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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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中,壽春城突起一陣熱風,一場大火熊熊燃起。
因天氣炎熱,城內又多是木質建築,幾點火星就能引燃。加上人員擁擠,路邊淩亂堆放著各種雜物,火勢迅速蔓延。
不過幾息之間,漆黑的夜空竟被照亮。
“走水了!”
嘈雜的叫喊聲和腳步聲混亂成一片。
城中居民從夢中驚醒,多數還想著救火,被擄-掠來的百姓隻顧著四散奔逃,甚至擠開救火的人群。
“火太大,出不去會被殺死!”
不知是哪個帶頭叫喊,眾人心生恐懼,紛紛湧向城門,徒手搬開堆積的石塊木樁,就要趁亂衝出城去。
“不想被燒死就衝啊!”
“衝出去!”
人群中接連響起多個聲音,鼓噪著要破開城門。
城頭守軍被驚動,眼見城門處聚集的暗影,禁不住打了個哆嗦,看向輪值的隊主,隻等對方拿個主意。
“人太多了。”
半條街道都被黑壓壓擠滿,目測還有更多湧來。
東門是這樣,南門和西門未必能幸免。
唯一沒有封死的北門,怕是會更快被人群衝開。
“隊主,是否放箭?”一名什長建議道。
“放箭?”隊主冷哼一聲,“這個情形你敢放箭?信不信弓聲一響,下邊這些人就會立刻衝上來?”
“屬下莽撞。”什長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羞愧的低下頭。
他忘了,眾人心中早積怨憤。
大火引燃的豈止是恐懼,更多是憤怒和仇恨。這個時候動手阻攔,勢必會成為活生生的靶子,將怒氣引到自己身上。
想到可能的下場,什長不由得臉色發白,冒出一身冷汗。
隊主衡量形勢,下令眾人嚴守城頭,不可輕易張弓。
“擂鼓!”
隊主眺望城外,滿心擔憂。
這場大火來得過於蹊蹺,如是偶然還罷,如是有人刻意為之,壽春必將陷入更大的麻煩。
鼓聲隆隆,瞬間響徹夜空。
東門先起,南門和西門陸續回應,北門處卻全無聲息。
隊主眉間鎖緊,見到匆匆登上城頭的幢主,快步迎上前去,抱拳道:“屬下擅自做主……”
不等話說完,幢主抬起右臂,硬聲道:“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快讓人放下吊橋,開城門。”
“什麽?!”隊主愕然。
“起火點是袁府,火已燒到南城。使君至今不見蹤影,不想生成-民-亂,必須立刻打開城門,放這些人出去!”
隊主怔然當場。
使君不見蹤影?
莫非之前傳言是真,袁瑾早不在城內,眾人都被蒙在鼓裏?起火點在袁府,難保是要將城池一把火燒了,臨走也不忘禍害幽州!
“愣著做什麽?!”
見隊主遲遲不動,滿臉都是驚疑,幢主不滿的喝道:“還不快些動手!”
城下的人越來越多,除了流民和裹-挾來的村人,部分城中居民也拖家帶口的趕來,有的甚至趕著牛車,車上拉著所有的家當。
這些人一道,局麵更顯得混亂,甚至有無賴子動手搶劫,引來更多的叫罵和哭聲。
火勢越來越大,城門遲遲不開,鼻端有煙氣繚繞,人群愈發焦躁。
混在隊伍中的秦雷再次出聲,激起來眾人更大的憤怒。
不少漢子紅了眼,隻要有人帶頭,必定會立刻衝上城頭,將往日耀武揚威的守軍活生生撕碎。
“開城門!”
幢主曾兩度隨軍北伐,經曆過大戰小戰十數場,見此情形,一把推開隊主,親自砍斷絞繩。
轟隆隆的聲響不絕於耳。
成排的房屋在烈火中倒塌,塵土飛揚中,哭聲和慘叫聲接連不斷。
砰!
伴著一聲鈍響,吊橋轟然下落,重重的砸在護城河對岸。
守軍似乎被開啟了機關,刹那從震驚中醒來,匆忙間奔下城頭。跑到一半,遇上被火光照亮的人群,下意識停住腳步,一下下的吞咽著口水。
“諸位,我等來開城門……”
聲音哆哆嗦嗦,話說得斷斷續續,根本聽不分明。
幾名漢子作勢上前,守軍本能閃躲,舉起手中長矛。
這一閃不要緊,人群以為有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起湧了上來。
守軍來不及發出慘叫,眨眼被憤怒的人群淹沒。
“打死他們!”
