身的力氣。
“陛下?”宦者倏地抬頭,滿眼不可置信。
“我活一日,總能保你一日。”
司馬奕斜靠在矮榻上,吃吃的笑道:“太後也好,桓溫也罷,總不會心急如此,沒等我出宮就痛下殺手。總要留我幾日,等新帝繼位,等天下人都忘了還有我這個人……”
“陛下!”
宦者雙眼含淚,卻始終不敢落下。
整個台城之內,他或許是唯一會為司馬奕心痛之人。
“罷了。”司馬奕坐起身,將詔書小心卷起,並未立刻交給宦者,而是貼身收好。
正在這時,殿外的求饒聲和哭喊聲戛然而止。
有殿前衛通報,皇後宮中的大長秋跪在殿前,有要事稟報。
“什麽事?”司馬奕滿臉的不耐煩。
“陛下!皇後殿下、皇後殿下怕是不行了,求陛下移駕長秋宮,求陛下!”
大長秋跪在台階上,用力磕著頭。不到片刻時間,額前已是一片紅腫。不敢硬闖入內殿,隻能苦苦在殿外哭求。
“皇後?”司馬奕愣了一下,說出的話十足讓人齒冷,“她還活著啊?”
刹那間,殿內燭火搖動,一盞三足燈無風自滅。本不該出現的青煙縷縷飄散,很快消失無蹤。
大長秋的聲音仍模模糊糊傳來,少頃,太後宮的大長樂出現在殿外,傳太後懿旨,請天子移駕長秋宮,見庾皇後最後一麵。
“最後一麵?”
司馬奕麵無表情,旋即嗤笑一聲,站起身,衣袖帶動矮榻前的酒盞和空簡,隨著酒盞和竹簡墜地,脆響聲迅速傳至殿外。
大長秋聲音沙啞,仍在用力磕頭,不求到司馬奕露麵不肯離開。
大長樂微微弓著身子,見殿門從內開啟,門內現出司馬奕的身影,立刻俯身行禮。姿態雖然恭敬,卻半點感覺不到謙卑。
即將薨逝的庾皇後,權掌台城的褚太後,兩者的地位天差地別。
對比大長秋和大長樂,當真是一目了然。
“起駕,去見皇後。”
司馬奕仍是長袍淩亂,發髻鬆散。不管人是否跟上,自己當先邁開腳步,大步向長秋宮走去。
路過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宮婢和宦者,腳步頓也未頓,仿佛沒聽到那一聲聲細微的呻-吟,沒聞到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氣味。
大長秋匆忙爬起身,顧不得額頭上的傷口,三兩步跟上。
大長樂落在最後,對跟隨的小宦者耳語兩聲。後者立即彎腰點頭,謹慎避開殿前衛的視線,無聲走進內殿,重點翻查尚未收起的竹簡,試圖找出天子究竟在內殿做了什麽。
長秋宮內彌漫著濃重的藥味。
庾皇後躺在榻上,臉如金紙,湯藥難進,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醫者無力回天,隻能盡量吊著皇後的性命,等候天子駕臨。
終於,耳邊響起一陣腳步聲,司馬奕帶著渾身酒氣走進內殿,越過醫者和宮婢,直接走到榻前。
庾皇後似有感覺,手指動了動,不可思議的睜開雙眼。
四目相對,年少夫妻變得格外陌生。
司馬奕許久未見庾皇後,幾乎認不出榻上之人。
形銷骨立,眼窩深陷,顴骨高高隆起,發絲稀薄,仿佛一具裹著人-皮的骷髏。不是胸口微微起伏,壓根不似一個活人。
這是他的皇後?
司馬奕忽然有一陣的恍惚。
眼前閃過大婚之夜,庾皇後身著吉服的樣子。
記憶並不久遠,卻模糊得辨認不清。
“陛下,”庾皇後艱難開口,如同一朵枯萎的鮮花,終將在淒風苦雨中零落消散,“妾有一事,望陛下能夠答應。”
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幾乎耗盡她全身的力氣。
司馬奕看著她,目光微閃,神情有些莫名。
“皇後求朕?”
