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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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者姓高名岵字伯岩,剛及半百之年。看著年逾古稀,不過是麵相顯老,實際上身板硬朗,健壯非常。常年在北方生活,屢次同胡人交戰,身手不亞於二三十歲的壯丁。

    有意率族人投靠桓容,在州兵中占據一席之地,自然要顯露一番本事,不被軍中將領看輕。

    “仆祖上侍溫侯,從死下邳。身後留下一套練兵之法,流傳數代,已是殘缺不全。仆僅習得兩成,今在使君麵前獻醜,還請使君不棄!”

    老者話落,隨他來的壯丁紛紛抱拳,齊聲請桓容觀陣。

    “好!”桓容笑道,“既如此,便讓我帳下司馬率兩什兵卒衝陣,如何?”

    桓容官居刺使,升郡公爵,有忠武將軍銜,做事無需縮手縮腳。隻要他願意,別說增召幾十州兵,縱然是幾百幾千,建康頂多派人問一問,壓根不會下明旨斥責。

    一來是地方大佬有此慣例,早成朝廷的默認規則;

    二來,晉室孱弱,連續數代皇帝都成擺設。兵權掌控在權臣和地方大佬之手,想要維護國境安穩,必須要依靠後者。下旨斥責征兵,實非明智之舉。

    尤其桓容身份特殊,一個不好就會追隨親爹腳步,和晉室一拍兩散。

    之前有南康公主為質,好歹有所依仗。如今人被接走,失去最重要的一張底牌,下旨斥責是過了嘴癮,後果未必是晉室能夠承受。

    無論褚太後還是司馬昱,都沒有糊塗到這般地步。

    如老者所言,村中多是陷陣營後代,桓容百分百樂意招納。對方請求當場列陣,展現一下本領,不由得心頭微動,正中下懷。

    不過,聽到僅有兩什州兵進攻,老者搖搖頭,身邊的漢子互相看看,都有幾分不以為然,傲氣可見一般。

    “敢叫使君知曉,昔日在北地,遇胡賊來犯,堡內僅有兩百壯丁列陣,即能擋住三倍之敵。”高岵認真道,“非是堡內出現叛徒,氐賊未必能攻陷城門,擄走我等家小。”

    “伯岩的意思是,兩什州兵不足?”

    “使君,不是仆等托大,縱無鎧甲長兵,僅憑手中短刀,仆等亦能對陣一隊州兵!”

    高岵研習的戰陣源於漢末,同陷陣營大同小異。多年同胡人對戰,陣型發生些許變化,對抗騎兵手到擒來。州兵多是步卒,即便再精銳,衝擊力也無法同騎兵相比。

    列陣的壯丁超過三十人,不求剿滅,僅為阻擋,高岵親自壓陣,有充足的信心擋住一隊步卒。

    一隊?

    桓容詫異挑眉。

    東晉兵製沿襲兩漢,五人成一伍,兩伍為一什,二十什為一隊。

    一隊州兵就是兩百人,憑三十人能夠攔住?

    “使君,仆願衝陣!”

    對方口出狂言,許超和典魁都是麵現怒色,腮幫抖動。錢實守在車駕邊,護衛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安全,並未上前攙和。

    賈秉坐在車轅上,看著高岵,再看看許超典魁,眸中閃過一道精光,不禁微微一笑,單手撐著躍至地下,幾步走到桓容身側,開口道:“明公,何妨從其之願?”

    “什麽?”

    “陷陣之威早有流傳。高伯岩口稱能對敵二百,應有相當底氣。無妨令典司馬和許隊主率兵衝上一衝,也好看看真假,摸一摸底細。”

    桓容凝視賈秉,摸一摸底細?

    賈秉笑而不語,大有“明公快猜”之意。

    桓容磨牙,原來你是這樣的舍人!

    賈秉仍是笑,明公,話說太明多無趣。謀士嘛,自然要高深莫測。明公日後不可估量,亦當如此。

    一陣無聲交流,配以眼神“廝殺”,桓容敗下陣來。

    “好吧。”

    高岵聞言,立刻抱拳道:“遵令!”