“就是他將我一家抓來!”
憤怒的叫喊聲充斥耳畔,幾名守軍被活活打死。待到人群散開,地上隻留下四五灘血漬,哪裏還能拚湊出人形。
見到同伴的遭遇,城頭上的守軍都是一凜,哪裏還敢下來。
“擋住!”
幢主情知不妙,立刻命人堵住通路,阻攔憤怒的百姓。
可惜的是,眾人已被怒火燒紅雙眼,燒滅了理智,壓根無視冰冷的槍-矛,挺著胸膛衝上了城頭。
這個時候,命令和威懾都失去作用,為了保命,幢主不得不拿起環首刀,且戰且退,試圖從另一條通道下去。
可下到一半,發現後路也被堵住。
原來,日前袁瑾下令封-鎖城門,通向城外的暗道亦不得幸免,全部被石塊和泥土封死。
迎上搶過刀-槍,凶狠撲上前的漢子,幢主慘笑一聲。
時也,命也。
上天注定袁氏的氣運終於壽春,他這個旁支子弟,終歸是逃不過這一劫。
城頭的鼓聲突然停了,城下的百姓卻更加急躁。
終於,堆積的斷木和碎石被全部移開,幾名漢子扛起門栓,合力拉動絞索。
吱嘎幾聲悶響,封閉多日的城門緩慢開啟。
“開了!”
“快,衝出去!”
“快走!”
城外夜色茫茫,城內火光衝天。
一座城門間隔,卻是不同的兩個世界。
不等城門全部打開,眾人群湧而出。奔跑間有人栽倒,幸虧靠近牆邊,被家人拚死拉出,方才保住一條性命。
秦雷沒有隨人群前進,而是盡量貼緊牆麵,護著做村人打扮的袁峰,避免被焦躁的人群卷入其中。
袁峰抓著秦雷的衣擺,臉色愈發蒼白。保母擔憂的開口,聲音卻聽不真切。
在他們身後,數名袁氏部曲緊緊跟隨。
袁瑾身死的消息尚未傳開,但人心早已渙散。
大火燒起時,竟無一名謀士武將趕往袁府,也無一人站出來組織事務,而是各顧逃命,甚至裹挾走金銀,拉走城內的守軍。
之前戰鼓響起,北門之所以沒有回應,並非是被百姓衝破,而是兩名參軍串-通守軍,早在火起之前就跑了出去。
或許是窺探先機,也或許是一場巧合。
總之,奔去北門的百姓沒受到任何阻攔,全部順利出城。
袁峰決定投靠桓容,這些部曲自要跟隨。
後者多是袁真留下,隻認袁峰為主,各個忠心不二。知曉袁瑾死在房中,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果袁真能再多活五年,袁氏必將交到袁峰手裏,袁瑾連家主的邊都摸不著。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懦弱了近三十年的袁瑾,先是殺妻,繼而害父,將好不容易扭轉的命運重新推向死路。
“小公子可害怕?”秦雷看著袁峰,莫名想起了秦璟。旋即搖搖頭,覺得這個想法實在可笑。
“害怕。”袁峰攥緊手指,臉色煞白,驚恐之色溢於言表,聲音卻格外堅定,“可我想活。大父說過,一旦他和大君都不在,隻有投奔桓使君我才能活。”
袁真對晉室心灰意冷,對郗愔同樣生出防備,反倒願意將長孫托付於桓容,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
袁峰的聲音不高,秦雷仔細聽,仍沒聽清最後半句。
此時,火光蔓延至整個城內,城門前的人少去大半。
秦雷不再猶豫,道一聲“得罪了”,彎腰抱起袁峰,護住他的頭頸,腳步飛快的越過眾人,迅速跑過吊橋。
保母咬住紅唇,緊緊追在身後,拚命的不被落下。
袁氏部曲動作更快,行動間不忘留意四周,排開混亂的人群,提防可能出現的危險。
距離城門百步遠,驟然亮起一排火把。
火光中,漆黑的武車橫向排開,車身間立起擋板,擋板後是鋒利的長-槍,閃著刺目的寒光。
數百名身著皮甲的州兵自兩側湧出,單臂撐起高過肩頭的藤牌和木盾,組成半圓形的屏障,擋住混亂的人群。
轟!