“是。”庾皇後艱難的伸出手,昔日白皙的手指仿若枯枝,“陛下,妾最後所求……”
“好。”司馬奕點頭,壓根不問庾皇後所求何事,道,“朕應你。”
“謝陛下。”庾皇後困難的笑了,一瞬間回光返照,話說得不再艱難,“妾死後,不求葬於皇陵,隻求能歸入庾氏。若庾氏不收,便尋深山荒古掩埋,不立墓碑,無需香火。”
“為何?”
“妾今生為庾氏而活,半生困於台城,來生不想重蹈覆轍。”
這話近乎大逆不道,庾皇後似無所覺,司馬奕也未阻止,殿中的宮婢和宦者卻是臉色煞白,額頭直冒冷汗,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
“該還的債已經還了,該受的罪已經受了。妾隻想安心的去,來生來世再不生於庾氏,再不與陛下做夫妻。”
尾音落下,殿中死寂一片。
意外的,司馬奕沒有發怒,俯視氣息將近的庾皇後,眼中飛快的閃過一抹憐憫,繼而化為一片暗沉。
“道憐,”司馬奕緩緩開口,喚的是庾皇後的閨名,聲音詭異的溫柔,“你可以求朕,朕又能去求誰?況且,朕不快活,便看不得別人快活。”
庾皇後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的盯著司馬奕。
“陛下……你答應……”
“朕可以反悔。”司馬奕直起身,冷笑道,“朕同皇後年少夫妻,恩愛數載,待百年之後必要合葬,享皇族供奉。”
“你……你!司馬奕!”
庾皇後雙眼-暴-睜,喉嚨裏發出模糊的聲響,手指顫抖著抓向司馬奕。不想氣力耗盡,指尖未能觸及對方的衣袖,人已軟軟的倒回榻上,至死猶不能合眼。
“皇後薨了!”
哀訊傳出,長秋宮內外一片哭聲。
司馬奕站在榻前,沉默的看了庾皇後許久,突然大笑出聲。
殿中哭聲為之一頓。
眾人驚駭抬頭,甚至忘記對天子的敬畏。
陛下這是怎麽了?
莫非真如傳言一般,瘋了?
“停下做什麽?哭,繼續哭。”司馬奕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竟笑出眼淚,“皇後是個妙人,臨死還能逗朕一笑,當真是妙!”
司馬奕一邊笑一邊轉身,在眾人驚懼的目光注視下,信步離開長秋宮,離了數米遠,仍能聽到笑聲傳來。
笑聲回響在空曠的台城內,顯得格外詭異。
長樂宮中,褚太後放下道經,輕輕捏了捏額際。
大長樂躬身立於殿前,和在司馬奕麵前的表現完全不同。
“皇後薨了?”
“回太後,就在一刻前。”
“皇帝去看過了?”
“官家去是去了……”大長樂遲疑片刻,終將所見全盤道出。
“真是這樣?”褚太後沒有生氣,僅是皺了下眉,隨即道,“不過還有幾日,隨他去。”
“諾。”
“即刻派人給琅琊王府送信,請世子入宮奔喪。琅琊王是皇室長輩,就不勞他親自前來。再令人送信,請王侍中和謝侍中盡快擬定詔書。”
說到這裏,褚太後頓了頓,話鋒一轉道:“南康搬去了青溪裏?”
“是。”大長樂道,“已有一月之久。”
“繼續派人盯著。”褚太後沉聲道,“凡是進-出之人都要記下,有幽州來的立刻報我。”
“諾!”
大長樂躬身退下,依照命令行事。
褚太後重新拿起道經,翻開一頁,久久未看下一個字。
終於歎息一聲,將經書放到一邊,起身走到殿門前,眺望遠處的天空,袖擺輕動,鬢發泛白,腰背依舊挺直。
“起風了。”
太和五年六月,庾皇後薨於長秋宮。
台城四門皆開,有車駕快馬馳往各州報喪。
琅琊王府最先接到哀訊,大長樂親傳太後懿旨,請世子司馬曜入宮。不想有姑孰來人恰好在府內,得知此訊,立即送出消息。
司馬昱身為當朝宰相,褚太後能攔宮中,卻攔不住前朝。
幾番衡量,褚太後幹脆親自帶司馬曜在人前露麵,更是許他站在天子身側,位置在三名皇子之前。
此舉不合規矩,卻明白表示出她的態度。
一時間群臣靜默,有人想到姑孰的桓大司馬,看向立在群臣之首的琅琊王司馬昱,不禁有幾分悚然。
宮中明擺著要和姑孰爭鋒,究竟誰能勝出,會不會招來一場兵禍,全然都是未知。
麵對群臣,司馬奕依舊是之前的老樣子,仿佛已經認命。隻在視線掃過司馬昱和司馬曜時,眼底偶爾閃過一道詭光,想到借報喪之機送出的詔書,不免心情大暢。
此時此刻,他竟有些期待退位之日。
太後和桓溫以為機關算進,真能如願?