    選定一塊較為開闊的地域,壓根不用多說,三十多人配合默契,當場列出陣型。

    列陣之時,高岵始終站在中-央,壯丁呈弧形分散,彼此間的距離如同尺子量過。

    對麵看隻覺得整齊,從上空俯瞰,就會發現三十餘人彼此呼應,三至四人可成一組,州兵衝入陣中,要對付的不隻是正麵之敵,更要提防兩側和背後砍來的刀鋒。

    “難怪。”

    典魁和許超互相看看,同時嘟囔一聲。

    兩人看似粗莽,實則都非莽漢。

    秦氏仆兵在盱眙時,曾演練過簡單戰陣。且有竹槍陣在前,見到對麵的架勢,立刻知曉不好對付。

    互相看了一眼,典魁和許超抓起木棍,收起輕視之心,提起十二萬分精神,點出一隊州兵,準備從兩側衝陣。

    動靜引來村中注意。

    見壯丁們遲遲不貴,前往打探的少年飛奔回來,口稱見到壯丁列陣,眾人以為遭遇危險,當下拉起警報。

    婦人抓起竹刀,老人拎起木棒,連孩童都抓起石塊,齊齊衝向車隊所在。

    看到百米外衝來的人群,桓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人言北地戰亂頻繁,無論漢人還是胡人,隻要能活下來,都有幾分真本領,性情悍勇。如今來看,此言的確不假。

    換成後世的話來講,環境造就人。

    在豺狼環伺中生存,如果不夠凶狠,早晚會變作板上魚肉,淪為他人盤中之餐,死無葬身之地。

    “胡鬧!還不退下!”見家人趕來,高岵臉色大變,當即叱喝一聲。

    眾人兀自不解,兩名一模一樣的少女越眾而出,看看列陣的父兄,再看看意圖衝陣的州兵,不解道:“阿父?”

    他們來救人,怎麽是胡鬧?

    “當麵乃是桓使君!爾等還不請罪!”

    意識到親爹說了什麽,少女當機立斷,馬上丟掉竹刀,朝桓容俯身下拜。

    眾人麵麵相覷,反應快的臉色發白,立刻扔掉兵器;慢半拍的愣了兩秒,才了解眼下是什麽狀況。

    “家人無狀,請使君恕罪!”

    “無妨。”桓容擺擺手,笑道,“世道不好,且此處臨近北地,警醒些總是好的。”

    “諾!”

    高岵感激抱拳,眾人陸續起身退到一邊。

    兩名少女看向桓容,未如建康女郎一般桃腮暈紅,而是麵帶疑惑。

    傳聞幽州刺使桓容好食生肉,喜水煮活人,戰中生擒慕容衝,令鮮卑聞風喪膽。在她們的印象中,如此赫赫功績,該是個雄壯的漢子才對。

    怎麽會是這樣一副樣子?

    “阿姊,你說他能撐得住咱們一拳嗎?”

    “難說,或許真人不露相?”

    “要不要試試?”

    “不怕阿母的棍-子你就去。”

    “……”沒法愉快的做姐妹了!

    兩人聲音雖低,表情卻十分明顯。

    高岵素來知道這一雙女兒的性格,當下向老妻使了個眼色。

    後者點點頭,邁步上前,牢牢的盯住兩個女兒,滿麵風霜,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嬌俏顏色。此刻麵如寒冰,看上去比高岵更嚴肅幾分。

    “阿母。”

    姐妹倆縮縮脖子,同時閉緊嘴巴,不敢輕易出聲。僅在典魁和許超率兵經過時,刷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差點-拔-下頭上的木釵丟過去。

    這樣才叫威武,這樣才叫漢子!

    典司馬和許隊主頸後生寒,仿佛被猛獸盯住,絲絲涼意自脊柱躥升。奇怪的看看身後,摸了摸腦袋,錯覺?

    雙方相距不到五十步,桓容站上車轅,親自下達進攻命令。

    “殺!”

    州兵齊聲高喝,斜舉長-棍,向高岵所在的戰陣衝了上去。

    換做平時,槍陣一出,敵方必有傷亡。竹槍換成木棍,的確減少了風險,可紮到人身上一樣的疼。尤其典魁許超齊齊衝陣,人形兵器的威力非尋常可以形容。

    不到三百人的戰場,生生現出近千人的氣勢。

    高岵不慌不忙,舉起長刀,用力擊打刀鞘,發出規律的聲響。

    戰陣隨之變化,衝到陣前的州兵發現,眼前的敵人忽然消失,身側陡然揮過兩柄竹刀,角度之陰損令人發指!