鼓聲炸響,一聲接著一聲,一陣急似一陣,憤怒的叫嚷聲迅速被淹沒。
人群湧向藤盾,立刻被推了回去。想要掉頭,卻發現後路也被堵死。
幾名身染血跡的漢子從隊伍中走出,貌似要上前理論,實則借身體遮掩,向武車後的私兵打出手勢。
私兵點點頭,舉起右臂,鼓聲為之一變,破風聲驟起,十餘枚箭矢淩空飛來,三枚恰好釘在為首的漢子跟前,距腳尖不到半寸。
漢子呲牙。
射到老子怎麽辦?
張弓的周延不以為意。
按照使君的命令,演戲也要演得真實,至少不能讓人看出馬腳。
漢子氣結,用力磨了磨後槽牙,心一橫,噔噔噔倒退三大步,口中高呼:“莫要放箭,我等不是亂-民!”
不得不佩服漢子的嗓門,這一聲高喊,竟隱約壓過了鼓聲。
一人帶頭,餘下幾名漢子陸續出聲,高呼“不是亂-民”“實為逃命等語”。人群先是驚訝,繼而變成疑惑,激動的情緒漸漸削弱,強-衝的勁頭為之一頓。
武車後,周延收起強弓,朗聲道:“某乃幽州刺使麾下,今為討逆而來!爾等是為何人?”
漢子立刻接話道:“我等是被逆賊抓來的村人!還請將軍明鑒!”
周延嘴唇動了動,到底沒糾正漢子的話,再次高聲喝問:“即是村民,為何手持兵刃,身染血跡,衝至大軍營盤?”
營盤?
眾人四下裏張望,果然見不遠處有一片帳篷。隻是心中仍存幾分驚疑,沒有立刻鬆開手中的刀-槍。
正在這時,一輛更大的武車從火光中行來。
拉車的不是駿馬,而是兩名魁梧的壯漢,均是寬肩厚背,腰粗十圍,樣貌粗獷,虎目閃著精光。
武車停住,車門推開,一個少年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眼前。
一身絳緣官服,腰束金玉帶,頭戴進賢冠,身側懸一柄嵌金寶劍。
少年身姿修長,氣質溫雅,眉目如畫。
此刻立在車轅上,袖擺隨夜風舞動,雙眸燦亮如星,縱然未笑,也令人如沐春風。
不得不承認,在刷臉的時代,有副好相貌可謂無往不利。
周延固然英俊,奈何過於粗獷,不符合當世審美。典魁、魏起更不用說,後世還能做個型男,現下能止小兒夜啼。
換做桓容,根本無需開口,隻是站到眾人麵前,身份便彰顯無疑。
趁人群被吸引注意力,秦雷抱著袁峰側行兩步,迅速躲入藤牌之後。
袁氏部曲心生警惕,立刻想要跟上,不想被州兵攔住。前者正要發怒,但見對方掃過手中長刀,意思很明白,人要過去,刀先留下。
眼見秦雷越走越遠,部曲心中焦急,終於咬牙交出長刀,隻留下隨身的匕首,快步跟了上去。
嘡啷幾聲,長刀落地。
人群茫然四顧,就見之前帶頭“衝殺”的漢子陸續丟掉兵器,伏跪在地。
“見過使君!”
桓容沒有出聲,視線再度掃過眾人,目光冰冷。
無需做到極致,隻要學會秦璟三分,就能應付眼前場麵。實在不行,擺出渣爹的表情也是一樣。
咚!
私兵齊聲高喝,長-槍頓地,鼓聲再起。
眼見帶頭的漢子伏跪在地,餘下人等心中驚慌,紛紛丟開刀-槍,不敢當麵造次。
桓容暗暗鬆了口氣。
就在這時,破風聲乍然響起。三枚利箭分別從不同方向飛來,越過眾人,目標直指桓容。
“使君小心!”
典魁魏起同時大喝,抄起手中長-槍。
周延動作更快,飛速拉開弓弦,眨眼連出三箭。
電光火石之間,隻聽三聲脆響,偷-襲的箭矢被-撞-飛兩枚,餘下一枚被典魁掃開,當場斷成兩截。
“抓活的!”
“諾!”
典魁護在車前,魏起盯準箭矢飛來的方向,當場帶人撲去。
武車前的百姓頓時陷入恐慌。
竟有人行刺?
會不會連累到自己?
“使君,是氐人用的弓箭。”
“氐人?”
看過三枚箭矢,桓容挑了挑眉,神情莫名。
見百姓愈發惶然,隨時可能再生亂,立即朗聲道:“爾等如是村民,當與謀逆之人無幹。然事關重大,不可輕斷,需得核對身份,逐一查清之後,由同村之人彼此做保,方能放爾等歸家。”
“如有逆賊藏身於此,自首罪可從輕,舉發可獲賞賜。”
隨著桓容的話,眾人的心情大起大落,到最後,再生不出半點反抗之心。在幾名漢子的帶頭下,按照私兵的指示排成長列,走進臨時搭建的一處營地。
營地中,大鍋的肉湯正在翻滾。
對又驚又懼,剛自城內逃出的人而言,這無疑是意外之喜。
“每人一個蒸餅,一碗肉湯,都有,不要急!”