想到事情揭開之後,兩人可能會有的表情,司馬奕不覺咧開嘴,突兀的笑出聲來。
沙啞的笑聲劃破哀樂,哭聲為之一停。眾人麵麵相覷,心中不禁浮現同一個念頭:莫非天子真的瘋了?
姑孰城中,桓大司馬接到傳訊,親自帶人奔赴建康。
郗愔時刻緊盯姑孰,知曉桓溫動身,將鎮守之事交托郗融,並安排劉牢之和心腹謀士協助,自己率領八百北府軍自水路趕往建康。
隨著兩支隊伍先後啟程,距離愈近,建康城仿佛籠罩在一片陰雲之中,空氣中都似彌漫著緊張的氣味。
遠在幽州的桓容接到消息,當機立斷,又派兩百私兵奔赴建康。
“如遇不測,務必要護住我母安全!”
“諾!”
從傳回的消息看,建康的形勢並不樂觀。
桓容心頭焦急,坐立難安。不是賈秉等人勸說,怕會給錢實下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搶”出建康。
無論後果如何,他都承受得起!
“明公,事情尚未到如此地步。”賈秉沉聲道。
“明公剛在幽州立足,人心尚未收攏。建康形勢難料,如果貿然行事,非但不能保公主殿下平安,反會引來禍事。”
關心則亂。
賈秉等人並不以為桓容失去理智,反而欣賞他的孝心。
雄主固然好,但冷心冷肺、連親娘都不顧之人,實在不能托付信任,遑論全心輔佐。這樣的人登上高位,助其成就基業之人難保會是什麽下場。
所謂兔死狗烹,越是勞苦功高,越是會死得最快。
與此同時,第一批武車自鹽瀆裝船,秦璟當即向桓容告辭,啟程返回彭城。
臨行之前,秦璟留給桓容一封手書,明言道:“如璟有不測,容弟可聯係荊州。憑此書信,家兄亦會挑選人手,助容弟練兵。”
聽到這番話,桓容很想說些什麽,卻被秦璟止住。
“容弟無需感到不忍。”
秦璟凝視桓容,一身玄色長袍,腰背挺直坐於馬背,腰間革帶束緊,笑容爽朗,帶著北地郎君固有的豪情和恣意。
“璟長於亂世,舞勺之年上陣殺敵。自知世事無常,如能保一方安穩,護我漢家承續,縱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亦是無憾!”
“秦兄……”
桓容隻覺得心口發堵,眼圈酸澀。
秦璟忽然策馬走近車駕,探手扣住桓容的肩膀,手指擦過他的頸側,眸色漸深,掌心的溫度透過長袍,熱得燙人。
“容弟保重,如有機會,他日再與容弟共飲,把酒言歡!”
說話間,秦璟手臂用力,同時傾身,嘴唇擦過桓容的發際,動作快得超乎想象。
待桓容回過神來,對方早已調轉馬頭,飛馳走遠。
隆隆的馬蹄聲撕開熱風,飛揚的煙塵中,桓容極目眺望,視線模糊,耳邊似又響起豪邁的秦風。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秦璟離開不久,自建康來的快騎抵達盱眙。
見來人是一個年過四旬的宦者,桓容不禁心生疑竇。之前已有報喪之人入城,這人又是什麽來頭?
宦者並未多言,見到桓容之後,自懷中取出一冊竹簡。
“請桓使君親覽。”
桓容更覺疑惑,接過竹簡展開,猝不及防之下,神情驟然一變。
這竟是一份禪位詔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