    “嗷!”

    落下的是刀背,力度也收斂幾分,可位置實在刁鑽,凡被擊中的州兵都是痛呼一聲,捂住不能言說的某個位置,一陣陣的吸著涼氣。

    看到眼前一幕,桓容雙眼瞪大,下巴落地。

    巧合……吧?

    眼見同伴慘狀,州兵心中發怵,速度卻分毫不減。

    典魁和許超一馬當先,掄圓手中木棍,擊退身側襲來的竹刀,順勢將持刀之人也掃了出去。

    兩尊人形兵器過處,戰陣出現短暫混亂。

    高岵再次猛烈擊刀鞘,如果是在戰場,他手中必是皮鼓。

    壯丁們重整旗鼓,以最快的速度變陣,不再上前硬抗,而是分散開,如同狼群捕鹿,將兩人困在陣中。

    兩人每次向前衝,四周總會砍來數把竹刀。

    以兩人的本領,十成能衝出去。但是,州兵卻將被截斷,至少有三成會“死”在陣中。

    冷兵器時代,傷亡三成是什麽概念?

    潰敗!

    “明公,此陣應為騎兵所設。”賈秉立在車轅前,道,“如高伯岩所說,三十人確能攔住一隊步卒。但其身在北地,屢經廝殺,依仆之見,列陣之人都曾殺敵染血。州兵雖經訓練,到底沒有真正臨陣,不及鹽瀆私兵,這個局麵並無意外。”

    桓容點點頭。

    不得不承認,賈秉說的半點不錯。

    沒有真正對敵,就不知戰場上的慘烈。雙方戰到一處,能明顯對比出不同。

    一方固然悍勇,總是少了幾分凶狠,另一方貌似普通,實則凶如狼群,遇到獵物就會亮出獠牙,不咬下幾塊肉來誓不罷休。

    “不過,”賈秉話鋒一轉,“此時言敗為之過早。”

    恩?

    桓容轉頭看向戰場,發現的確如賈秉所說,州兵不是對手,接連“傷亡”,典魁和許超卻超出普通概念,猶如兩把利刃,撕開對方的包圍,背靠背站到一起。

    “不好!”

    高岵暗道不妙,奈何動作稍慢,來不及再變戰陣。

    典魁許超齊聲大喝,有對方護在身後,衝殺再無顧忌。長-棍橫掃,瞬間傳來幾聲脆響,壯丁手中的竹刀接連折斷,更被勁道帶得向一側栽倒。

    “痛快,再來!”

    典魁扯開衣襟,許超圓睜雙目。

    正經詮釋一句:猛將可掃前軍。

    想當年,陷陣營所向披靡,七百精銳掠將陷兵,殺得劉關張不敵。

    如今時移世易,前人早已作古,後代承續其骨,終不及漢風烈烈,遇兩員猛將衝殺,生生被撕開缺口,再無法成陣。

    眼見許超典魁猶如猛虎下山,一口氣衝出戰陣,高岵不由得呼吸急促,握緊刀柄,手背泛起青筋。壯丁們僵在原地,再不見之前傲氣。

    “明公,”賈秉低聲道,“高伯岩此前投靠,雖是誠心不假,然傲氣不減,在軍中不好壓服。時間久了,部眾之間定生齟齬。經此一戰,吃到一記教訓,再不敢小覷明公帳下英雄,正是徹底收服之機!”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高伯岩懷有真本領,正是桓容急缺的人才。但是,如果不能磨平身上的尖刺,定會在軍中早早立起山頭,對今後發展不利。

    經過這一戰,桓容看到他練兵的本事,他也了解到桓容帳下能人不少,固有的驕傲未必消失,行事總會收斂幾分。

    果然,賈秉話音剛落,高岵同三十餘名壯丁便丟開竹刀,齊向桓容抱拳。

    “仆等不識山高水深,終有今日教訓,實是汗顏。”高岵神情肅然,沉聲道,“如使君仍願收留,仆等願為軍中小卒,臨戰衝鋒陷陣!”