排隊領取肉湯時,一旁的文吏會當麵記錄姓名、年齡和籍貫,還會查問清楚家中幾丁,長居哪縣哪村。
待蒸餅和肉湯分發完畢,記錄下的名冊已堆成厚厚一摞。
用桓刺使的話來講,這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人口普查”。
從某種意義上,他還要感謝袁瑾。不是這位突然奇想,將壽春附近的人口都集中起來,事情未必能如此順利。
攔截其他三座城門的隊伍陸續折返。
除上千的百姓之外,還有逃出城的謀士武將,以及被收繳兵器的袁氏仆兵,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沒能逃脫。
荀宥尚算客氣,至少給對手留下幾分顏麵,雖說都是五花大綁,至少是綁在車上,沒有讓他們和仆兵一起步行。
饒是如此,除少數幾人外,餘下仍時滿麵怒容,神情很是不善。
“仆幸不辱命。”荀宥躍下武車,上前複命。
不費一兵一卒,壽春自亂。帶來的將兵壓根不用衝鋒陷陣,隻需埋伏在預定位置,守株待兔即可。
討逆討成這樣,自晉立國以來,當真是獨一份。
荀宥守在北門外,不隻抓到袁氏仆兵,還有十幾個氐人。
確定身份之後,荀宥沒著急審問,而是全部綁起來-塞-進車裏,和眾人一起帶回營地。
途中遇見魏起,得知桓容遇刺,當下心急如焚。回營之後,親眼見到桓容安好,心才落回實地。
“又是氐人。”桓容皺眉,將三枚箭矢交給荀宥,口中道,“我本以為是有人設計,如今來看,八成真是北邊的惡鄰。”
惡鄰?
對於這個比喻,荀宥僅是挑了下眉。
“袁瑾有意北投,氐人出現在壽春不足為奇。但其意欲行-刺明公,絕不可輕忽。”
如果是受命於苻堅王猛,問題可是相當嚴重。
建康不過一時風平,等到新帝繼位,遲早會再起風雨。身邊的麻煩已經夠多,突然再加一個氐人,連荀宥都感到壓力山大。
桓容無語歎息。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甭管壓力再大,麻煩再多,也沒法中途轉向,必須沿著既定目標前行。
就像是一場血-腥的遊戲,開始就無法回頭,不玩到最後休想輕易撤出。試著反抗隻會死得更快。
“暫且將人關押,無需著急審問。”桓容捏了捏額際,莫名的有些心煩,他忽然有些理解,為何曆史上會出現那麽多暴-君。
這些拐彎抹角找麻煩添亂的,不拍死實在不解恨。
“等到天亮,派人入城救火。”
待荀宥應諾,桓容又補充一句:“能救則救,實在不成也不要強求,莫要搭進人命。”
“諾!”
荀宥立即著手安排,桓容轉過身,見秦雷站在不遠處,手指向距離五十步的軍帳,明白的點了點頭。
“典魁。”
“仆在。”
“今夜你來巡營,不能鬧出任何亂子。”
典魁抱拳領命,又為難的看向桓容。
明白對方的心思,桓容笑道:“無需擔憂,留下一伍私兵即可。”
話落,桓容轉身走向軍帳。
秦雷迅速跟了上來,將情況簡單說明,最後道:“仆觀此子不凡,不似五歲小兒。”
桓容沒說話,一路沉默著來到帳前。
幾個生麵孔守在帳外,單手按在腰間,表情中盡是防備。
不等桓容開口,帳中人聽到聲響,帳簾忽然掀開,現出一片溫暖的橘光。
一個穿著短袍的童子立在眼前,明明是個四頭身,卻是表情嚴肅,硬充大人模樣。此刻雙手平舉,躬身揖禮,動作稱不上行雲流水,也是一板一眼,分毫不錯。
“袁氏子峰,見過桓使君。”
見到這樣的袁峰,桓容莫名生出一絲古怪的感覺。
袁真英雄一生,奈何兒子是個廢物點心,始終爛泥扶不上牆;袁瑾腦缺到極點,袁峰卻聰慧得超出想象,壓根不像五歲孩童。
該怎麽說?
隔代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