    “忠勇之後願投於我,容心中甚喜,何言其他。”桓容扶起高岵,笑道,“容帳下正缺練兵之人,伯岩可願領隊主之職?”

    “使君厚恩,岵當鞠躬盡瘁,為使君效死!!”

    “伯岩快請起!”

    桓容麵上不顯,心中樂開了花。

    古人誠不欺他。

    對付敵人要學曹孟德,幹淨利落,不留後患;招攬英才、收攏人心就要學劉皇叔,絕對一招一個準。

    雖然他耳朵不夠大,手臂不夠長,也沒阿鬥可以摔,但他會不斷磨練演技,懷揣滿滿的誠意,何愁看準的英雄不到碗裏來。

    雖說最先盯準的劉牢之還沒有動靜,但他相信,隻要肯努力,沒有挖不開的牆角!

    先是許以官職,又是一番溫言相勸,壯丁們心悅誠服,收斂起渾身的傲氣。

    狼群的忠誠與凶猛齊名。

    用好這支隊伍,未必不能重現陷陣之威,拔-刀-亮-劍,和天下英雄掰一掰腕子!

    桓容意氣風發,很想大笑三聲。

    奈何場合不對,隻能拚命壓下嘴角,將興奮深埋於心。

    高岵等人投軍,為免後顧之憂,決定舉家遷往盱眙。滿打滿算,村中不過一百二十人,無論男女老少都能用刀,高岵的妻子和兩個女兒更是個中翹楚。

    知曉幼虎能活到今日,都是這對姐妹用心,桓容摸摸下巴,腦中靈光一閃,快步走到馬車前,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解釋一番,詢問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意見。

    “阿母以為如何?”

    南康公主抱著一隻幼虎,撫過幼虎背上的皮毛,引來幾聲貓叫似的細聲。

    “你方才說,她們曾照顧這對虎崽?”

    桓容點點頭。

    “好。”南康公主拍板,許少女入刺使府,專門照顧幼虎。

    “其父既為隊主,自然不可為奴。”李夫人出聲道,“阿姊幕下尚缺幾名女將,無妨許她姊妹一個官職。”

    “幕下?”桓容眨眨眼。

    “郎君不曉得?”李夫人輕笑道,“阿姊身為嫡長公主,有先帝詔書,可開府。”

    咕咚。

    桓容喉嚨發幹。

    原來親娘和渣爹一樣,都能開府建幕?

    “說是這樣說,不過虛名罷了。當年先皇詔書下達,三省一台雖未反對,卻也視做笑話。”南康公主擺擺手。

    歸根到底,漢時公主權利之大,幾乎能影響到太子廢立,卻也沒見哪個正式開府。

    畢竟天家無情。

    涉及到權利爭奪,總會有看不到的陰暗。

    這份詔書不被世人所知,褚太後卻知道得一清二楚。由此,她格外忌憚南康公主,暗中更有壓不下的妒恨。

    “阿姊,如今形勢不同。”李夫人輕聲道,“阿姊如能開府,必能幫上郎君大忙。”

    南康公主思量片刻,以為此言有理。

    “罷,待安頓下來,我即上表朝廷。”南康公主道,“如此一來,哪天太後和官家發難,瓜兒不好出麵,自可由我來。”

    桓容眨眼,再眨眼。

    親娘話中的意思是,遇上建康撕破臉,代他出麵開撕?

    “阿母,我……”

    “放心,我比你了解台城。”南康公主捏著虎爪,笑道,“你要做的事太多,不能被這些雜七雜八的浪費精力。想要徹底站穩腳跟,桓氏私兵要收入掌中,豫州也必須拿下。”

    桓容沒說話,鼻根卻有些酸。

    “這些事,阿母不好出麵,也幫不上太大的忙。但是,台城敢伸手,必將其一刀斬!”

    無論是誰,敢打她兒子的主意,先問一問她手中長劍!

    雜七雜八?

    一刀砍斷?

    看著氣勢全開的南康公主,桓容隻想到四個字:親娘威武!

    遠在彭城,正準備南下的秦四郎,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秦玒詫異的看著他,道:“四兄莫非著涼了?”

    秦璟:“……”

    這種看“奇景”的眼光算怎麽回事?

    語氣是不是太過興奮,還能不能愉快的做兄弟?